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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酒窖裡瀰漫著東西發霉的氣味、混合陳年的酒香,組成不和諧的嗅覺體驗。由於缺乏光線,物體表面的色彩也如同被剝奪,剩下一個接一個的酒瓶輪廓,玻璃上細小的反光構成規律的拍子。
數著彷彿永無休止的節拍,杜易齡被關在這裡已經進入第四天,頭頂上偶有老鼠吱叫的聲響,穿過脆弱的天花板,又似乎有人交談。他聽不到內容,只能猜測也許是給他送水的男人,在弄清楚以前,他們便下樓喊了他,把他帶到地面上的酒館。
杜易齡第一次見到鄭小媛,好像就知道了對方的身分。那個女人坐在離保鑣有段距離的吧臺座位上,明明沒穿蕾絲洋裝,卻硬生生地讓人聯想到葉子眉。
看得出鄭小媛有一定的年紀,但實際上又說不出她大概的年齡。一副經過精心妝點、近乎柔弱的面孔,偏偏兩道眼神像鋒利的刀光、淺淺地劃過杜易齡的臉。
「……鄭當家。」
無須任何人指點,
杜易齡便走到她面前,僵硬地低頭問了好。鄭小媛微微頷首,似乎連打量他都嫌多餘,以生疏而平穩的聲音打發:
「不好意思,留你調查了幾天,把一般人捲進道上恩怨並不是梁家門平日的作風。小女欠缺管教、多有失妥的行為。這裡會安排弟兄送你回去,作為補償,將再提供你一筆款項。」
她頓了頓,威脅封口的意思也傳達得相當明白。
「雖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不過也提醒你,有些太離奇的經驗、可能不適合與旁人分享?!?/div>
杜易齡愣愣地看著她,問道:
「您都已經知道了嗎?」
鄭小媛蹙起眉頭,稍遠處保鑣的表情就像要斥責杜易齡的多嘴。她朝他們看了一眼,耐著性子回答:
「我不曉得你指的是哪一點,不過小女前段時間脫序的行為,我知道了。至於帶走她的人是誰、有何目的,我們也已調查清楚?!?/div>
「……何央呢?」
「若還活著,將一併營救。梁家門自然會處理?!?/div>
無論在說何央、還是她名義上的女兒,鄭小媛都像不受動搖般保持著平靜的表情。而杜易齡光是講到名字,都不由自主地發抖,他理智上理解對方作為黑道當家的表現,心情卻控制不住激動。
「你們處理……那我就這樣回去嗎?」
「你是被捲入事件的無關者?!?/div>
「但我怎麼能走掉?那是我的朋友啊?!?/div>
杜易齡不自覺提高了聲調,鄭小媛不得不抬手制止自己的保鑣、讓他們退到更遠一點的地方,淨空出一塊能安靜談話的空間。她側靠到吧臺上,單手支著下巴、臉上流露厭倦。
「繼續說吧?!?/div>
有如知道他還沒說完,但口吻先一步表現出不耐的態度。杜易齡僵硬了一瞬,最早曾在葉子眉身上感受過的蔑視再度浮現,這次的屈辱甚至來得更加兇猛,他一陣頭暈。
「何央是……我的愛人。多虧葉小姐,我最近才知道了那些關於他的事,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來到青城是一場意外,但現在不一樣了?!?/div>
他急急地說著。身體撐不住了,發癢的喉嚨催促著他大叫──可杜易齡克制住了叫喊。他在黑道當家眼中作為孱弱、無力的普通人站在這裡,即便被瞧不起,也不能再放掉一絲懇求的機會。
哪怕牙關打顫、語無倫次,膝蓋硬是撐著沉重的軀幹,腦海裡拚命想著何央。
「我們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因為彈琴,我有時幫他修指甲。我昨天、前天,還有再前面的日子都在想,我那時拉著他的手──他的指頭上有繭、也有我喜歡的音樂!但我從不知道那雙手做過什麼?!?/div>
鄭小媛沒吭聲,只是眉毛輕輕挑了下。
「我覺得不合理?!?/div>
杜易齡整個聲音都沙啞了,他以為自己會哭出來,但眼眶反而乾得令他刺痛。
「當作我不自量力也好,最少,能不能讓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得知了又能做什麼呢?」
鄭小媛反問,杜易齡狠狠地顫了下。他向黑道當家控訴般地訴說的、全部是他個人的心情,在實際方面沒有絲毫作用。換作以前,他自己就會先自問,得出無用的結論後輕易放棄。
可居然會這樣。全身上下有種快要脹破皮膚的張力,逼著他把聲音吐出來,哪怕全是缺乏意義的殘渣。
「如您所言,我不過是個很普通的一般人。我也只想當面見到我的愛人、親口聽他說他的事情……」
眼淚流不出來,因為力氣都用來擠出字句:
「為了這麼平凡無奇的願望,我願意付出一切。我求求您,讓我知道我能做些什麼?!?/div>
鄭小媛放下手,神色就像嘆息般。很難說眼前的大學生哪裡打動了她,只是她忽然想到,這小夥子就和自己那任性天真的養女差不多大。
「我可以告訴你現在的情況,但你幫不上忙的?!?/div>
杜易齡緊抿著唇,脫力似地望著對方,他終於說服她了。鄭小媛別過臉,叫來保鑣。
「去開車,然後把邀請函拿來?!?/div>
她重新轉回杜易齡的方向,說道:
「到車上談吧。」
2.
