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機把音樂重複播放到沒電,後巷又傳來抽水馬達的聲響,好像也藏著秘密、斷斷續續地壓低了音量。
在靠巷子的窗戶內,喘聲停下了很久,兩個人穿回亂七八糟的衣服,仍未從床上下來。謝孟聲躺在內側,無聊地枕在自己手臂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治穎頭髮。
「你體力也太差了吧?」
這傢伙好半天都沒緩過來,連孟聲笑他都顧不上反駁。有氣無力地抬起腦袋,抓住在作亂的手,謝孟聲一下子便掙脫了他,又狠狠地在他頭上揉了把。
治穎無奈地投降,感覺好像忙了一整天的體力活似地,整個人疲憊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你不累嗎?」
「還行吧。」
「……可能我剛才太緊張了。」
「噗嗤」一聲,謝孟聲毫不客氣地笑出來,劉治穎甩了甩腦袋,想把頭髮撥好,他立刻伸出手阻止。治穎被他笑得有些不服氣,擠出力氣認真招架,好不容易抓住了他手腕,他使勁一翻、把謝孟聲翻了下去。
「靠。」
那人只是笑,半個身體埋在床墊裡,把床壓得嘎吱作響。治穎幾乎立刻鬆開他,他也沒再反擊。有幾秒鐘,屋子裡都是笑聲,劉治穎瞥見謝孟聲的手肘,注意力一下被吸引過去。
「你這裡有塊疤。」
他忍不住盯著那塊白色的疤痕好幾秒。謝孟聲說了句「是啊」,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身上的人。
整個人暖暖的,從視線接觸的地方、到隱約還感覺得到存在位置的疤痕,包括過去幾個月讓他幾乎想放棄聲樂的左腳,每一寸皮膚他都曾竭盡力氣地感受──而在此刻,回憶起那種將全部打開的感覺。
謝孟聲的心臟狠狠跳了一下。劉治穎在上方、幾乎緊貼著他,腦袋裡某種青澀的想法從未如此明晰,他不能接受自己在這傢伙面前紅了臉,便把手放到治穎胸前,把對方推走。
「話說,你不是有在健身?」
他忽然說道,很鄙夷的語氣,劉治穎被他說得一時啞住,隨後自己都忍不住笑:
「一個禮拜去一兩次而已。」
「用學校的健身房?」
「對。」
「居然真有人用啊?那裡設備不是很舊嗎?」
話題扯開了,治穎只是笑笑,側過身體跌回床上,背部滾到了邊緣、差點摔下床,謝孟聲及時拉了他一把。
「喂,小心點。」
「……你真的都不運動嗎?」
抓他的手還保持著平常的力氣,劉治穎被拉回謝孟聲面前,看見那人想也不想地挑起眉,他實在好奇孟聲怎麼保持這麼好的體力的。
「很少吧。你看過哪個音樂系的運動?」
「嗯?」
「大家練琴都沒時間了。而且你想,受一次傷就可以毀掉我們兩周的副修課。」
治穎看謝孟聲放開手,那隻手可能比他的細了快三分之一。到底是怎麼用這樣的手搬樂器、在鋼琴上彈出重音的呢?
