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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為樂》第三十二章 雙唇靜默

牧葵 | 2022-02-07 09:50:13 | 巴幣 6 | 人氣 166


  1.
  蔡緯亮什麼都還沒說,謝孟聲自行停住了聲音。他唱砸了,前陣子好不容易修正的錯誤今天莫名其妙地全都犯了。
 
  這周的主修課打從一開始就不順利,光是發聲便拖了半小時之久。進入曲子,那狀態更是慘不忍睹。謝孟聲不用去看蔡緯亮,都知道教授的臉色有多麼糟糕。
 
  他用力地閉了下眼睛,突然聽見緯亮挪動琴椅,沉著聲音罵道:
 
  「不準閉眼!」
 
  眉毛跳了下,拳頭不自覺地捏緊。蔡緯亮的眼光立刻掃過來,逼他鬆開手指。
 
  「又在用腦袋想吧?你是要用腦袋唱歌嗎?明明知道怎麼唱,為什麼又要去想?」
 
  謝孟聲沒說話,越想著要放鬆身體,四肢反而越不聽使喚。蔡緯亮叨唸的句子都沒傳進耳裡,他低頭盯著鋼琴,黑白鍵的對比無聲地刺著眼睛。
 
  他當然知道。蔡緯亮講的內容是他開始學聲樂時就曉得的道理,他也都是用同樣的方法去教謝小雯和治穎的──聲樂是整個身體作為樂器在唱,首先需要歌者放開感受,讓聲音「自由」。
 
  可他現在感覺到的身體只有疼痛。而除了歌唱以外他有太多需要顧慮的事情。
 
  他期末可能找不到鋼伴。這種事他怎麼也沒辦法講出口。
 
  「前陣子好不容易調整回來了,現在又怎麼回事?」
 
  緯亮稍稍提高了音調,把他一下子拉回現實。謝孟聲僵硬地看向自己的老師,撞上對方微妙的眼神。
 
  「說真的,你又沒練吧?」
 
  「我練了。」
 
  孟聲下意識地反駁,接著才感到荒唐。蔡緯亮嘆了口氣,無言地盯著他好幾秒,轉回鋼琴的方向。
 
  他重新彈起前奏,謝孟聲來不及準備便被迫開口,聲音聽起來含混又缺乏支撐,唱到第二句的開頭,他沒換好氣,啞了一下,蔡緯亮猛地在鋼琴上砸出了一個重音。
 
  「唱成這樣,你是還準備哭嗎?」
 
  他不耐煩地停下。謝孟聲被說得一愣,隨後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早知道這位教授時常口不擇言,但是該死──難道他失敗過一次就得面對這種質疑嗎?
 
  「你已經要大四了。站好、好好換氣,就這樣而已!都學多久了、為什麼你老是忘記呢?」
 
  謝孟聲沉默以對。不是忘記,他是光站著就感到疼痛。
 
  「……能不能唱就好了?就這狀況,你難道還要想上臺?你這主修成績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啊。」
 