轎車一路開入半山腰,周邊的景色和杜易齡剛來到青城時沒有太大差別。他尚未在這個地方看過一場雪,可好像已聽過了他人生至此最重要的一段行板。
「知道青城過去的事嗎?」
「大概知道一些?!?/div>
鄭小媛把黑色燙金的邀請函遞給他,信函上印著「四尾家」與「葉天祿」的名字。杜易齡試著將署名與他聽過的種種故事連結起來,盯著邀請內容最上方的文字,卻仍不禁困惑。
「復出儀式?」
「嗯?!?/div>
轎車駛入一段緊貼山壁的路段,右手邊的樹叢背後,隱約露出了平原。鄭小媛敲了敲車窗,示意杜易齡往外看,只見一片平房中間矗立著一座巨大的現代建築,外表呈現放射狀的扇型,樓層不高、可占地遼闊。
「地點香扇會館,就在那裡?!?/div>
「我不懂。葉天祿先生……不是您的丈夫嗎?」
開車的弟兄將車靠在山路邊停下,鄭小媛望著遠方的建築,鎖起的眉頭就像在思考著將那兒夷為平地的對策,她轉身點了下杜易齡手上的邀請函。
「在這個方便他行事的身分以前,他首先、是四尾家的支持者?!?/div>
杜易齡愣了下,目光定在「四尾家」三個字上頭,一個早成為過去式的幫派要復出,這意味了什麼?
「您丈夫、是四尾家的人?」
「對──說是我們這邊查出來的、不如說對方壓根沒打算隱藏。這封邀請在子眉被帶走當天就已經寄給道上的許多人物,葉天祿早有謀劃,帶著十足的把握才下手?!?/div>
鄭小媛喃喃自語地說著,斷裂的音符慢慢湊成一段樂句,杜易齡記起這些黑道間的恩怨,他謹慎地確認:
「我聽說過四尾家覆滅的前後經過……但這跟何央、還有葉小姐有什麼關係?」
「為了報復,還有更多為了樹立新的權威。那傢伙想舉辦一場隆重的儀式,回敬毀滅他們的人過去的作為。你知道,子眉在找的那張人皮,是從他們曾經的一位成員身上剝下來的──」
身體驟然發冷,杜易齡屏著氣等待對方接下去,一股強烈的腥甜味卻直衝腦袋,耳邊傳來鄭小媛冷靜的陳述:
「要洗刷過去的屈辱,最少會做到以牙還牙吧。」
一鬆開呼吸,血的氣味就以聲音的形式在腦子裡作響。杜易齡忘不了斯特恩,那鼓是沒聲的啞巴,卻引人入魔。他恍惚伸手觸碰的瞬間,碎裂變成何央的臉!
他幾乎從座椅上彈起來,背上不知何時佈滿了冷汗。
「
為什麼……會是他們?」
「呵。一個是梁家門公開的未來繼承者、一個則作為那位周先生的替代品,四尾家舉辦一場戲劇化的復出,拿他們兩個開刀最適合不過?!?/div>
鄭小媛淡然的語調幾乎可說冷酷,杜易齡再次體認到自己的急切、掛心,都是這麼派不上用場的東西。
「這根本沒道理?!?/div>
他非常迫切,想像不了那兩個人淪為犧牲品的情況,然而,他又能找誰去說理?
