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稍微穩(wěn)定心情後,排練才得以順暢地進(jìn)行。
結(jié)束時保羅率先離開。杜易齡拜託鄭小媛讓自己多在琴行待了一會兒,他想趁著記憶猶新、修正今天發(fā)現(xiàn)的狀況。
海石安收好了琴,卻沒有馬上走。她坐在椅子上看了一會兒手機(jī),見杜易齡未有要休息的意思,她視線盯著螢?zāi)弧s向他問:
「今天的練習(xí),還有什麼問題嗎?」
杜易齡有些恍神,聽見她的問句後愣了一下,搖了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譜架上。樂譜多了許多鉛筆記號,主要用來提醒他自己哪裡需要留意其他人的情形、或者可以改變演奏的方式加強(qiáng)音樂性。
「你們都是非常專業(yè)的演奏家,今天我學(xué)到了很多。」
杜易齡開始練習(xí)剛才修正的段落。海石安的聲音卻穿透琴聲,使他不得不停下。
「我可不喜歡聽恭維的話。」
「……不,我真的這麼覺得。」
杜易齡放下琴,肩膀忽然一陣抽痛。他自知練習(xí)過度,但不想為了這種原因浪費(fèi)練琴的時間,便只是隨便揉了揉。這些動作被海石安看在眼裡,不禁皺起眉。
「我沒辦法跟別人合奏、做不出譜上記號以外的細(xì)節(jié),明明很喜歡音樂,卻沒有領(lǐng)悟為什麼好的音樂能夠那麼美。」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試圖讓肌肉放鬆。但皮膚底下還是一陣一陣地疼,像攫住他的沮喪一樣,使杜易齡聲音沙啞。
「今天很抱歉──很抱歉不能把琴拉好、也不知道怎麼面對你們。」
「你還好嗎?」
「哈哈……怎麼會好?我現(xiàn)在知道,我不會拉琴、不會生活。」
海石安走到杜易齡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後者疑惑地抬起頭,對上她無奈的神情。
「你未免太看低自己了。」
「不,我確實是一個白癡。在生活裡尤其是。」
杜易齡不以為然地苦笑,他以為這位前輩只是隨口給他打氣。可海石安好像比他想像的更加認(rèn)真,按住他的肩頭、逼他直視自己的眼睛。
「我承認(rèn),生活常常比音樂還難,現(xiàn)實裡老是有一堆煩人的東西需要考慮,對吧?不過沒辦法,演奏家總得走到生活裡面,才會理解音樂、知道世間那些立體的情感。」
杜易齡愣了下,感覺肩上的力道更沉了。
「至少我是這麼理解的。不需要逃避生活──音樂本來就是人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而演奏是我們與旁人對話的方式,你應(yīng)該把你自身經(jīng)歷過的情感放進(jìn)去,對你詮釋音樂會有幫助的。」
杜易齡張了張口,沒能出聲。等海石安鬆開了他,他低下頭盯著膝上的青鳥,琴身微微反射的光芒映在瞳孔中,他仍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決定拿起琴不是最難的,最難的總是之後的事。自他學(xué)琴以來已經(jīng)過了太久,許許多多的波折讓人忘記了拉琴最早的目的。可音樂家們之所以演奏,必定就是有想表達(dá)的事吧。
他弄丟了最初的理由,但現(xiàn)在呢?他又為什麼拿起琴弓?
「妳說得對。」
杜易齡忽然說道。他坐在這裡,是為了何央、為了這輩子僅此一次的觸動。但他努力的方式卻與他的初衷割裂,他想著要完美演奏,不自覺地又照著以往理解的規(guī)則走。
「我過去的音樂,就像偷來了樂曲表面的皮……對於其中的骨肉與意涵卻體會得太少。我忘記了,曲子得用來訴說。」
他們的故事,他能說好嗎?杜易齡真不知道。可至少得開口才能期待人們報以回聲,而音樂的正確與否,只是中間的過程。
他想著何央,心臟脹得都會痛。
彈得非常非常爛的琴聲,被他聽成了人間最好的歌。茫然無措的聲音必然便是他心聲的折射,是那種對一切的不理解促成了彼此的理解──如此情感的共振都能牽繫兩個人。
往後他們的音樂都會有所變化的,更多複雜、細(xì)膩的東西混進(jìn)去,音符才變得豐富。
他想要如此。
杜易齡抬起頭,海石安像對待小孩子似地揉了揉他的腦袋。他躲著她的手、差點把椅子翻倒。
「好了,不和你鬧。別練了,適當(dāng)?shù)匦菹伞!?/div>
「知道……謝謝妳。」
海石安見他終於肯放下琴,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杜易齡長舒了口氣,回身拿琴盒、把青鳥小心地收好。她看著他收琴,說道:
「很美的琴。剛剛就聽出來了,它有很棒的音色。」
「嗯。也想用那樣的聲音、說個相配的故事吧。」
蓋上琴盒以前,他眷戀地看了青鳥最後一眼。青鳥確實是把好琴,音色飽滿、在細(xì)微處富於變化。杜易齡甚至覺得不是自己在試著掌握琴,而是琴引領(lǐng)著他,讓他知道他可以演奏出什麼樣的聲音。
木紋上的細(xì)小傷痕都變成柔軟而多彩的裝飾。等他收拾好,兩人一同走出排練空間。杜易齡走在前頭,在樓梯上,他轉(zhuǎn)頭又和海石安道了一次謝:
「能夠聽到那些話真的太好了。音樂是生活,明明很簡單的道理,我卻沒弄懂。以前也沒想到過,可以和別人這樣聊音樂──」
他忽然頓住聲音,腳步也跟著停住。海石安險些撞在他身上,所幸及時抓住了一旁的欄桿。
「怎麼了?」
正感到不解,卻看見杜易齡瞪大眼睛,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啊……我好像知道一位青城的小提琴家。」
2.
