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昨天差點就打得他靈魂出竅的男人,帶著壯士斷腕、背水一戰的壯烈神情,以浪漫求婚的姿勢跪了下去。
「白小嶽。」麥梅蒂茲沉默了一會兒,惡狠狠地抬頭,朝他瞪了過來:「請幫我簽名。」
車頂上飄來修長的口哨聲,雙重奏。
護衛隊長的嘴上說著「請」,眼神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像是要瞪死睿智繼承者一樣的金眸彷彿在叫喊:『看看看,看什麼看!再看宰了你!』
白小嶽無言片刻,接過書和筆,決定速戰速決。
這人從醫療棚要簽名失敗那一天,就一直陰魂不散地盯著他看。迦達爾的「禮物」他真吃不消,還是快點了事,回歸正常的陌路生活,然後像他答應戟的那樣,彼此不再干涉。
複雜的事情都交給白潭就好,他只管堆完座標地圖,早日回首都城郊的租屋躺著休息。
筆桿在空中留下一串殘影。圓潤的球珠滾過內頁,潦草的簽名躍上紙面。出水不錯,白小嶽瞥了一眼筆桿的牌子,邊想著下次也買上幾隻,邊蓋上筆蓋,闔上書反手遞給護衛隊長。
一對上麥梅蒂茲兇惡又期待的視線,他微微一愣,某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面躍入腦內,撫開了記憶中沉積的朧霧。
……他忽然想起來了。
「你。」白小嶽指著麥梅蒂茲,恍然大悟:「你!安嶺關,一線天,洩洪之戰!」
麥梅蒂茲像是被迎面敲了一棍,兩隻眼瞪得又大又圓。
『──沒錯!那簡直就是命運的相會!你居然記得我好高興喔。不枉我千里迢迢送重逢禮給你,學?長。』
輕靈的嗓音響了起來,音調因興奮上揚,宛若隨風飄升的白羽。白小嶽被嚇得原地彈起,差點把原子筆扔到地上;車頂的雙胞胎也跳了起來,擁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四下張望了一陣,白小嶽才發現聲音竟然來自麥梅蒂茲掛在右側腰帶上的終端機。他無語片刻,將視線重新落在麥梅蒂茲臉上,聚焦在那道交叉的傷疤,陷入回憶──
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長晴的秋日照亮了高地。他壓低身形,隱匿在天穹、森林、與光禿的山壁之間,耐心地等待。
埋伏點下方是一片褐紅的陡壁,四周長滿勁韌斜生的草木,唯有四條斜溝般的坡道寸草不生,從遠方看來就像是山壁上被抓了一道爪痕,一如此處的地名,「龍爪崖」。
下了陡壁再繼續前行,穿越翠綠的山陵,便是安嶺關易守難攻、驚險無比,可是能直搗安嶺高山腹地的峽谷裂隙,一線天。狹窄的峽谷宛延曲轉,橫躺在翠綠的安嶺山脈上,從高處望去像一條鑽動的蚯蚓。
此時他們便伏在龍爪崖上,緊盯著任務的目標一線天。高拔的山地寒冷刺骨,地面的雜草銳利扎人,葉尖刺破了厚重的褲子布料,他渾然不覺,只聚精會神地盯著視線能觸及的峽谷。
終於,一個接一個細小的點從彎道轉出,匯聚成一條長河般的陣型。鑽動的人頭填滿狹細的峭谷,像是他小時候在家鄉看過的,漆黑的飛艇停在小岳村上方的時候,漆黑的艙口打開,轉眼間湧出的持槍士兵從空中傾灑,淹沒整片山莊。
行進的千面旗部隊受到限制,被地形擠壓成長長的一條。饒是隔著遙遠的距離,他們仍屏住氣息,盡可能融入和諧的林地,生怕被敏銳的奇美拉菁英們察覺蹤跡。
白小嶽看了眼錶上的時間。
離烈焰堡預告的爆破時間很近了。峽谷內的陣容已經完全進入預定射程範圍。若是要出手,就得趁現在。
如同他的預料,琪琪抬起右手,圓潤的指甲閃閃發亮,向前方一揮。
