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鄭小媛清出了一間位於本家頂樓的房間、供杜易齡練琴。二周的空檔扣掉四重奏排練,他能獨自練習的時間不過三天。鄭小媛讓人監視了他,在這三天裡,房門內從早到晚只有琴聲傳出。
若不是管家給他送飯、提醒他休息,杜易齡大概會不眠不休地練琴。他把握樂曲的速度依然相當快,第一天便已經做到拉完全曲、大致不出差錯了。但他自己知道,即便一般人可能聽不出來,他還是得抓準極快板中每個音符的拍子。
這簡直成了某種迷信,似乎他把每個音都拉對、就能讓何央回來。事實上這也是杜易齡抵抗無力的唯一辦法,他的頸肩僵硬,仍執著地不肯停下。
到了第一次排練,梁家門的弟兄送他到了市區的琴行。
琴行二樓附設了簡單的排練室,杜易齡抵達時,中提琴與大提琴的演奏家都已經到了。拉奏中提琴的男人是個紅髮的外國人,似乎不大喜歡說話,向杜易齡微微點頭致意後、便一直低著頭,重複地將弓毛轉鬆又擰緊。
由負責大提琴部分的女性向他打了招呼,她看起來大約四十多歲,身材矮瘦,在自己的樂器旁邊看上去更顯嬌小。
「這位是保羅,我是海石安。」
杜易齡報上了預備好的假名,海石安笑了笑,那是屬於用在職業交際上的笑容。作為四重奏一開始的成員,他們臉上不動聲色,第一小提琴的演奏者因某種理由被換掉了,兩雙眼睛暗中都在觀察著新來的杜易齡表現。
絕不能拉錯,杜易齡默默告訴自己。即便幾位音樂家並不知道他們的目的,他們會評價他的演奏、而評價又將影響到時的配合。
這一次配合不好便不是搞砸演奏那麼簡單了,一旦不必要的目光投向出錯的樂團……
杜易齡握著琴頸的手不由自主地冒出一滴冷汗,他趕緊在褲管上擦了擦。在他左手邊,第二小提琴的位置一直空著,距離說好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分鐘,保羅和海石安都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兒。
「我們先開始嗎?」
時間不多,如果有人拉得不對,他們還得設法修正。杜易齡努力壓抑著焦急,問出話後,只見保羅默默地拿起琴。海石安卻嘆了口氣,看了眼空著的座位、才把琴弓放到弦上。
「行吧,我們先把曲子過一遍。」
三人調了音,杜易齡稍稍屏住氣、讓心律保持正常。
以呼吸為信號,大提琴起了頭。海石安的表現相當穩定,給了個恰當的節奏,隨後保羅在第三小節的後半拍進入樂曲,杜易齡最後才開始。
譜剛過半頁,他便再也無法進行地停了下來。第一小提琴停了,保羅和海石安不明所以地看了過來,杜易齡咬著唇,用弓尖指著譜上標示「二」的排練記號,他試著提出問題:
「在二之前,中提琴已經慢了……石安小姐最早的節奏是對的,但後來似乎被拖慢了下來。」
保羅挑了下眉,沒說話、重新把琴架起。杜易齡不確定他這樣的說法是否妥當,他缺少跟人團練的經驗,但他知道他們要把曲子呈現得更完美。
這才在廣板的第一樂章啊。
「那我們從頭來嗎?」
海石安開口,三人從第一小節重新開始演奏,但這次換大提琴拉錯了音。杜易齡聽見那不和諧的聲響,又停住琴弓。海石安說了聲「抱歉」,他們第三次重來過。
幾次往復,杜易齡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們不是專業的演奏者嗎?為什麼連拍子和音準都頻頻出錯?他盡量不讓自己表現得太焦急,但他緊繃的上弓仍不小心洩漏了他想說的話。
還沒進入第二樂章最難的部分,排練室裡的氣氛已經令人感到壓迫。
「……我們要開節拍器嗎?」
「你認為有需要的話,就開吧。」
數不清第幾次暫停,在海石安回答杜易齡的話後,保羅忽然站起身。他低聲說了幾句話便走出排練室,杜易齡拿出手機的手頓在那裡。
「他說什麼?」
「他出去抽根菸。」
海石安靠著大提琴,看他把手機中的節拍器打開。「噠噠」的規律聲響充滿整個空間,她突然說了句:
「你這樣做,其實挺羞辱人的。」
「……我只是想把曲子好好完成。」
杜易齡也並非不理解海石安的話,他咬緊牙根,默默地瞪著第二小提琴的座位。拿起琴,嘗試回頭試拉第一樂章的一小段落,換把沒問題、拍子很好,音準也都到了位。
海石安貌似還有話說,不過保羅很快回來了,帶著一身菸味,身後還跟了另一個東方面孔的男人。
