在國王陛下好說歹說,差點迫不得已打通訊給軍部之首和協會頭牌服務生求助的攻勢之下,麥梅帝茲終於找了另一名護衛代班,「提早」休息去了。
回到了借住的軍官宿舍,露西法頂著無悲無喜的眼神等在車隊營地,恭迎白潭回歸。
「陛下,明日會抵達衰弱中的祭壇。依照原本的行程,本次祭祀將由您出面。請問您狀態如何?是否需要請明日值勤的祭司預先做好準備?」
白潭瞥了面無表情的露西法一眼,伸手撫平自己的襯衫領口:「按照說好的來。」
「明白了,敝人會為您做好萬全的準備。」
「謝謝你的提醒。」
夜晚,白潭放白小嶽單獨就寢,自己搬去了另一間房間,用祭司們送來的淨身藥皂沐浴。走廊上飄起奇怪的氣味,上面樓層的護衛隊避之不及,留在一樓站哨的兩名護衛還戴上了過濾性口罩。
白潭在床上昏昏醒醒,朦朧的意識載浮載沉。就在他似乎快要睡著時,隱約地聽見奇怪的聲響隨晚風灌入門縫。
模糊的聲音算不上清晰,但也不算幽微,外面卻無人前去查看。聽了一會兒,他決定披上外套,前去一探究竟。
聲音來源是白小嶽睡的房間。
白小嶽的房門開了一個小縫。白潭隱在走廊,往房內窺去,發現是露西法抱著白小嶽的腰大哭。
為了不吵到其他的人.露西法嘴咬著白小嶽的襯衣,把鼻涕和眼淚全蹭在白小嶽身上,遠遠聽起來反而像是在被施暴。白小嶽手抖得像是老人癡呆,一隻手壓著大正祭司的頭頂,將他的毛帽捏得變形,強忍著逃跑的衝動不停結巴。
神術使一邊亂抓自己的頭髮,一邊又伸手去拍露西法的背,混亂的動作分不清是想抱住還是推開。露西法又哭又笑,抬起手槌了他好幾下,隱約能夠聽見「告上法庭」、「十萬元」之類的字眼,夾雜在漸歇的抽泣聲裡面送來。
白潭看了一會兒,回到自己的房間,蓋上被褥躺下,眼神卻迷茫地鎖著天花板,怎麼也闔不上。
寂寞感滲入四肢百駭,浸透骨髓的每一處縫隙。胸口像是開了個大洞,無處安放的空虛之中,惡毒的枝椏從深淵探頭。他睜著眼睛半夢半醒,一下子彷彿站在霧氣瀰漫的森林,一下又身處惡臭的詛咒之潭,注視著不祥如軟爛泥沼逐漸淹沒口鼻。
不論是清醒還是幻夢,影子裡始終有一雙想要趁虛而入的金色豎瞳,從陰暗的幽谷之中著窺視著他。
躺了不久,時間便到了啟程的時候。昨晚從首都回來時已經半夜,前後也沒過幾個小時。他側過身子,慢慢地離開床鋪,只覺得肋下被硌得隱隱生疼。恍惚一摸,原來是琪琪給他的補給藥盒,還放在口袋忘了收回車上。
陛下拖著無力的身子,用附屬的浴室簡略漱洗,挑了個卡蘭王在世時喜歡的低馬尾辮結起卷髮。
登上移動要塞的時候,客廳裡一個人都沒有。溫控系統正無聲運轉,顯然秘書已經來暖過車。他頂著昏沉的腦袋翻開杯子,卻毫無飲用的慾望,最後乾脆就倒了一杯熱開水靜置在吧檯上。
近百度的熱水霧氣茫茫,飄出骨白的馬克杯。看著水蒸氣裊裊上冒,白潭的腦漿也彷彿蒸騰了起來。他回到房間,掏出口袋的藥盒收好,坐上床短暫地小歇片刻。
眼眸半瞇的期間,時間彷彿過了一世紀長,好不容易從窒息的夢魘中掙脫,又發現不過眨眼一瞬。待他清醒,要塞已經熱鬧了起來,一打開房門便聽見露西法和白小嶽的聲音。
「哈哈,這是什麼東西,等等不要啦。」
露西法笑得幾乎拿不住手中鉛筆。白小嶽晃動手腕,在紙上畫出長長的垂線,語中帶著笑意:「我覺得,不錯。」
祭司隊長和神術使各執一支鉛筆,在廢紙上輪流下手。這是地熱能源所常見的遊戲「攜筆聯繪」,選定某一個主題後一起同畫。運用得妥善時,是一項能大幅增進團隊感情的活動,時常被用做分組團康。
白潭來到休息廳,揮手示意露西法不必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聯繪。乾枯的棍狀物體卡著祭司服的殘餘,伸展的枯枝臂垂下長長的藤鬚;頂端是老樹虬根樣的圓節,上面也戴著疑似祭司毛帽的東西。有幾隻小鳥停在枝幹上聊天。白小嶽正在垂下的枯枝臂下方加上盪鞦韆的小老鼠,被露西法笑著抗議。
白潭從吧臺上拿起杯子,隨口問道:「這是什麼主題?」
「站著去世,一百年後。」
看來去世的主角大概是露西法。