  伴奏又響起,這次謝孟聲壓根沒能出聲。蔡緯亮頓了一下,重新再彈。
 
  「再來一遍。」
 
  他催促他,孟聲喉嚨發緊也得唱了。琴房外面路過了幾道人影,影響著他的注意力,他中間噎了兩三次,斷斷續續地把曲子唱完,這次緯亮等到最後一個音落地,雙手才離開琴鍵。
 
  「你的兩條腿,支撐好,重心不要全放在右邊。」
 
  他側過身,衝著謝孟聲的左腳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腿瞬間一麻,差點沒站穩。
 
  「你看,怎麼會站都站不穩?你的左腳呢?能不能讓它幫上一點忙?」
 
  謝孟聲扶住鋼琴,沉默地調整站姿,面前的全身鏡裡,映著蔡緯亮焦躁的半張臉、還有另外一個模樣難看又狼狽的人。
 
  「好好看著鏡子。」
 
  他看了。只是彷彿認不得自己,他應當要感覺得到鏡裡的人,不過要是真的那麼做了,會哭出來吧。
 
  「從發聲再來一次。」
 
  他暗暗地咬了下牙,眼睛死瞪著鏡子,怎麼看,那都不像是個能唱歌的傢伙。
 
  
  2.
  主修課結束,走出琴房,抬頭便發現劉治穎和小雯坐在外面的休息桌等他。兩人見到他正想要打招呼,謝孟聲卻忽然加快了腳步,從他們匆匆身旁走過、轉下了樓梯。
 
  謝小雯錯愕地維持著起身的姿勢,劉治穎也愣住了。
 
  「……你跟哥吵架了嗎?」
 
  謝孟聲沒心思管他們說什麼,走下一樓,在樓梯口撞上買了飲料回來的林樂樂。今天所有認識的面孔都讓他覺得煩躁,他同樣無視了損友叫他的聲音,擦身時重重地撞到樂樂的肩膀。
 
  「靠!你幹嘛啊?」
 
  林樂樂莫名其妙地喊起來,謝孟聲忽地想起什麼、才轉過頭。
 
  「喂,你能彈伴奏嗎?」
 
  「啊?什麼跟什麼……你瘋了吧?」
 
  謝孟聲是認真的,定住腳步,遲鈍如林樂樂也看清了他陰沉的臉色。他吞了吞口水,仍沒控制住自己的嗓門。
 
  「不是!我真的不會啦。我的副修怎樣你又不是不曉得……到時要是沒跟好你也毀了啊!你幹嘛不找鋼琴的?」
 
  不是那個問題。謝孟聲懶得跟他解釋,扭頭就走了。丟下從二樓跑下來的謝小雯和劉治穎,三個人看他頭也不回地衝出系館,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謝孟聲沒有具體想好要去哪裡。
他在人來人往的便利商店前停下,那些進出的學生大多有說有笑,他聽到背後的音樂系傳來其他聲樂生的練唱聲,唱得很高、很亮。
 
  「孟聲?」
 
  治穎的聲音。謝孟聲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人居然還知道擔心他。
 
  「怎麼沒去練歌?你們不是下周比賽嗎?」
 
  他搶在劉治穎開口前打斷他,對方因此頓住好一下子,才習慣性地搔了搔頭、回答:
 
  「……本來是練了一下。不過上次那個學姊說她要用琴房,我們就出來了。」
 
  「哈?」
 
  從來都不在學校練琴的人,突然要用琴房?謝孟聲馬上反應過來,林幼芬是故意的,她就是想把空間佔著而已。
 
  或許他該上去一趟,問她是吃錯了什麼藥。也可以叫她把賴川息找來,當面理論鋼伴的事情。
 
  ──但他偏偏一點都不想。
 
  「去二零三吧。」
 
  綜合大樓的二零三教室,就在便利商店樓上而已。雖然也是音樂系的空間,但沒有多少學生會來使用。謝孟聲示意劉治穎跟著自己,爬上商店右手邊的樓梯,左腳每挪動一次都是一陣抽疼,他咬住牙,自虐般地跨開大步。
 
  「說起來,之前打擊公演,就是在這裡吧?我不知道這邊還有琴房。」
 
  他聽到身後劉治穎的說話聲,語調帶著奇異的遲疑。在二零三教室前他用學生證刷過了門禁,「嗶」的一聲,整棟樓安靜得不像話。
 
  「……國樂系的表演廳平常很少外借,那次也是蠻難得的。」
 
  教室裡的窗戶緊閉,空蕩的空間使說話的回音都被放大了幾倍。那些不重要的音節在停滯的空氣裡迴盪,夾著舊的灰塵,突然間他們講的事情就變得很遙遠。
 
  謝孟聲停在門前,不該屬於他的多愁善感一瞬間洶湧地沖上心臟。焦躁和苦悶就算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到了仲昌。
 
  「孟聲?」
 
  「這幾天如果系館裡沒有琴房能用,你就跟小雯來這裡練吧。」
 
  他急著堵住劉治穎的嘴巴,但那人卻不識相,一隻手碰到他肩膀,又猶豫地縮了回去。
 
  「你還好嗎?」
 
  孟聲抬頭看了看天花板,白色的水泥表面分布著小小的裂紋。歌唱時就得像這樣仰著頭,縮下巴、把聲音拋出去。
 
  「我不知道你在指什麼事。」
 
  「就……覺得你臉色不太好。」
 
  他弟弟就是在月臺上把自己都拋了出去,蠢得要死。謝孟聲這樣想著,仍沒等到治穎真正把手伸來。
 
  明明是這個人先告白的,可為什麼到了現在,他卻感覺不到他?
 