「但你好像都不會累。」
「噗,怎麼可能。」
謝孟聲有點得意的意思,用手臂撐起腦袋,戳了戳治穎的肚子,他垂著眼碎念道:
「其實吧。唱歌本來就像跑馬拉松一樣。你去看過碩班的畢業音樂會嗎?要唱四十五分鐘的神劇。」
看見劉治穎不可置信的表情,孟聲又一次笑出聲。在他們系上相對平常的事情,到了不清楚的人眼中都成了不可思議。
「唱歌的人,耐力是基本的。」
「──還是會覺得很厲害呢。」
謝孟聲都懷疑劉治穎是在奉承他了。他挪動身體想再說點什麼,腿卻忽然抽了一下,他皺起眉頭,彎起膝蓋。
「左腳、好像又有點痛了。」
「啊,我幫你按摩一會兒吧。」
治穎撐起身,一鼓作氣地爬下床,謝孟聲自己慢了片刻才坐起,把身體挪到床邊。看對方頭髮凌亂、衣衫不整地跪在他身前,熟練地握住他的小腿,孟聲心裡被觸動了一下,那種恨不得疼痛能立刻消失的念頭油然而生。
只想要儘快、把這個人再驚豔一次。
「今天比較緊繃的樣子。」
「是嗎?」
謝孟聲心不在焉地回話。他在想,治穎似乎很反對他靠止痛藥抑制疼痛,但現在靠藥物的話,說不定已經可以改善到沒受傷前的樣子了。
──期末考試的日期也不遠,他希望這次有最好的狀態做準備。
「我差不多得回去了。」
孟聲猛然從思考中被拉回現實,劉治穎沒按太久,便放開他的腿、撐著膝蓋站起。他整理著衣服,謝孟聲下意識地伸手,差點把他拉住,最後一秒鐘驚覺這舉動有種說不出的丟臉,才即時收住。
「那麼晚了,乾脆過夜吧?」
「還是得回家去的。」
劉治穎渾然不覺他的愕然,他是真打算要走,理好衣服便轉頭收拾起了東西。謝孟聲看著他後背,心裡升起一股不快。他忍住那種感覺,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你還有別的事?」
「也沒有,但臨時不回去的話、也不太好。」
真是個乖寶寶。謝孟聲沒說話,治穎轉回他的方向,他卻像下意識地做出了趕人的動作。
「那就快回去吧,小心騎車。」
那傢伙好像笑了,謝孟聲心不在焉地根本沒注意。治穎上前半步,彎下身似要吻他額頭,嘴唇卻沒有真的落下來,只是說道:
「周一上課見。我自己下去就可以了。」
「……哦。」
就這樣走?謝孟聲等到他走到門前才回過神,心裡那股被堵了一下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劉治穎關上門的同時,他站起身,左腳傳來陣陣的麻痺感,他罵了聲「幹」。
不讓人走是有點超過。但說不上為什麼,治穎一走,好像整間屋子變得空蕩蕩的。
這一晚的好心情在瞬間被攪亂,他煩躁地抓起手機,螢幕暗著,他才想到它早就沒電了。
2.
一周的時間轉瞬即逝。謝小雯拉著治穎準備歌唱比賽的曲目,兩人頻繁地練唱,弄得林樂樂都忍不住抗議,又是吃醋、又是浮誇地和小雯哭喊「妳不愛我了」。
謝孟聲沒有那個臉皮像損友一樣胡鬧,他休息的時間,就在琴房裡聽那兩人練唱。謝小雯唱得自然是沒話說,而治穎在流行歌方面也是得心應手。
「哇,這次感覺步錯。好像可以朝第一名努力了呢。哥,你覺得呢?」
「有機會吧。」
小雯托著下巴思考著歌詞,譜架上的紙被他們畫滿記號。治穎配合謝小雯的高度彎下腰,兩人討論起細節的詮釋。謝孟聲看他專注的側臉,心裡的不高興一點點累積,偏偏又不好說出口。
男高音配女高音,天造地設的主角、千篇一律的英雄故事。
他也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荒謬,但這幾天他的心情確實糟糕到極點,看什麼都不爽。到目前為止,治穎完全沒和他說到過上週五晚上的事、更遑論提到下次了。
謝孟聲弄不清楚,是他不想要?或者不滿意?那天治穎實際上感覺很糟糕嗎?
