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易齡第二次來到葉子眉住處,手上拎著一個小型行李箱、背後背著琴盒。葉子眉一開門他便愣了下,今天這位黑道大小姐穿得格外休閒。
寬鬆的短袖上衣搭配七分褲,連頭髮都只用夾子隨意地夾起。這樣的打扮使葉子眉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學生,杜易齡好一會兒都反應不過來,對方「喂」地喊了幾聲、把他喊回神,忍不住說笑:
「怎麼發呆啊?你該不會看上我了吧?」
「噢,放心,我不喜歡音癡──」
「去死吧你!」
葉子眉用手肘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他捂住肚子、又連忙拿穩琴盒。得逞的葉子眉愉快地走回屋中,杜易齡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把鞋子脫掉、東張西望地問:
「東西應該放哪兒?」
「噢,你就先放在玄關吧。」
杜易齡將行李箱推到角落,琴盒則放在一旁的鞋櫃上。他走進客廳,發現葉子眉的表情彷彿若有所思,剛在她側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她便開口了:
「我得先和你說聲抱歉。」
「嗯?」
「上週不是說怕公寓不安全,叫你來我這邊住嗎?我昨天和我母親提了這件事,她說要你去我老家那裡比較好。」
葉子眉說起來的語氣悶悶不樂的,杜易齡搔了搔頭,倒不覺得有何困擾。
「噢,我是沒關係?」
「我知道啦。我也不是不理解母親的意思──但明明以前也讓保護我的弟兄留宿過,這種時候忽然計較這種細節,太奇怪了吧?而且,你能把我怎麼樣?這裡每個房間都有鎖、我的護衛也隨時在待命啊。」
杜易齡聳了聳肩,換作以前,他大概會覺得這種問題根本沒有討論的必要。但奇異的是,他現在甚至竟有些理解葉子眉的心情,他第一次覺得這種不講道理的任性,也是構成對方作為人、作為朋友的必要因素。
「總之,既然妳母親這麼說,那就還是聽她的吧?說起來,妳今天穿得真的很……休閒。」
「我本來就喜歡隨興一點。」
「咦?」
葉子眉把腿放到沙發上,伸手拿掉夾子、重新整理了下頭髮。杜易齡發現她的上衣後面印著一隻童趣的黃色小恐龍,在她靠回沙發背上
時才又擋住。
「我平常穿那樣的衣服,只是因為要和很多重要的人碰面而已。這幾天我被放假啦,既然是關在家裡、就不用那麼拘束了。」
「被放假是指?」
「其實就是禁足。母親和父親討論過了,他們認為這次的事件可能比我們想的要嚴重,所以讓我也稍微躲一躲。」
杜易齡仍不明白她的意思,葉子眉想了想,無奈地攤手。
「不是查不出來綁走何央的人是誰嗎?因為沒法確定對方的身分和目的,所以才決定先謹慎行事……畢竟青城夠大的勢力就那麼幾個,一點線索都找不到,還是挺奇怪的。」
「原來如此。」
一想到何央,杜易齡的眼神便黯了下來。葉子眉看他陷入沉默,忽然站起身,朝書房的方向走去。
「晚點會有弟兄來帶你過去。現在我們先來說說上次講的事吧?我還特別去要了些以前的新聞照片,等會一併拿給你看。」
「啊?」
「何央之前的事,你不是想要我說給你聽嗎?」
杜易齡僵了下,聽書房裡傳出葉子眉翻箱倒櫃的聲響
,莫名得產生了一絲緊張。不過,葉子眉可沒打算給他做準備的時間,在翻動形成的回響中單刀直入地開了頭:
「他跟你提過嗎?他以前叫作何小五。」
她拿著一本資料夾回到杜易齡面前,後者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這一回,青城的歷史終於與他產生了切身相關的聯繫。
他的心臟瘋狂地跳著,透過「何小五」此人的生命軌跡、那些情節藉著葉子眉的敘述,一口氣湧進了杜易齡腦海。緊嵌著白子工業的始末,那是他此刻最為掛念、卻全然陌生的戀人。
2.