白潭在兩人背後沉默地看著,抬手將杯子往嘴邊送去。香醇的味道鑽進鼻子,陛下微一停頓,在液體觸碰到自己之前從唇邊拿開。
還沒來得及放下,聞到味道的露西法驚叫起來:「陛下,您怎麼在喝咖啡?」
紙上的白小嶽抬頭看見,發出了一聲無異議的音節:「啊。」
「我沒喝。」白潭把杯口轉向露西法示意,沉穩地安撫。
「那是,我的,你拿錯了。」白小嶽伸手一把奪過,對露西法問道:「為什麼,不能?」
「陛下待會要前往祭壇主祭,不能喝任何有刺激性的東西,免得身體受不了。」
當著白潭的面,白小嶽啜了一大口咖啡,朝養兄撇嘴:「可憐。」
白潭找到仍泛著餘溫的水杯,面色陰沉地端起清水,回以禮貌微笑:「杯緣,我觸到了。」
剛含住杯口的白小嶽嗆了起來。
露西法看著如常鬥嘴的兄弟,掏出終端機點進「八梯東E12-北門關地熱能源研究所」清談室,開始文字轉播。
過了不久,辦好離營手續的金兒登上移動要塞。眾人眾事皆確認完畢,拔營的車隊緩緩駛出軍營。白小嶽不再說話,端著廢紙和鉛筆趴在桌上,繪畫的動作變得心不在焉,兩眼緊黏在終端機屏幕的儀表數字上,進入認真工作模式。
白潭坐在他隔壁的單人沙發,用終端機瀏覽國務訊息。躍動的文字像蜜蜂一樣,密密麻麻地鑽入腦內,發出無異議的單聲音節。空洞地辦公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什麼也看不進去,於是改打開地圖定位,研究起本日的路線和時程。
距車隊抵達下一處祭壇還有好幾個小時。他思索著自己是否該小睡一下,但是又擔心一旦躺下,鬆懈的身體就再也起不來。
安排由國君親自主祭的祭壇,必定是汙染最嚴重的地帶。經歷完白小嶽暴走事件,隊上的三名大正祭司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傷,若是再頂替他站上污穢的祭壇,必會受到重創。他絕對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倒下。
車子忽然震了一下,尖銳的煞車隨之而來,慣性將白潭從沙發中拋了出去。
來不及反應的白潭撞在養弟身上,白小嶽手中的鉛筆差點扎穿他的眼窩。白潭有一瞬的恍惚,竟然沒來得及避開,最後是白小嶽即時推了他一把,陛下才免於腦袋開花的命運。
白小嶽不悅地正要發作,覺得觸手溫度不對,疑惑地抬起視線。
「你──」
白潭反握住他的手腕,加大力道一緊,示意白小嶽不要聲張。
『路況有點顛簸,大家自己抓好──』金兒的廣播適時傳來,背景還伴隨著吉爾敲到頭的慘呼。
白小嶽挑起眉頭。
神術使沒再多說什麼。他低下腦袋,打開露西法不知從哪幫他弄來的大型畫冊,埋進自己的世界裡細細畫了起來。露西法忙著收拾被急煞車顛翻的香灰與祝具,沒能注意到兩人的情況。白潭決定撤退回房間,免得再繼續待下去被祭司察覺異常。
他回在房內的桌前坐下,筆挺地對著牆壁放空。腳底下傳來的顛簸震得他快要散架。因為路況不佳,最後的到達時間比預計晚了一個小時。期間露西法來了一趟,為陛下送來祭祀用的華服。白潭脫掉溫暖的禦寒軍裝,換上單薄的襯衣與長褲,在外面披上厚重的氅裘。
寬散的下襬蓋住身體曲線,淡白的毛皮泛著水光。對著鏡子端詳片刻,白潭在髮間別上雕刻了卡蘭國徽的狹長金色髮卡,和自己的眼珠顏色相互輝映。
鏡中的身姿讓他覺得礙眼。他盯著華袍加身的自己,片刻後垂下視線,不再去看。
外頭傳來露西法低聲恭請的聲音。
白潭拉上鑲著毛絨鵝羽邊的毛兜,將面容隱在陰影之下,款款走了出去。經過走道的時候,他對盤坐在休息廳地板上的白小嶽叮嚀:「你待在車上,別亂跑。」
這不是白潭第一次離車去祭祀。白小嶽頭也不抬,隨意地往後揮手,鉛筆還在指間夾著轉了一圈。
幾歲了,還這麼幼稚……
白潭在心底暗自唾棄,跟著露西法走下臺階,進入護衛和祭司們的簇擁,往營地出口走去。在他們身後,皇蔻恩奇悄悄登上移動要塞,代替露西法接任白小嶽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