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周的時間飛快過去,包括在夢裡,沒有一天忘記恐懼與煎熬。但每當(dāng)拿起琴,杜易齡便靜下心,把情緒轉(zhuǎn)化為音符間的細(xì)緻變化。
琴聲是傾訴,傾訴亦需要練習(xí)。當(dāng)極快板中的每一個音都急切地呼喚愛人名字,樂曲離開異國的作曲家,在演奏者手上被賦予了自己的意義。旋律線上牽動的是未曾料想的相遇──他在異鄉(xiāng)的舊公寓裡聽見家的聲音。
他們的日常都是樂曲,他只想要平凡地把曲子演奏下去。
「謝謝您。」
前往香扇會館前,他與鄭小媛又碰了一面,鄭小媛本來意思要他帶著槍以防萬一,但杜易齡笑著拒絕了。
「我只會拿琴,不會拿槍。帶了也沒有用,被發(fā)現(xiàn)的話搞不好還很麻煩呢。」
他穿上正裝,臉上讓化妝師處理過,看起來根本不像他。他只拿了琴盒,由鄭小媛和她的部下送上計程車。天氣晴朗、陽光也很好,就像他來到青城的那一天。
「……我讓一雙拿槍的手彈琴了,這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之一。」
關(guān)上車門前他喃喃說道。計程車駛上公路,廣播撥放著舒曼的小提琴幻想曲,窗外隨著輕巧的十六分音符依序掠過半座城,杜易齡閉上眼睛彷彿都能重溫的景色。
四點(diǎn)半,他提早了一小時抵達(dá),會館從早上便開始準(zhǔn)備這場重要的儀式。黑道模樣的工作人員站在浮雕裝飾的門口,讓他出示了邀請?zhí)屑?xì)地核對演奏家身分,又從頭到腳地搜了身,連琴盒都要求杜易齡打開。
幸好沒真帶槍來。杜易齡心想著,心臟緊張得狂跳,但表面上盡力維持著冷靜的神態(tài)。
到底有多少人啊?用餘光偷瞄,會館外圍至少守著二三十人個男人,按照鄭小媛的說法,暗處甚至還有殺手,杜易齡可以理解為何她說攻破這裡相當(dāng)困難。
「您很緊張嗎?」
杜易齡嚇得一抖,那個搜他身的男人退開來,對他笑了下。他一剎那覺得指尖發(fā)涼,更加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
「哈,這個得由我們暫時保管。」
那人從他的西裝內(nèi)袋裡拿走了手機(jī),沒有多看、便擱在身後的桌子上。他拍了拍杜易齡肩膀,笑的時候露出兩顆銀色的牙。
「在這裡簽個名吧。好好完成您的工作,老大今天也給各位準(zhǔn)備了非常精彩的節(jié)目。」
他默默點(diǎn)頭,在簽名簿簽上了假名:何蘭生。
男人把一張名片大小的通行證放到杜易齡手裡,叮囑他進(jìn)入會館後,只有抽菸之類的時間能出來。杜易齡僵硬地應(yīng)了聲,感覺聲音都不屬於自己,走進(jìn)會館的雙腳有些發(fā)軟。
為了這張小小的通行證,他得冒著丟掉生命的危險。暗暗地看了一眼,那銀色卡片上的暗紋似乎正嚙咬著他的手掌。
他收起通行證,抬頭便面對著金燦燦的大廳。大概看見他背上的琴盒,立刻有會館內(nèi)的人員親切地要領(lǐng)他到表演者的休息室。
「啊,不好意思,我能參觀一下嗎?第一次來這裡……」
鄭小媛事前和他說明過香扇會館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但他仍想著也許實(shí)際看看場地,對待會的事情會有幫助。
「啊,沒有問題。」
聲音甜美的女人帶他進(jìn)入宴客廳,雖然有過心理準(zhǔn)備,杜易齡仍被眼前巨大的弧形空間驚著。只見歐式風(fēng)格的場地被水晶燈炫目的光彩籠罩,寬敞得幾乎很難一下子看完。
一張張圓桌上蓋著絲質(zhì)的桌巾,正有服務(wù)員忙著擺起碗筷。他們表演的半圓舞臺位在弧形的中央,離主桌大概有十到二十公尺的距離。杜易齡不自覺地嚥了口唾沫,聽說白子的視力大多比普通人差一些──他希望唐采鳴不會坐在太靠前的位置。
「啊,那個……休息室應(yīng)該就在後臺附近吧?」
「不,後臺今天有別的用途,葉先生說要麻煩演奏家到隔壁的包廂休息。您放心,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包廂那兒也更舒適一點(diǎn)。」