「發射。」
動作的瞬間,峽谷裡好幾人似有所感,抬手往他們的方向揮了過來。跪在琪琪身旁的學長同時站起,往崖下扔出一物。耀眼的光屏在峭壁前展開,恰巧擋住射來的魔力攻擊。
光火在空中碰撞炸裂,驚起飛鳥與落石滾滾。刺眼的光耀與灼熱之間,我方的化學彈也射了出去。黑色的圓球畫出一條條拋物線,墜入一線天的人陣之中,釋放出濃郁的棕色煙霧。
幾人動作不停,砲管的後方迅速充填。隨著整齊的口號,第二輪攻擊射了出去。過半的彈藥落地前就被擊毀,棕色的煙霧受爆炸氣流逆吹。峽谷間瀰漫起一股線香混合著甘草的淡淡香甜。
微妙的氣味鑽進了鼻腔,刺得他凍僵的黏膜微微發癢。第三輪砲擊發射過後,一行人扛起器具,向後方退去。空中的光罩也飛快黯淡地了下去。他們安靜地挪動陣地,換了個位置伏低身形,工兵們再次架起炮管;琪琪登上高處,用望遠鏡觀察敵軍的情況。
白小嶽瞇起眼睛,努力想捕捉有用的線索。煙霧和塵埃遮蔽了視線,看不清狹窄的過道內的景象。霧裡面似乎有巨大的黑影浮動,估計有不少奇美拉現出真身,搖晃著倒在地上。在狹道內不可控制地變換型態,想必陣行已一片混亂,希望他們不要自己把自己壓死。
這次投入實戰的是由迦達爾調出來的配方。第一次交給他們的時候,迦達爾面上還掛著邪惡的笑容,據說是相容性越高的奇美拉,受到的影響愈深,對零相容卻毫無影響,故他們聞了只覺得味道奇怪。
在調和實驗的時候,相容性18%的卡麗雅學姊被叫來吸了一口。學姊立刻在地上平躺,嘴裡還嘮叨著:「啊,不想工作,不想工作啊,五月太潮濕了,不想工作。」那之後一路躺到七月才恢復正常。
白小嶽走到一旁,摸上粗糙的樹幹,閉眼傾聽。
森林的交響曲安靜片刻,很快恢復正常。四處蟲鳴迭起,飛鳥群盤桓著落回樹梢,隱晦的生機重新綻放。
眾人默默地鬆了口氣。
他放開樹幹,正要拿望遠鏡加入偵查,忽然間被一具溫軟黏膩的軀體貼了上來。
「啊啊,學長,工作好累,迦達爾不想工作。讓我們做點快樂的事情吧。」
以成果驗收和急救的名義跟來的藥師,此時黏在他的腿上,兩隻手扒上他的褲緣。
白小嶽動彈不得,連聲音都嚇得卡在嗓口,不管怎麼用力都擠不出來。直到圓潤的指尖扒開褲縫,摸上他的腰際,他才大叫一聲,往驚恐地彈開。
腳上的抓力將他拽倒在地,往後方拖行。迦達爾順勢趴了上來,像大衣一樣從後方抱住白小嶽,將臉頰埋進他的頸窩之間磨蹭。
「學長,來嘛,從了我──」
暈乎乎的少年媚眼如絲,眼窩裡蘊含的紫金漩渦像是會吃人。白小嶽邊叫邊爬,驚恐地「啊」了半天,呼救才終於衝破喉嚨的枷鎖。
「救,救命!嘎!劫色啊!」
「夠了喔,迦達爾,不要再借藥裝瘋了啦。」
旁邊的人翻起白眼,但只有口頭勸阻,完全沒有來要幫忙的意思。直到遠方的居里安率先衝上來,距離他最近的幾個人才敢上前,一起將那塊牛皮糖從他的身上撕開。
白小嶽感動得熱淚盈眶,連滾帶爬,躲到大個頭的身後。
「距離爆破時間還有三分鐘。」
琪琪冷漠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淡淡警告。迦達爾直起身子,好整以暇地拍拍膝蓋,恢復了甜美可愛的樣貌。
「兩分。」
「一分。」
「三十秒。」
「十秒。全員衝擊準備。」
巨響從前方的溪谷傳來,腳下的地面不停晃動。大家扶住器具,穩穩地蹲在草叢裡。連綿延續的爆炸聲持續了一陣子。等到晃動停歇,琪琪再度起身,拿起望遠鏡往另一端看去。
如同計劃,一線天被炸塌了。
「迦達爾,白小嶽,出列,跟我下去。哈娜,對錶。」
學弟站了起來,大聲報出錶上的時間。
「十五分鐘後發射第二波攻勢。」