  「等你們比完賽再談吧。」
 
  劉治穎愣了一下,謝孟聲已經從他身旁擦身走了出去,他還想留住他,走廊上遠遠傳來謝小雯喊「哥」的聲音。他一分心,便錯過了最後拉住謝孟聲的機會。
 
  孟聲沒理他堂妹,從另一邊的樓梯快步走掉。謝小雯小跑步地跑到二零三教室前,謝孟聲已消失在轉角,丟下劉治穎不解地站在原地。
 
  「哥他到底怎麼了……」
 
  「哦嗚,多虧孟聲想得到,這裡還不錯耶!」
 
  林樂樂拿著飲料跟在後方,慢吞吞地湊過來,在二零三門口朝裡頭張望,忽地「哎」了一聲,被小雯用手肘撞了下肩膀。
 
  「哇,我又做錯什麼啦?」
 
  治穎沒去聽他們後面說了些什麼,他望著謝孟聲離開的方向,那人走路的樣子很奇怪,好像腿傷惡化──他又開始感到心焦了。
 
  
 
  3.
  在學校裡晃盪也沒地方去。這三年除了通識之類的必要課程,謝孟聲幾乎沒走出過系館。他在側門附近找了塊地方坐下,看見一群戲劇系的學生搬著道具走過,還沒剪裁的戲服從學生懷裡滑出來,那塊黑布拖著兩條尾巴,就像燕尾服。
 
  早知道自己選擇聲樂,沒有觀眾聽就一點用處都不剩下了,偏偏仍做不好。在這裡無論咬牙堅持或乾脆放棄,都一樣看不到出路。
 
  難道這是不自量力的後果?
 
  他盯著自己的手,幾次握拳,心始終靜不下來。不僅如此,還因為浪費了時間而焦躁,他打開音樂頻道翻了翻,最終決定起身回系館拿譜。
 
  這次他誰都沒遇見。隔了半小時回到二零三,治穎他們已經不在那裡。他重新刷開門禁,進到教室便把前後門鎖上。
 
  「啪」的一聲輕響迴盪在教室中──再怎麼樣都還是得練琴。不管有沒有觀眾、或者別人都期待他唱砸。
 
  哪怕自己伴奏、自己唱。
 
  「……呵。」
 
  在鋼琴前擺好了譜架,謝孟聲的譜紙上滿是記號。他拿出手機,剛才翻出去年的期末音樂會錄影,找到其中一段聲樂表演,男主角是在學校裡教過主修課的男中音。
 
  他想參考那位教師的共鳴方法,便把錄音重複播了幾遍。先是把手機放在耳朵旁聽,後來又放下手、從頭播放起,看著影像中的男中音穩穩地走上臺。
 
  ──雙唇靜默,提琴細語,說你情繫於我。
 
  是風流寡婦的選段。男中音邊唱邊大步上前牽住了女高音的手。演唱中呈現了些簡單的動作,歌者始終保持著氣息與身體的穩定,加入更多細節,那副穩健自然的狀態,可以看出教師和一般學生的差距。
 
  錄影進入尾聲,觀眾鼓起掌,謝孟聲按了暫停,又倒回去從頭聽起。
 
  每一次都是昂首闊步地走到舞臺中央,自信到目中無人的地步。過去只想著以成為那樣的男中音為目標努力,很奇怪的是,謝孟聲現在反而沒有那麼強烈的心情了。
 
  尤其當他看著男中音牽住女高音的那隻手。
 
  ──他能是不一樣的嗎?如果不是被預期的橋段,也能唱好嗎?
 
  謝孟聲揉了揉太陽穴,放下手機,感覺喉嚨仍然有點緊。他選擇忽視那種感覺,試著唱道:
 
  「雙唇靜默,提琴細語──」
 
  教室裡的迴響干擾了他判斷聲音,謝孟聲停住歌聲,很快便放棄了。他將視線轉向曲譜,把自己在學的曲子從頭唱起,不知道是因為少了發聲的步驟、還是受到身體的其它因素影響,他竟然唱不完一個完整的樂句。
 
  距離換氣記號還差了兩拍,他不願意停住,彷彿在這裡停下就是印證他不適合唱歌的事實。他不唱聲樂,劉治穎不會喜歡上他、那些惡意的嘲弄也將變得理所當然,他就在舞臺的後方一輩子給人伴奏。
 
  怎麼能甘心。
 
  他越唱越急,拍子亂了。為了想支撐不足的氣息,身體不自覺地用上力。手指僵住,左腳也是立刻傳來一陣疼痛,他沒管,倉促地換了氣後往下唱。腦袋難以思考,只剩下一種強烈的執著。
 
  放開了感官只覺疼痛,讓他不要再唱下去──但他難道要照做嗎?那他到現在還站在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四個月前,他就是在這間教室摔傷腿的。空著的桌椅都是觀眾,他不肯在它們面前再丟一次臉。
 
  最後一個樂句。
 
  他要唱完,然而氣悶住了。謝孟聲眉頭越皺越緊,撐著想把曲子唱到結尾。腦袋猛然發暈,眼前的二分音符變成層層疊疊的殘影,他確定他唱了,聲音很奇怪地聽不清楚。
 
  眼前的景象猛然顛倒,曲子到了結尾。他不記得有重音,可耳邊卻「匡」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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