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流浪的雨和屋中的妖精 (五)：
我是忌妒那個孩子的。
從爸爸和媽媽的眼神中見過一種無法言表的感情，並不是簡單的喜怒哀樂，更像是把各種交織的想法按照各種不同比例混合再反覆搓揉，最後得到的一種複雜情緒，而那種情緒……他們人類稱之為遺憾。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疑惑，猶豫，卻沒有答案。
不過從她降生在這世上以後，我也漸漸看到那名為遺憾的情緒逐漸被淡化，爸爸和媽媽變得開朗許多。一切都在往好的那方面發展，只不過在那樣的過程裡，並沒有自己的置身之地。
是的，我只能像現在這樣，默默在一旁看著一切發生。
我知道，從身後傳來毫無收斂力道的蹬地聲，是她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急匆匆跳下床奔向門口的腳步。我也明白，打開大門後，近在眼前的爸爸和媽媽無法看見我就站在他們的面前，甚至無法感知到關於我的存在。
我沒有錯過爸爸和媽媽抱起她時臉上的神情，從緊繃到放鬆，那僅僅只有幾秒鐘的變化。
他們在我面前相擁，傳遞著我所無法感受到的情感和溫暖。
雖然他們就在我的身邊，我始終都看著他們的互動，聽著他們的話語，然而我卻總覺得，自己和他們處在一個相連卻不同的世界。
從外而來的不速之客似乎一眼看出了我的猶豫。
當她向我提問「這樣好嗎？」時，我便知道，即使無法真正理解我內心的真正想法，她也確實看出了我內心的迷茫究竟為何。
是啊，這樣真的好嗎？
如果自己仍處於意識剛醒來的當時，肯定會為這樣的問題感到苦惱吧。甚至分不清楚胸口那股隱隱作痛的感覺究竟是出於自己的真心，抑或是對於人類情感的模仿，只是希望藉由此種方式證明自己不是毫無意識的空殼。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媽媽，家裡是不是有藏小妖精啊？」
在學會開口講話，且漸漸開始變得流利之後，她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對於人類的孩子而言這貌似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提問，就像他們的靈魂同樣，純粹無垢、且充滿奇想。
「什麼樣的小妖精呢？」
媽媽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的提問，只是平靜耐心地詢問。
「嗯……我不知道，但她很害羞、很善良，和媽媽講過的故事裡那些小妖精一樣。我沒看過她的樣子，但好像是女孩子。」
明明聽起來像是幻想般的胡言亂語，然而我們卻同時陷入了沉默。
我偷偷望著媽媽臉上的表情，她的臉上從原本的平靜溫和、突然間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變得越來越凝重，並且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我不曉得童話裡的小妖精是什麼東西，但她口中所說的害羞與善良，好像都是與自己無緣的事物。
「……這樣啊，不過我覺得小妖精可能很喜歡妳喔，因為只有妳能看到，就連媽媽也不知道呢。」
我能感覺得出，自己此時的內心情緒相當複雜。
很顯然，如果能憑自己的意識決定由誰來見證屬於自己的存在，我會選擇的對象肯定不是女孩，而是眼前的媽媽。那對我來說最為重要、近在咫尺，卻又遙遠無比的人類。
回歸現實，見到熟悉的身影時，她突然淚水氾濫地大哭起來。
即使早已經學會開口說話，但她依舊尚未學會完全掌控自己情緒的方式。當她遇到沒有辦法清楚表達自己內心的委屈、畏懼，或者難過的時候，依舊還是會用這種原始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緒。