何央被帶到這個四坪大的空間許多天了,時間的概念漸漸模糊,唯一的光亮來自頭頂上的透氣窗。無論白天或夜晚,他大多都躺在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上。三餐有人給他送飯,但也只是趁他睡著時把吃的放進鐵門。
誰也見不到。他同樣想不出這些人囚禁他的目的,生活如常單調,似乎沒什麼特別的變化,他不過是有些擔心杜易齡和葉子眉。
葉子眉一定有人保護,倒不用他操心。杜易齡作為普通人,應當也不至於被當作黑道的目標對象──可他總怕那個人一直待在那間公寓裡傻傻地等。
他希望杜易齡察覺不對後,能自己離開青城。
無論怎麼樣,那人到最後都會不得不回去吧?想通這點後,他便放下了心。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些掛慮可能正是要將他活活逼瘋的手段,他想對方實在用錯了方法。
至少最開始幾天,他認為自己並無所謂……直到他開始作夢。
那個幻影的聲音從來不曾消停,然而或許是空間造成的效果,如今它越發清晰。不分白日或黑夜,每當何央一閉上眼,幻影便悄悄地靠近耳邊,親暱的語氣有時喊他「小五」、有時喊他「羅森」。
最近,聽覺甚至化為觸覺。他感覺得到扣上脖子的那雙手,以及跨至身上的重量。幻覺中的人湊近他的臉、啃咬他的鼻子,甜蜜的呼喚伴隨著極其矛盾的痛苦,對方的手在他頸上猛然施壓。
他告訴過幻影了,他怕疼。可不管是他何央的感受、或「何小五」的感受,那個人都不在乎。
──羅森、羅森前輩。
他想自己以前肯定非常喜歡這個人,喜歡到連這樣的痛都能承擔。
當何央一身冷汗地醒來,幻影會自行消失。那些逼真的痛楚並未在他身上真正留下痕跡,卻讓他得屈著膝蓋躺上許久,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他覺得害怕,這裡的現實或夢境中都沒有音樂。
習以為常的安靜不知何時變得讓人難以忍受。他只能自己試著哼曲子,用五音不全的聲音妄圖填滿這空蕩的房間、驅走還魂的舊日往事。
3.
「……所以說,白子工業結束的那時候,何家的殺手差不多就全滅了。剩下幾個孩子,我母親收留了其中一個,如今關於他們師門的事,都是從那孩子那裡聽說的。」
葉子眉敘述近了尾聲,杜易齡從頭到尾一聲不吭。他完全沒法把「何小五」和朝夕相處的人聯想在一起,他認知到自己對何央一無所知,竟然連對方丟失過記憶都不曉得。
從來他都把何央的沉默錯認成空白。
「何小五在他們師門本來也是出名的瘋子,為了報復,幹得出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要不是丟了記憶,現在知道被利用成這樣,大概自己都寧願去死吧。」
「完全想像不了。跟現在的樣子……也差太遠了。」
「是啊。其實就算是過去,我也沒法想像有這麼瘋狂的人,明明聽說他師兄對他很糟糕。」
杜易齡的肩膀顫了下,盯著自己交握在身前的手、眼前卻不斷浮現何央的臉。他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他,想知道何央說出「我也喜歡你」的那個當下、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他的腦袋裡裝了那麼多事情,我卻一件都不知道。」
「所以一開始聽說你們在交往,我才那麼反對啊!現在的他單純成那樣,要是又隨便陷進去,遇上跟他師兄差不多的人──」
「我做錯了。」
杜易齡突然說道,弄得葉子眉狠狠一愣。以為杜易齡誤會了自己的話,回過神、她連忙解釋:
「哎,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我覺得你還算……」
「不,我總以為從他彈的音樂就能聽見他的全部,結果我卻直接忽略了,他還有那麼多選擇不讓我聽見的心聲。」
杜易齡再次打斷她,邊說邊站起身,在葉子眉不解的目光中朝玄關走去。他從琴盒所附的譜袋中抽出了一疊紙,由於印出後直接放入了袋中,紙張仍相當潔白。