啤酒喝起來竟索然無味,涂知樂躺在琴音故居的中央,無聊地瞪著天花板。自從那兩個年輕人來過以後,這屋子裡安靜的氣氛不知何時變得讓人難以忍耐。他以為只是回到之前的日子,但現(xiàn)在看到尤蘭生的照片,心裡便莫名有種傷感。
恐怕是被那個叫杜易齡的小子感染了。說來,他們貌似碰到了麻煩,在那通電話後,杜易齡便再也沒聯(lián)絡(luò)他。涂知樂很想埋怨,他也想知道現(xiàn)在的狀況啊!
所以才說道上的事情很棘手,如果可以,涂知樂一開始都不想跟他們扯上關(guān)係──不過那有可能嗎?他想了想最初杜易齡因為他隨便糟蹋樂器而發(fā)火的樣子,還有說到尤蘭生時、那種不平又傷心的表情。
能夠不扯上關(guān)係嗎?碰上這樣的傢伙,老媽在天上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興吧。不管怎麼樣,他都把青鳥交出去了,雖然做不了別的、但也不算辜負(fù)尤蘭生……
「涂先生!」
「哇啊!」
涂知樂想得太過入神,根本沒發(fā)現(xiàn)有人跑進(jìn)屋內(nèi)。他跳起來,又被自己絆了一跤,正要仰頭摔倒,一隻手拉住了他。
「噢、噢。杜易齡呀?怎麼來了?」
搖搖晃晃地站穩(wěn)了身體,涂知樂抹掉額頭上的汗。眼前的年輕人好像是跑著進(jìn)來的,整個人不停喘氣。可那雙手扶著膝蓋、同時夾住了一疊樂譜,當(dāng)涂知樂想瞇眼細(xì)看,樂譜已經(jīng)被塞進(jìn)他手裡。
「能拉嗎?二提的聲部,或者你想拉一提也可以。」
「這是突然幹嘛啊?你慢點、慢點,坐下來說。」
杜易齡嚥了口唾沫,涂知樂才注意到,他背上還背著琴盒。再看樂譜──哦,蕭士塔高維奇第八號弦樂四重奏,他在日本時還真的拉過。
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要他演奏,一來沒有練琴的動力、二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當(dāng)時的手感。何況這麼突然的幹嘛呢?涂知樂正想拒絕,抬頭對上杜易齡的臉,推辭的話忽然噎住。
「我只能信任你,事情有點複雜……但為了我的愛人,我得好好完成這場演出。」
「哦,你們終於不裝朋友了啊?」
涂知樂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忍不住,在這時候都想碎念一句。早覺得兩個小朋友不太一般,現(xiàn)在總算聽杜易齡親口講出來。杜易齡也沒有多掩飾,低聲承認(rèn):
「對,是我的愛人。」
涂知樂一陣無言。話說回來,演奏?難道要憑演奏救人?摻和道上的事通常不會有好下場,這點他非常清楚。只是……
涂知樂看著杜易齡背後的琴盒,果然把青鳥帶來了。唉,這樣他哪裡還有拒絕的餘地呢?
「又是要為愛人演奏啊。」
想想自己窩囊的人生,一次都沒有強(qiáng)烈地想要演奏什麼過,謬思的愛他無法體會、任其在舊琴裡蒙塵。那青鳥帶著眼前這個傢伙找來了,他能不回應(yīng)青鳥的願望嗎?
最壞的境地也就只是那樣,一條命而已,在庸碌的面前有什麼好怕的?