別的用途。杜易齡感覺胸口狠狠地擰了一下,要是手機(jī)還在身上,他一定得把這個訊息告訴鄭小媛。
他們應(yīng)該可以推斷出來吧?或者在何央與葉子眉被帶到後臺以前,就能將人帶出去──
不知道,沒有一件事情他確定。能做的只有按照計畫把通行證交給他們,然後好好演奏。
「那再麻煩妳告訴我位置。對了……我能先去洗手間嗎?」
「這邊請。」
杜易齡隨著館內(nèi)人員回到金色的大廳,洗手間在盡頭處,用屏風(fēng)隔開。男廁內(nèi)空無一人,他悄悄地進(jìn)入最裡側(cè)的隔間,把琴盒暫時置放在角落、又無聲地鎖上門。
放下馬桶蓋,踩了踩,確認(rèn)承重後他爬到了上方。透氣窗開著一條小縫隙,他低頭避免被外邊的人看見,將口袋裡的通行證夾到了窗縫間。
關(guān)上窗時,那「啪」的一聲輕響都教人膽戰(zhàn)心驚。杜易齡縮回手,想回到地面上,卻猛然一腳踩空。砰!他撞上門板,腳踝也狠狠扭到。一瞬間差點(diǎn)叫出來,他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
「啊……」
靠著門板、一屁股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杜易齡緊閉雙眼,慢慢適應(yīng)疼痛。還好,沒有人來查看。
青鳥因剛才的搖晃從牆壁邊緣滑落,正靠在他身上。他張開眼睛抓住了琴盒,咬著牙站起身。
還剩四十分鐘。
2.
似乎有許多人的腳步聲,在很遠(yuǎn)的地方。
何央看到葉子眉仍完好無損時,打從心底鬆了口氣。葉子眉望向他的瞬間也是瞪大了眼睛,兩人對視好幾秒,卻誰都沒能說出半個字。
他們在香扇會館內(nèi)才見到對方,宴客廳的舞臺後臺連通著一個小倉庫,葉天祿留下兩名打手、將他們暫時安置在這裡。大約是方便「節(jié)目」的需要,稍早的手銬換成了粗繩,把手腳捆在身前,兩個人也被要求穿上白衣。
大片布料寬鬆地披在身上,有如原始部落的長袍,恍惚真回到古老神秘的時空,而他們是進(jìn)貢野蠻神明的牲口。
──但將人當(dāng)作祭品,才正給了他們脫身的機(jī)會。
「小姐。」
「嗯?」
靠坐在擺放表演道具的貨架旁,葉子眉明顯有些恍惚。何央默默地看著她,直到她轉(zhuǎn)過頭,又問了一聲:
「怎麼了?」
「能請您幫我一把嗎?」
何央看向門口背對他們的打手,那兩人同時配了刀與槍。其中一個正把折疊刀拿在手上把玩。他盯著被拋向空中、不停旋轉(zhuǎn)的刀,又輕聲說了一句:
「我們離開這裡。」
葉子眉就像被什麼東西噎住喉嚨,眼眶很快地凝結(jié)了一層水霧,但她匆匆地別開臉,把自己的表情隱藏了起來。
「怎麼幫?我腳有點(diǎn)麻……」
「讓我衝出去就好。」
面對她泫然欲泣的模樣,何央頓住片刻,只能說道:
「老爺?shù)氖拢液鼙浮!?/div>
「跟你無關(guān)。」
何央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氣。再多的心思,都等出去後說吧。他靠近葉子眉,簡短扼要地告訴她自己計劃的行動,葉子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自己的肩頭上蹭了蹭,便抹掉淚水。
「麻煩您了。」
何央背貼著鐵架,慢慢地起身。被縛住的手腳使他連做這簡單的動作都相當(dāng)吃力,他必須用肩膀頂住貨架的層板,才能勉強(qiáng)抓住重心。
鐵架輕微搖晃,細(xì)小的聲響都令人寒毛直豎。他靜止了幾秒,見門前的打手仍毫無知覺地閒聊著。他把注意力暫時收了回來,伸出自己的手,讓葉子眉能搭著他站起。
三公尺?四公尺?刀尖畫出的圓在他眼裡閃爍。葉子眉用手肘抵住他的腰,讓他得以將重心後靠,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
就像……演奏一樣。合奏的人在相同的時間換氣,他的吸氣聲是信號。
葉子眉往他後腰猛力一撞,他用盡力氣地往打手的方向躍出去。伸長的手臂不偏不倚地勾向掉落的刀,他撞開打手,用手腕間的空隙夾住了刀身。
再半秒鐘,腹部頂住了刀柄,雙手往刃鋒的反方向快速收回,刷!繩子斷裂。