那人模樣是這裡最年長的,看他背後的琴盒,是第二小提琴的演奏家,他遲到了整整二十五分鐘,卻一臉蠻不在乎的表情,悠悠哉哉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琴調音。
杜易齡無言地關掉節拍器,給了他一個音,順便再做了次自我介紹。對方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他說話,只是慢吞吞地調整弦軸。
「第一次見面吧?我是費志鴻──之前好像沒聽過你。」
「您好。」
杜易齡心思不在交際上,見他調好音,便拿起琴。保羅和海石安跟他做了同樣的動作,費志鴻卻沒動,繼續閒閒地問著:
「剛才你們應該合過了?怎麼樣,沒有問題吧?」
杜易齡不想回話,隨著海石安起頭,他決定這一遍說什麼也不能再停下來了。不管另外三人拉得怎麼樣,他得跟著拍子與音準走,他練過了那麼多遍,可以一丁點錯都不犯。
把每個音符嵌在它應在的位置,換把、跨弦,不拖延任何一毫秒的時間。
──結果卻慘不忍睹。
二十分鐘多的曲子,到了第二樂章四個人的拍子完全亂了,杜易齡竭力穩住速度,沒過幾個小節卻又被其他人錯開。海石安幾次想喊停,他不肯,第二樂章拉得完全不能聽,剩下的部分也差強人意。
「拉成這樣你是認真的嗎?」
整首曲子過完一遍,費志鴻首先爆發,海石安又嘆了氣,杜易齡慢半拍才意識到他的怒火衝著自己而來。他感到莫名其妙,另外三個人各自都拖了拍子,自己一直照著正確的速度拉,是他們導致演奏亂成一團。
「我也想知道這是怎麼了。」
杜易齡有一股怒火,好像這兒只有他認真地看待這件事,真正完成了譜面上所有標示。
「你知道四重奏怎麼拉嗎?一提換了人,就換來你這種小毛頭?」
費志鴻的厭惡已經毫不掩飾,杜易齡瞪著眼,臉頰因荒謬而抽搐。他可以忍住──換作其它任何時候都可以,但這次他實在沒有妥協的空間。
「排練遲到半小時,拖拍、拉錯音……這樣的演奏者更有資格坐在一提的位置嗎?」
他回嘴。費志鴻冷笑了聲,臉上擠出皺紋。他把背部往椅子上一靠,目光瞄向中提琴與大提琴,保羅低頭避開他的視線,海石安則深吸了一口氣,往杜易齡看去。
「你的節拍和音準的確都很完美,但這不是樂團演奏的方式。」
「那應該要怎麼樣?」
他的口氣冒犯到了海石安。她面露不悅,仍耐著性子把譜架轉向他。
「你的琴表達的語言常常跟這首曲子完全無關。例如……第二樂章這裡,保羅用高把位的聲音配合你,他換把的時間本來就可能造成一點小誤差,你得等。」
「可我們的拍子亂了。不能換根弦拉嗎?」
「當然可以,那他也會輕鬆很多。但你想要他用鬆散的音色跟著你的主旋律嗎?」
保羅默默地在高音弦上拉了一遍剛才的段落,杜易齡才聽出來海石安所指的細節。他瞬間有些慌張,似乎他們的立場一下子顛倒。海石安見到他頓時蒼白的臉色,又蹙著眉頭補充:
「當然,保羅也有義務盡量跟上你。不過假使是在演奏之中,你得隨時注意我們的狀態。你如果犯錯,我們也會替你補救。」
杜易齡愣住了,他沒有想過這些事情。他在樂團待的時間太短,從前指揮的老師也不曾指出他的「錯誤」。
「……我很抱歉。」
他總把自己的部分完美地完成。可原來、那還不夠。
他們需要配合,而不光是計較誰對準了拍子──稍加思考,就能知道這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剛才若可以多留意一點,保羅他們其實也沒出什麼大問題,這種程度給普通人聽、不會有破綻的,只要他肯慢下來等……
「唉,夠了。」
費志鴻站了起來,剛才海石安和杜易齡對話時,他竟收起了琴。就像根本無法接受與缺乏經驗的第一小提琴待在同一個空間似,他繞過譜架便作勢要離開。
「你幹什麼?」
海石安率先喊住了他,費志鴻不情願地轉過頭,面部肌肉扭曲了下,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說我幹什麼?石安呀,我們是受邀去演奏,不是陪一個菜鳥練琴的。」
「……他沒有那麼差。」
「誰知道呢?一個聽都沒聽過的小鬼。」
完了。杜易齡腦海裡只剩下這兩個字,他立刻想到了最糟的結果,接著便無法控制地發抖。
他重複了過去的錯。放棄這麼久重新拿起琴、卻依然沒能作出改變。這次為了何央,他不能允許自己失敗。可為什麼他就不能把握音樂中真正重要的事?