「好啦，別哭囉，媽媽沒有不見，只是因為身體痛痛，所以稍微去找醫生看看有沒有什麼毛病而已。」媽媽溫柔拍著她的背、摸著她的頭，輕輕吻著她的臉頰，試圖用一切方式安慰著懷裡的女孩；而爸爸只是默默望著這樣的畫面不發一語，或許也只有我能夠察覺到在他臉上和平時不同的表情。
我不禁鬆了口氣。
可能我自己也想不顧一切地撲進媽媽的懷中，宣洩般縱情地大哭一場，只是靈體既沒有實際的身軀也沒有淚腺，所以並沒有辦法做到這樣的舉動。
但我依然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情緒仍受那個女孩所感染。
「……太好了。」
識趣地離開了那樣的場合，即使知道這麼做多少只是在逃避。只要是發生在這間屋子裡的動靜，包含他們所做的事、所說的話，甚至包含內心情緒的變動，我都能感知察覺到。
默默地回到了房間，受雨所邀請而來的客人平靜坐在靠窗的床沿，似乎在閉眼傾聽著。雖說現在稍微有些遲了，但從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從她身上感覺到了某種熟悉的溫暖，和媽媽相似的氣息。
可能正因為如此，最初她才會被誤認成媽媽的吧？
她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即便由一個靈體來形容稍微有點怪異，但她的存在感確實在逐漸消失。
「時間到了嗎？但看起來也告一段落了。」
正是由於這樣的溫柔，原本自己慌張的情緒才得到了短暫的喘息。
會不會也有一種可能，她的到來是不是也不僅僅只是碰巧的意外，而是具有特殊意涵，甚至能夠看作是奇蹟般的偶然？
※ ※ ※
「妳……要離開了嗎？」
「怎麼了，捨不得？」
「沒、才沒有……我只是……」
本來眉頭深鎖的表情總算變得豁然，相較於原先自己走進屋子時戒慎恐懼的模樣，此刻她已完全變回了自己印象中人類孩童的模樣。
可能她從未真正意義上感受過離別的滋味，否則在她父母毫無預警離開之時，也不會就此露出驚惶失措的情緒。對她而言，離別仍然還只是一種模糊的概念。不完全明瞭，卻能深刻感受。
但她似乎能隱約明白到，屬於她們之間短暫如輕雨般的偶然，大抵只是僅此一次的相遇。人類也好、妖怪也好、靈體也好，都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那就是這世上並不存在那麼多的「偶然」。
她還沒有那麼堅強，就算已經擁有堅定的執念，找到自身存在的意義，但她依然比想像中要更害怕離別。事實上她早已切身經歷過那樣的情緒，而那樣的情緒也同樣刻在了她的靈魂之中。
自己也並不想以虛偽的言語去安慰她，用總有一天人們一定會再次相遇的敷衍藉口使她安心。
正因為是確實走過那些路途、看過她所未見過的事物，偶然闖入屬於她領域中的外來旅人，所以才更應該告訴她自己所真正看過的事物。
即便根本算不上認識、就算在剛見面的時候產生了一些溝通上的嫌隙，但那都不是自己以不負責的言語去對待可能僅只一次相遇的理由。
總有一天她還是肯定要去面對那樣的結果，仍舊會被時間給留下。但在那天到來之前，她也還能有時間去思考、去體會該如何面對那些情感。不只是她、也包含自己，或許終其一生都會在人類的身上不斷尋找著類似的答案。
「妳就去做妳想做的事情，守著妳認為重要的事情就好了。」
也許，這就是自己唯一能對她所說的話。
自己毫無疑問是狡猾的，明明對於人類的情感的瞭解遠不如她，但自己卻知道，這是她最能清楚明白，也影響到她重新誕生於這個世上最重要的執念。
就算知曉了許多事情，她內在情感的本質仍然還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孩子。所以她真正想要知道的並不是什麼複雜的道理，而是一個簡單的肯定、一句能令她去相信自己所做出選擇的話語。
即便對自己來說，那同樣是求而不得的事物。
她沒問題的，雖然並沒有確切的證據，但自己內心中總有一種預感。也同樣有那樣的私心，她能夠找到屬於她自身的答案。
自己曾在某些人類的眼中，看過那樣堅毅的目光。