如果是這樣,他更拉不下臉問了。
「這裡,我們可以再拖長一點,一、二、三……三拍剛剛好。」
「好。」
劉治穎和謝小雯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耳朵,看他們的互動,謝孟聲忍不住想:為什麼他們就不能像這樣、輕鬆地談論兩人之間的事?他看不懂劉治穎在想什麼,最近偏偏又有其它事搞得他心煩意亂,讓他難以保持平常心。
「我先回去了。」
「……咦?哥今天這麼早嗎?」
他突然出聲打斷另外兩人的合唱,起身披上了外套。謝小雯看他表情,以為堂哥是累了,便沒說話,劉治穎在他拿起包包以前、及時拉住了他。
「等一下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有點累。」
謝孟聲盯著他的手,自己默默地抽開。他拿了東西,說不上來出自於什麼樣的心態,又補上一句:
「你們多練一練吧。」
那個傢伙,何必弄得像送他這件事有多要緊一樣?謝孟聲沒看那兩人反應便走出了琴房。
身後門「啪」地關上,他一抬頭,遠遠地看見走廊那端有人正收拾著櫃子,兩個女生一高一矮,相互打鬧著。
「秉潔?」
女生們雙雙轉過頭,
見到他,比較矮的那個突然露出慌張的神態。看到謝孟聲朝她們走去,她甚至想往一旁的琴房裡跑,是她朋友將她一把拉住了。
「太明顯了啦!」
兩人的聲音被聽得一清二楚,謝孟聲也沒放在心上。他走到那個叫周秉潔的學妹面前,對方低著頭結結巴巴地打招呼:
「學、學長好。」
「我前幾天傳了訊息給妳。」
「是嗎?可能訊息太多了,正好沒看到……」
她的語氣有些心虛的成分,有意避開他的眼睛。謝孟聲挑起眉,也沒管她說什麼,打斷她便問:
「期末能接伴奏嗎?我下周就給妳譜。」
學妹被他問得愣了下,聽出謝孟聲有些焦躁,她「呃」了幾聲,悄悄地抓緊了手上的譜夾。
「對不起。但這次已經接了好幾個,沒有辦法再多了。」
「考前我們合練一次就行,不耽誤妳太多時間。」
「真的沒辦法。」
很奇怪,周秉潔不是他第一個問的同學。但今年系上幾個伴奏伴得好的鋼琴主修,都恰巧因為不同原因而回絕了謝孟聲。他不記得這學期系上有這麼多活動,被拒絕了幾次,多多少少也感到不對勁。
「沒事的話,我們先去練琴了。」
周秉潔和他匆匆點了下頭,想把她朋友一起拉走,高個子的女生站在原地沒動,她說了句「妳先走」,被周秉潔用手肘撞了一下。
「妳幹嘛?不要亂講話喔。」
「沒有啦。」
謝孟聲忍不住皺起眉頭──這些人是真搞不清楚嗎?如果是悄悄話就得不被人聽見、才有意義啊?
他沒作聲,就想看留下來的那個女生要做什麼,對方等朋友進了琴房,才攤開手,無辜地望著謝孟聲。
「我代替秉潔跟你說聲抱歉吧。」
「為什麼?」
「期末她有個八手聯彈,其中一個搭檔是大四的、你知道吧?那個賴川息。」
孟聲僵住了,那女生退開半步的距離,看了他一眼,揮揮手說道:
「你知道我意思就好,我什麼都沒講噢。」
他當然沒那麼缺德,但某些人可不一定了。高個子的女生一走,謝孟聲便覺得心頭有把火燒了上來,想找人理論,打開手機,在聯絡人裡翻了半天卻沒找到賴川息和林幼芬的名字。
那兩個傢伙把他封鎖了。
都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謝孟聲仍被這小學生一樣的作法氣得笑了出來。他感到荒謬,偏偏又有種壓抑的滯悶感──該說不愧都是一個系的人,對於如何造成對方的困擾,他們最清楚。
「去他媽的。」
謝孟聲罵出聲,一時間只能站在原地咬緊了牙。說實在,他沒有一點對策。或許他還能再多問問,主修鋼琴的學生那麼多,總會找到願意接伴奏的人……但就算有人接了,之後呢?那對狗男女又要去把人攔住?
他要在別人看笑話的眼光裡唱嗎?
一瞬間,謝孟聲睜大了眼。呼吸好像被堵住了,又想到期初考當時的狀況,嗓子便被噎著發不出聲。
走廊另一邊的琴房門被打開,傳出謝小雯和劉治穎的聲音。
「今天謝謝你呀。」
「嗯,我去看看孟聲走了沒有。」
謝孟聲下意識地往櫃子後邊的空間躲,在遠處的兩人看見他以前,藏到走廊視線的死角中。他捏緊拳頭,感到前所未有得狼狽,許多別人對他說的話從腦海裡閃過。
──阿聲,不要輕易放棄。
──你現在換主修,明年搞不好畢不了業耶!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以後也常常跟我們聊你的事吧?
──枉費你有這麼好的聲音,一定要這麼講話嗎?
還有那句……
──謝孟聲,我愛你。
帶著不同用意的話,在此刻通通沒了用處。他唱得不夠高、不夠好,才會在羞辱面前被快速地擊潰。他厭惡賴川息和林幼芬的作為,而更厭惡的則是全身繃緊後、忽然傳來劇痛的腿。
他能唱嗎?謝孟聲忽然不敢確定了。
***
變成月更了,
很抱歉近日真的有點力不從心,會盡快調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