「這小子──」
他一手抓住刀,轉(zhuǎn)動手腕便刺進(jìn)近處打手的側(cè)腹。拔刀的剎那,手臂在對方軀幹上推了一把,自己摔倒以前,把中刀的打手推向他同伴,兩個壯漢撞在一起。
爭取到摔倒、割開腳上粗繩的時間,手腳終於都恢復(fù)了自由。他不敢耽擱任何一毫秒,在地上滾了半圈,借力跳了起來,子彈險險地擦過髮絲。
他衝向打手,中刀的那個男人已顯得力不從心,搖搖晃晃地舉起槍,卻沒料何央整個人撞進(jìn)他懷裡。嗤啦!既把他當(dāng)成了掩護(hù),同時刀鋒又從他舉槍的手臂內(nèi)側(cè)自上而下地劃過。像琴鍵上的滑音,恍惚能聽到肌肉撕裂。
盡頭處他放掉了刀,轉(zhuǎn)而抓住對方脫手的手槍。
砰!打掉了剩下那人的無線電,矮身避開第一人的屍體,又是幾聲槍響交錯。這是何央作了殺手以來,最俐落的一次殺人。
不是為了任務(wù),而為了護(hù)住重視的對象。隨著慢半拍的悶響,第二個打手倒下。
他喘著,稍微平復(fù)呼吸的節(jié)奏。腳下暗紅的血水?dāng)U散著,他抹了抹,把腳底的血跡抹到了地上,重新拿起刀回到葉子眉身邊。
她跌坐在貨架旁,眼睛藏到了手背後面,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小姐,得走了。」
他「刷」地割斷繩子,看見葉子眉手上的磨傷,動作稍微頓住。他避開傷口,拉起了她,回頭又把另一個打手的槍也拿走。
靠到門前,閃身到後臺作為準(zhǔn)備室的第二個空間。
再往外看是宴客廳,席間已經(jīng)有客人三三兩兩地入座。這裡的牆似乎有不錯的隔音效果,那麼大的動靜都沒能引起關(guān)注。
然而,眼看有個主持人模樣的男人正跟著葉天祿手下往這邊走來。何央心中感到不妙,向兩邊張望,準(zhǔn)備室的側(cè)面有個小門,他拉住葉子眉的手,說了聲「失禮了」,便往小門衝。
小門直通大廳,位置在靠近內(nèi)側(cè)的地方。左邊有一扇巨大的屏風(fēng),再後方便是空曠的走道。右邊隔著一面牆,離他們最近的是洗手間,大約十多公尺外似乎還有個通向另一區(qū)域的走廊。
大門處聚集了賓客與一整群黑道,他快速地判斷:不能往外走。
「他們跑掉了!」
身後的門內(nèi)猛然傳出男人的怒吼,有人慌慌張張地喊著:得在儀式開始前找到他們──
「好像要過來了。先躲一躲吧?」
「嗯。」
葉子眉也緩過了神,手裡緊抓著他的衣襬。他們這身白衣過於醒目,沒辦法,只能躲到?jīng)]人的地方。可兩人對香扇會館都不熟悉,這時哪有閒暇讓他們慢慢尋找合適的藏身處?
何央一咬牙,帶著葉子眉衝進(jìn)了男廁所。這實(shí)在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他一踏進(jìn)洗手間,便舉槍環(huán)顧了一圈。
裡頭並沒有人,只有外邊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賓客的談笑聲,聽上去很危險。
「請您先到隔間裡。」
「……好。」
他們藏進(jìn)最內(nèi)側(cè)的隔間中,狹小的空間使兩人被迫貼近地站著。接下來怎麼辦?他們毫無頭緒。
葉子眉低下臉,何央只看得見她髮絲凌亂的後腦勺,而似乎光這樣都能注意到她的驚慌失措。
──沒事的。那種不負(fù)責(zé)任的話何央講不出來,他想抱住葉子眉的腦袋,空出來的手才剛抬起,便忽地頓在空中。
他莫名地想到杜易齡,想著那個人在哪裡?
腦海裡掠過那樣的念頭,手便放了下來。他沒問葉子眉關(guān)於對方的事,他想他不必問、也不該問。在如此緊迫的時刻,他卻也沒想放棄去想杜易齡。
只是看過了青城的月光,在黑白鍵上晶瑩而單薄。
真的還能從這裡走掉嗎?何央無聲地捏緊了槍,抬起頭望向天花板。他的指尖微微發(fā)抖,似乎有兩種矛盾的心情在深處拉扯他。可他依舊決定──假如迫不得已,他可以死在這兒,力求把葉子眉送出去。
不活了也沒關(guān)係。
正因?yàn)椋呀?jīng)用他的名字、真真確確地聽過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