「現在我們已經摸清楚對方打算要做什麼,可惜進一步調查,也只得知他們的戒備將有多麼森嚴?!?/div>
「……完全沒辦法嗎?」
如果能提前知道結果,那他寧願一開始就沒走進那間琴房。杜易齡的眼睛脹痛無比,這一切都像個惡質的玩笑,他無法控制絕望的心情把思考粉碎。而坐在身邊的鄭小媛明明看見他在發抖,卻仍回答:
「暫時還沒有妥當的手段。最差的狀況,我們會在當天試著硬闖,只不過這麼做、子眉跟何央活下來的機率也不高吧?!?/div>
杜易齡張大了嘴巴,他無法諒解鄭小媛說出這種話。但後者見到他的眼神,反倒諷刺地笑了:
「怎麼?覺得接受不了?你還是可以選擇拿錢、離開這裡?!?/div>
把這些日子當作一場夢忘記嗎?杜易齡有一剎那真心這麼想了,也在這一刻,心臟彷彿承受了重擊,淚水瘋狂地冒出眼眶,支離破碎的旋律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打溼了膝頭。
他不想忘記他聽過的聲音──尤其是那麼令他心動的聲音。
怎麼能後悔吻過那個琴聲主人的手指?
「不,對不起……還是請您告訴我更詳細的狀況吧。」
杜易齡捂住臉,一字一頓地擠出話,鄭小媛笑了聲,又看向車窗外,香扇會館的建築表面反射著一層薄薄的陽光。
「葉天祿聘僱了大量的殺手,守在會館外,賓客都是當天到會場確認過身份、才會拿到通行證?!?/div>
「嗯……」
「理想的辦法其實是送一名刺客進會場、處理掉葉天祿,讓殺手們失去執行任務的理由,我們的人手才可能突破──但目前就是缺少了進入內部的手段?!?/div>
杜易齡用力地嚥了口唾沫,嘴裡充斥著眼淚的鹹味。邀請函被打濕而發皺,瞪著上面冰冷的文字,有如把信函的內容當作了罪魁禍首,在這般無力的處境中,他只能捏緊它。
視野模糊,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抹淚。復出儀式的時辰表映入了眼簾,在車內的靜默中,數字與文字很慢地才化作有意義的符號,他首先卻聽見了音樂。
「這上面說,會有四重奏負責開場表演。演奏者……應該要請外部的人吧?」
蕭士塔高維奇的第八號弦樂四重奏,是他不熟悉的曲目,但他彷彿抓住了困境中突破的細小聲響。
鄭小媛頓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她應了一聲:
「我們也考慮過從這裡著手,但正因為演奏者是一般人,我們既沒辦法信任、也很難讓他們配合梁家門行動?!?/div>
「……只要我能在四重奏裡就好了。」
前座的司機忍不住回過頭,目光集中在杜易齡身上。他緊張地嚥了口唾沫,接下來說的事,只有他自己清楚將有多難:
「我能拉琴?!?/div>
如果青鳥可以越過海洋與重山,弦上的歌聲能不能帶回他的愛人?他不知道,沒有適用的邏輯可以解答。但他想,假如這輩子還會再一次重拾琴弓,那現在就是時候。
「我們倒沒有考慮過這種方法?!?/div>
鄭小媛抱著手臂思索。短暫靜默,杜易齡抹乾眼淚,咬了咬牙便試圖說服:
「只有一個白子見過我!如果適當地喬裝一下……在演奏中不要出錯,作為樂手應該不會太受注意。」
「嗯……」
鄭小媛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這樣說來,一般人混進去,即使被發現、子眉他們也不至於立刻有危險。但你行嗎?」
杜易齡看著鄭小媛,想到重新拿起小提琴,手指便隱隱發麻。
「適當地打理,替換演奏者是做得到的。不過,到時你真的得演奏,不驚動任何人。」
「是?!?/div>
他艱難地吐出字。距離四尾家的復出儀式只剩下兩周,得找回手感、熟悉曲子,還要和四重奏中的另外三位演奏家預先排練。說實話,杜易齡完全沒有把握。而鄭小媛也有其它考量,她停了一會兒,又提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