推開深夜的窗戶，距離黎明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但原本沉積的雲雨卻已經逐漸散去。即便心裡明白從窗戶離開似乎不是什麼太禮貌的做法，但如果從正門出去的話，難保會不會因為被女孩發現而衍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人類與人類、人類與妖怪、妖怪和妖怪之間的關聯，其實大多都僅只是這樣平淡地擦身而過。即使相處在相同的空間裡、呼吸著相同的空氣，能感覺到彼此的存在，卻從來都不曾真正的交會。
看著那若有所思的呆滯表情，手掌又不自覺地停滯在了她腦袋的位置上。明知道自己的手沒有辦法觸碰到她，但她仍然還是微微瞇起了眼睛。
最後時刻，她的神情猶豫，似乎好不容易才做出決定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妳……也喜歡人類嗎？」
這問題對於妖怪毫無意義，自己這一位過客的回答也不可能永遠成為她在面對迷惘時的唯一的道標。她的不安和茫然，也與未來的自己沒有任何相關，即便如此，自己仍然可以說出心中真實的想法。
「嗯，是啊。」
平淡得毫無情緒的答案。
大概是因為，所謂人類在自己心中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雖然總是帶來各式各樣的麻煩、想法複雜，既情緒化又難以溝通，但是那些多樣且豐富的情感，卻又總是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自己。手裡一直緊握著從來不曾離開自己身邊的那把傘，被賦予的「名字」，以及自己顯現於這個世界的模樣，都是自己和人類世界連結的證明。
如果真的只能在「喜歡」和「討厭」之中選擇一個答案的話，大概自己依然還是會選擇前者。
在人類的世界裡，喜歡這個詞彙似乎有著各種不同的意涵，隨著對象不同，好像也有不同的解釋空間。但總的來說，自己確實對關於人類的事物同樣有著一分獨特的、喜歡的情感。
可能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所以最初才會被她給選中的吧？但自己既不需要去解釋，也不需要講述內心的所思所想。
本來嘛，那就不是妖怪該做的事情。
關於人類，她肯定比自己要更加清楚，對於人類的溫柔與情感，她的感受比自己要更為深刻。所以她真正需要的並不是答案，而是能夠支持自己內心前進的認同和勇氣。
提出這個問題的她，內心中肯定同樣有著對人類的特殊情感。然而她從人類身上所找到的存在意義，那些在與人類相處中沉澱累積的情感，絕對也和自己所感受到的並不相同。
嘴上沒有明確說出口，但在自己內心深處，對於她能夠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期望的答案，能夠堅信並且將自身的情感交付給甚至無法看見她存在的人類這點，卻也由衷得感到佩服和羨慕。
那便是她與自己這樣的妖怪最不一樣的地方。
挺起身體翻越窗臺，腳尖輕輕落在地面的積水上，揚起了一陣輕巧的漣漪。空氣濕潤微涼，是一種安心且懷念的感覺。
安靜、無聲、不著痕跡。
緣分是嗎……
原本只是想找個地方歇息，從漫長的旅途中喘口氣，沒想到卻發生了各種超出預想的展開。
撐開手中的傘，看向雨滴灑落的深夜小道。
如果是人類的話，此時大概會互相講些道別的話，祝福對方所做出的選擇及即將前往的路途。但既然本就屬於非人之物，也許並不需要那麼多無謂的情感。
他們只是彼此巧遇，就此短暫走入一場意料之外的生命中。
回眸、輕笑，卻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即使選擇的形式有所不同，他們依然都有屬於自己的路要走。
仿似女孩模樣的身影站在窗前，揮動著那小小的手，或許她並不清楚這麼做的明確意義，但她或許也知道，那樣的動作適合怎樣的情景。
那場短暫的相遇和離別，甚至不及一場雨落雨歇。
隨著燈火熄滅，一切都悄然融入恬靜無聲的夜色中。
而故事……還未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