他說他不拉琴了,所以何央從來也沒和他提起過。他在這次搬離公寓時收拾行李、才注意到這份譜的存在。
第一頁最上方以法文印出了曲名與作曲家,下方附了一行小字:提琴譜。
「這是什麼啊?」
葉子眉從背後湊過來,疑惑地問了一句。杜易齡沒回答她,這好似他和何央之間的某種秘密,譜中夾著月光──是他來到這座山城的第一夜,到後來才被知道的曲名。
心裡有反覆的樂句,好像越唱越溫柔。以重複默念的名字組成了和弦,有時神聖得令人想哭泣。他好想為情人演奏一句,只要何央回來,他可以再拉一次琴、好好地奏這首曲子給他聽。
「哎,去看一下照片吧。剛剛拿出來,差點要忘記了。」
葉子眉從背後推了推他,杜易齡點了下頭,把曲譜小心地放回譜袋中。他隨著她回到客廳,自書房拿出來的資料夾被隨意地扔在沙發上。
「其實也沒幾頁,稍微看看吧。」
壓抑著胸口的情緒,杜易齡接過資料夾,翻開來一看,確實只有兩三頁的剪報。
出乎意料,內容報導的是何小五製造的那場爆炸,篇幅卻都相當簡短,最多只佔了報紙四分之一的版面。
「只有這些?」
雖然葉子眉剛剛說過頁數不多,杜易齡仍忍不住再確認了一次。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他才細看報紙的內容。這些報導都僅是闡述老人機構發生了火災。
沒有任何一家報社詳細說明起因,甚至連基本的機構背景、傷亡人數都未報導。
然而看報紙上照片,可以看出爆炸的規模有多大。整個建築幾乎夷成了平地,山頭都被燒禿了一塊。
「很不可思議吧?這麼大的事故,卻被處理成尋常的火災。」
「為什麼?」
「因為那就是周先生。」
理所當然的回答令杜易齡更加困惑,他的表情洩漏出他的想法,葉子眉笑了笑,邊說邊垂下眼簾。
「有如掌握了整座城的命運,一念之間就能決定許多人的生死。不論是之前死去的、還是如今留下來的人,可以說,沒有人逃過他的陰影吧。」
「……說起來,之前就覺得何央跟那位周先生長得有點像。他們有什麼關係嗎?妳說叫作羅森的殺手,長得也像周先生?」
「啊,不。我也稍微知道羅森這個人,他們完全不像。」
門鈴忽然響了,把兩人都嚇了一跳。葉子眉轉向門口,皺著眉頭站起身,邊走向玄關邊解釋:
「該說算一種特別的能力吧?應該叫模仿嗎……小五以前像那個叫羅森的殺手,後來失去所有,大概便嚮往成為那個最強大的、促成一切的兇手了。」
杜易齡有些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一個人有可能過去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嗎?他隱約覺得有什麼弄錯了。但他也解釋不了自己心裡奇怪的感覺,他低頭重新翻動文件夾內的剪報,似乎從這些油墨褪色的照片中可以看出什麼。
「誰啊?」
葉子眉透過門上的貓眼看出去,不禁「咦」了聲,杜易齡轉向她,正好對上她的視線。
「啊,是要帶我去妳老家的人嗎?」
「不曉得,明明沒聯絡啊──是我父親的人沒錯啦,我先看看什麼事吧。你等我一下。」
葉子眉打開門,下一秒,卻聽見她一聲短促的尖叫!
杜易齡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文件夾應聲掉落,看向玄關處,一個西裝平頭的男人正拉住軟倒的葉子眉。
他接觸到那男人的目光,陰狠的眼神使他打了個冷顫。他看出來那人在抓著葉子眉的手上用了巨大的力氣,葉子眉失去意識的樣子相當不自然。
心中危機的警報大作,可他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那個男人衝著他緩緩地露出詭異的笑容,一手抱著葉子眉、一手關上門,而杜易齡全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砰」的聲,門關上了。剩下葉子眉的夾子掉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