果真他不該拉琴嗎?
「請等一下!」
腦袋還沒回過神,身體先動了。杜易齡放下琴,「咚」一聲跪到了冰冷的地板上。另外二人被他嚇住,費志鴻一時也傻在那兒。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恍惚當時演奏了仲夏夜之夢後,樂團老師委婉地請他休息一陣子。他聽出老師趕他離開的意思,同樣不由自主地跪下。
當著整個樂團的面,懇求他們原諒他。樂團老師勸了他一會兒、最後忽然失去耐心,對著他吼叫了起來。那是他初次看見向來充滿耐心的老師失控地發火,他知道自己肯定拉得非常、非常糟糕。
當時他無法辯解,說他的琴被家人砸了……現在他也難以解釋,自己相隔了數年重新拉琴、而他沒有四重奏的經驗。
杜易齡不想說藉口。他總在追求美好的聲音,在音樂方面卻一無是處。與琴和經歷都無關,或許純粹只是他很差。
「嘖,瘋子。」
費志鴻終究走掉了。把門重重地摔在杜易齡面前,排練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過了半分鐘左右,才慢慢聽得見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保羅大步上前,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杜易齡踉蹌兩步,站好身子,餘光瞥見海石安難看的表情,心裡更是發涼,她隨後講的話便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跟老闆說一聲,或者我們自己找人替補就是了。保羅,你有認識的小提琴家正好最近檔期空著的嗎?」
保羅搖了搖頭,同時杜易齡從他身旁擦肩而過。他們止住了交談,看他跌坐回位置上。拿起琴,腳下便麻木地打起拍子,從開頭開始練他的部分,琴弓在發抖。
「喂!」
海石安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抓住了他的手。杜易齡無助地把目光轉向她,瞳孔裡丟掉了光彩。
「……聽好了。你是主旋律,你得領奏,別為了那種人隨便垮掉。」
她忍著往這個年輕人臉上呼巴掌的衝動,停頓了下,接著說道:
「我說了,你沒有拉得那麼差。雖然我暫時也想不到人選,但總會找到人補上二提的,我們現在可以繼續練我們的部分。」
她看了保羅一眼,這時杜易齡才把手慢慢放下來。他盯著握弓的指尖,海石安的話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在他腦袋裡構築成有意義的概念,他緩緩地睜大了眼,而對方繼續說著:
「──說回演奏,你太緊張了。雖然說好好呈現樂譜的要求確實是基本,但我們演奏家不是機器,只有認知到這一點,你的音樂才會有超過正確的突破。」
她加重了「正確」兩個字,那彷彿是杜易齡一直以來遵循的真理,一道枷鎖。只要合理、只要合乎邏輯,便不會有問題……他知道錯了,大錯特錯。他不能拒絕那些從心裡油然而生的、無法用理性解釋的東西。
杜易齡無力地閉上眼睛,聽見蕭士塔高維奇的第八號弦樂四重奏。風雨飄搖的旋律之間,琴聲還在前進──它在推進他。
無法用理性解釋。
音樂如此、恐懼如此,愛亦如此。
但他面對它們,一次都不能再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