「聽不懂、聽不懂……但是知道啦。你先緩一緩再告訴我細(xì)節(jié),演出的日期地點確了嗎?哦,應(yīng)該還有樂團(tuán)排練吧?」
「對。」
「行。先說啊,我不保證能拉成什麼樣子。」
杜易齡笑了,如釋重負(fù)。涂知樂有些恍惚,感覺像是看見了後來的尤蘭生,站在市集裡慢慢地與墜落的夕陽融為一體。
腦海裡已經(jīng)開始迴盪四重奏的旋律,想像青鳥甜美哀戚的聲音唱蕭士塔高維奇的曲子。
還是適合幸福一點的旋律啊,他想。
3.
琴聲傳不進(jìn)狹窄的房間。
復(fù)出儀式的日子越來越接近,可何央完全判斷不了自己在這裡度過了多久,自從他因為幻影而忽然失控地叫喊,囚禁他的人便現(xiàn)了身、嫌惡地把他銬起。他終於感覺到精神一點點被窒息的黑暗浸透,耳邊的聲音每一次出現(xiàn),都變本加厲地讓他惡化。
──羅森、羅森。
他不知這是為什麼。出現(xiàn)在腦子裡的人從未善待他,向來他也都忍得過來。現(xiàn)在卻光是聽到叫喚,就覺得異常痛苦。
寧願感到疼痛,都不想聽到了。
身體的行動被限制,夢、幻影、現(xiàn)實都模糊了邊界。門被打開,他甚至不確定射入空間的光是否是錯覺,直到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男人踏著醉醺醺的步伐走到他跟前。
「好久不見啊。」
何央背靠著木板床,慢慢地抬起頭。葉天祿和他的兩個手下站在他面前,刺鼻的酒氣讓何央忍不住皺眉頭,下一秒,下巴被粗魯?shù)刈プ ?/div>
他好像理解了。即便不清楚對方的理由,但若是這個人,把自己關(guān)在這兒也不奇怪。他很快接受事實,繼續(xù)恍惚地望著後方的牆面。葉天祿似乎對他的心不在焉感到憤怒,惡狠狠地把他拉了起來,轉(zhuǎn)而扯住他的衣領(lǐng)。
「怎麼?這樣就能把你關(guān)瘋了?」
何央被抓著搖晃,手銬磨傷的腕部陣陣刺痛。他不想抵抗這個男人,決定無論接下來發(fā)生什麼都逆來順受。他剛打定主意而已,葉天祿卻倏地湊到他耳邊,咬牙切齒地吐出話:
「不是相當(dāng)了不起嗎?周以平,我早說會讓你趴在我身下痛哭流涕──」
周以平。何央為他喊他的那個名字而睜大了眼,一瞬間葉天祿的形象和幻影重疊。也許生平第一次,他不想接受。他渴望的是有人充滿笑意的聲音甜蜜地喊他:何央、何央……
「砰」的一聲,葉天祿被部下狼狽地接住。何央抬起的那隻腳在他白色的襯衫上留下了鞋印,他看著對方,只說:
「我不是。」
葉天祿陷入狂怒,佈滿皺紋的臉完全扭曲,捏著拳頭便要衝上來。他的部下急急地攔住他,被反手賞了一巴掌。那人臉上流露出不悅,但仍敬業(yè)地把嘴靠到自家老闆耳邊,低聲地勸了幾句。
聽完部下的話,葉天祿的臉頰因酒精和怒火而脹紅。他喘著粗氣,手指著何央鼻尖,可一直沒能出聲。
他不斷地喘、嘴角慢慢地咧開歪斜的笑:
「好、好──」
何央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很不對勁。葉天祿把他當(dāng)成周以平,他對那位周先生如同抱著什麼強(qiáng)烈的仇恨。何央想不出這中間缺少的細(xì)節(jié),葉天祿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遲鈍的腦袋「嗡」一下炸開。
「你也囂張不了多久的。我總會把你和子眉一起剝皮!」
子眉?葉子眉在這裡?後面的咒罵何央都聽不清楚了。昏沉的思緒經(jīng)過多日,終於有一刻變得明晰。
一滴冷汗流下後背,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
「混帳……」
葉天祿還在喃喃地罵著,何央前傾身子、跪到他腳跟前。抓住葉天祿的褲管。他張著眼睛,好似急切地需要有人與他解釋,但這樣的舉動只讓對方瞬間得到了優(yōu)越感,一腳踢開他,便冷笑:
「等著吧,了不起的周先生。」
他刻意強(qiáng)調(diào)了那個稱呼。一群人走出房間,光線隨著門板閉上而隱沒。何央望著自己被踢的手,血珠從手銬下方滾落,他試著捏拳,立刻傳來一陣發(fā)麻的疼。
不要。
他們喊他「周先生」、「羅森」、「何小五」。
但他不要、不要再用別人的名字失去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