為了安全起見,他們不是躲在敵軍行經的峽谷上方,而是上方的又一層峭壁之上,離投彈地點有很長一段距離,遠到連他想用麒麟目想確認現場狀況,都必須拿起望遠鏡才能看見。對好錶後,他與迦達爾綑上繩索,跟隨琪琪的腳步,由藏身的龍爪崖高地垂降。三人穿越林間往預定地點趕去,不久後來到了一線天的邊上。
峭壁的邊緣被炸塌一個大洞,落石將腳下的關卡徹底掩埋。不只他們眼前,往上游方向一路望去,每隔幾公里就有一道炸毀的痕跡,在越發細長陡峭的一線天蓋起好幾道阻礙。這不只是為了阻擋敵軍通往的道路,也是讓水流灌滿一線天的時候多幾道緩衝,不至於對下游的生態造成毀滅性的衝擊。
需毀壞山野的戰略讓他心情沉重。因為老師說過,水脈的變動牽一髮動全身。他們在這裡炸毀了川堤,就表示來年上游的水位會降低,水脈下游也可能乾旱。傍水而生的沿岸將受到影響,動物的棲息地也會毀壞,不知道會波及到多少生靈的生活……
琪琪的爆喝在耳邊炸開:「迦達爾!」
他抬眼望去,迦達爾燦爛的笑容也驟然凝固、側頭閃避,然而卻比不上破空而來的呼嘯之聲。若不是琪琪及時一扯,在最後關頭添了一把速度,銳器會直接貫穿迦達爾的後腦。
白金色的軟髮被射得斷開一截,閃耀著光芒往崖下飄落。從眼角的餘光之中,白小嶽看見坍塌的土石頂部有什麼蠕動了一下。在他們移動的期間,竟還有沒被放倒的敵人獨自穿越濃煙,爬上堆積的落石,打算往部隊藏身的方向尋去。
全相容的奇美拉真是可怕,白小嶽不合時宜地想道,下意識伸手去接迦達爾的指尖。
「趴下!」
琪琪拽著迦達爾的衣領向後甩去。下方的青年見一擊未中,強力的殺意從身上爆了出來。
迦達爾想也不想,人還在墜落的途中,反手便拔出琪琪腰上的槍。與此同時,落石堆上的青年伸出右手,身周隱約有紫光纏繞,寬厚的額頭破開一個洞口。
槍聲響起的那一瞬間,從青年的額頂長出的黑色獨角應聲而斷。
湊然堆積的魔力無處憑依,伴隨霹靂的紫色電光,斷角竟然在空中再度炸裂。青年痛苦地仰倒,撞在崖壁之上無力地滑落,變化到一半的真身也直接消散。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才不過一眨眼,輸贏塵埃落定,迦達爾和敵人雙雙倒地。
即使後背著地,迦達爾仍然穩舉著槍,俐落地側身一翻,從崖邊探了出去。琪琪和白小嶽都以為迦達爾要狙殺對方,面色微變,朝學弟伸出一手想要阻止。幸好迦達爾瞄準了一陣,見敵人已喪失行動能力,自己放下了槍口。
青年看起來受到重創,連支撐體重的力氣都喪失殆盡。他摀住臉龐,隱隱可見到血液順指縫湧出,延著手臂大片滴落。隨強風送來的狂暴痛吼已然消散,燦金的眼眸被腥紅浸透,只是從指縫瞪著他們,艱難喘息。
「你槍法什麼時候這麼準了?」琪琪問道。
「啊,為了能一發射中喜歡對象的心,我練了很久。」
迦達爾捧著臉頰回答,只是內容怎麼聽怎麼不正經。
十五分鐘已到,約定好的砲彈終於落下。
低沉的開炮聲遠遠竄過,濃郁的煙霧飄散開來,逐漸蓋住了那個人的面容。負傷的青年再也支撐不住,身形一晃軟倒在地。在雙眼闔上之前,兇狠的雙目仍鍥而不捨,狠狠地盯著迦達爾,眼裡頭帶著足以燒穿骨髓的恨。
琪琪搭起望遠鏡逐一張望,確認了對方徹底失去意識。往上游的路段確實堵住,下游的地段完全被濃煙覆蓋。她收起望遠鏡掛回腰間,往上游走去。
「走吧。」
再過半個小時,山洪就要下來了。他們得抓緊時間撤離,回到深谷中的據點。
在轉身之前,白小嶽最後往崖邊一瞥,恰恰好看見迦達爾舔了舔唇,彎起紫金色的雙眸。
少年的表情奇異,眼裡面似乎有千萬顆星塵的碎光在跳躍,對下方做了一句無聲的口型:
『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