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雨和屋中的妖精 (三)
我是未被祝福的孩子。
第一次窺見這世界的時候,我並沒有形體。
我看到了兩個人,感覺到從他們身上所散發出的強烈情緒。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從別的地方得知,在人類的世界裡,那是名為悲傷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麼,當看見他們,尤其當那位留著長髮的女性露出悲傷的表情時,我也會同樣感到難受。
我迷惘於那樣奇怪的現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大概是沒有實體的關係吧,我不能觸碰到她的身體,也沒有辦法停下從她眼中落下的大滴水珠。
那又能如何呢?我只能任由那樣的情緒不斷弄疼著我。
明明沒有傷口,痛楚卻不斷從胸口傳來。
或許因為對人類並沒有任何概念,也可能是剛誕生的自己仍未具有相應的神智,我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著周遭的環境,沒有任何印象,卻能從這個密閉的空間裡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或許屬於我的世界,就只是在這個空間裡的一切。
閉上眼睛,努力適應從人類那裡感染而來的情緒,希望緩解痛楚的感覺,於此同時,自己的意識開始慢慢與這空間融為了一體。
到底過了有多久的時間呢?即便兩人沒有辦法看見我,我卻能夠空間的意識看見他們、聽到他們的對話、感覺他們的情緒起伏。
關於人類的事情,我並不清楚,有時我也並不能理解關於他們的想法和行為,但看著這兩人的互動,我卻總能感受到某種情緒的波動。我不明白是什麼,但大多數的時候裡,那使我感到溫暖。
明明沒有實際的形體,但就像是我會為女性所流下的淚水而感到心痛和悲傷,當他們從那樣的情緒走出,慢慢緩和過來,隨著時間經過而再次露出笑容時,我也同樣會因此覺得欣喜。
我始終默默待在他們身邊,盡量在不打擾他們的情況下與他們共處。
儘管隨時間經過我逐漸能理解自己和他們並非相同的存在,但即便如此,從未真正離開過這個空間的我,卻也已然習慣。
若能就這樣一直下去的話,似乎也並不是什麼壞事。
如此的念頭,自一聲刺耳的啼哭響起被徹底粉碎。
看到女人臉上疲憊的笑容,以及男人如釋重負的安心表情時,我的內心卻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緊緊握住般感到痛苦和紊亂。而在見到那被細心呵護捧於懷中的小小生命的那一瞬間,我立即就明白了那是怎麼樣的一種存在,還有她的誕生又意味著什麼。
第一次清晰感受到由自己內心產生的情緒,以及從未有過的負面念頭。縈繞內心那層陰暗的想法,是被人類名為「忌妒」的情緒。
……忌妒?為什麼?
盯著懷中的嬰孩,我知道若是真有那個意思,要將那微小的生命就此扼殺也並非難事。儘管從未實證,我也能憑感覺知道自己擁有那樣的能力。
或許只要這麼做,就可以解開自己心中長時間累積至今的疑惑。
但是當我將手伸向她,產生了碰觸她的念頭時,她似乎也同樣感應到了什麼,朝我的方向看來。
她還尚未學會人類的言語,甚至連睜開眼睛都還很勉強,四肢似乎還沒有辦法根據她自己的意識由行動,但是我卻可以從她的視線、吱呀吱呀不成字句的含糊口腔音、完然皺在一起的眼眉和嘴角,感受到了某種喜悅的情緒。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旋即輕輕地垂落。
那沒有任何意義。
就算能輕易取走她的生命,我也無法奪回屬於自己的事物。若是那麼做的話,自己只會再次見到那雙哭泣的眼睛,再次沉浸於情緒中而感到痛苦。
唯獨這個不行,我不願讓這樣的事再度重演。
我最終收了手,即便內心不斷呼喊著:「為什麼不是我?」,是我做錯了什麼才不被允許作為人類的孩子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但我也知道那樣的提問沒有任何的意義。
我清楚明白,沒有誰是錯的。
新生命的誕生為他們帶來了全新的希望,那是自那天以後從他們情感中遺失的片段。只不過做到這件事的人,並不是自己。
正因為羨慕,所以才會生成所忌妒。
為了制止情緒的失控,我選擇將意識沉潛進空間之中,悄然閉上眼。
我仍記得那天屋子外滴滴答答的聲響。
彷彿像天空憐憫代替了沒有實際形體的我,緩緩落下的淚水。
※ ※ ※
「……難怪,妳既不是妖怪,卻也不是人類。」
準確來說,更像是人類的靈體。但是對於沒有真正以人類身分在這個世上活過,沒有真正誕生在這個世界過的生命,那樣的存在也幾乎與妖怪無異。
由於自己也是如此,所以更能體會。只不過自己剛產生意識時和人類並沒有那麼多的聯繫,是直到踏上了旅程以後才開始對人類的事情,對妖怪的事情有了一些特別的想法。
「我是不是……很奇怪?」
熟悉的疑惑從自己以外的口中說出來,那種感覺顯得格外奇妙。
「為什麼問我?」
「沒辦法啊,我、我又沒有……其他人可以問。」
雖說像他們這種異於人類的存在往往會透過不同方式瞭解關於人類的相關知識,但實際上因為獲取知識的來源有所不同,所以最後對於事物理解的方式也會產生各種不同的歧異。
她身上所沾染的人類氣息,明顯要比自己還濃厚得多了。
「可能我沒有辦法回答妳的問題。」
連自身存在都無法講明白的自己,或許根本沒有資格去定義她的存在。
「只是我覺得,喜歡人類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真的?」
她充滿不安地看向自己,這樣的眼神令自己感到困擾,尤其她的外貌還是床上熟睡的人類小女孩模樣,更讓自己不知道該如何直視她的目光回答這問題。
身處問題中心,反而更容易迷茫。哪怕不回答這個問題,從她選擇將自身形象化為與小女孩一模一樣的外觀時,這個行為的本身其實就是一種答案。
難道意識到這件事情的人只有自己嗎?
不,如果自己還是當時杵站在雨中的自己,如果是那個從未踏上旅途,從未和人類接觸過的自己,或許自己也會和眼前的她一樣迷茫而疑惑,而無法理解到這個舉動所代表的意涵。
妖怪並不會無端地模仿屬於人類的一切,但要是這麼做了,那代表這個行為本身對妖怪來說就意味著某種重大的意義。因為親自經歷過,所以更容易理解。自己原先同樣沒有固定形體,只存在模糊的意識和對人類的稀薄概念,直至遇見了那位改變自己,顛覆了屬於作為妖怪一切觀點的「她」以後,自身的存在才發生了重大的改變。
「雖然對我來說……他們還是稍微有一點點小麻煩。」
好吧,視狀況而定,或許並不只有一點點。
看著熟睡在床上的女孩,自己的臉上肯定露出了苦笑。
「但如果真的討厭的話,可能那孩子從一開始就不會接近你了吧。」
「……嗯?」
意識到了什麼,想法突然在腦中靈光一現。為何剛才自己會被錯認?為何女孩會稱呼自己為「媽媽」?或許女孩並非單純是因為看錯,而是受到了類似某種力量的牽引,這才產生了一切的誤會。
她的眼神瞥向了旁邊,雙手藏到了身後,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在人類世界裡,那種動作包含了心虛與愧疚的情緒。
「剛才我不知道該怎麼阻止她衝出去,情急之下只能先讓她看到『心中最想見到的人』的幻影,試著以這種方法讓她安心下來。所以……」
「所以剛好經過這個屋子的我,就變成了她眼中的『媽媽』是嗎?」
短暫改變眼前所能見到現實對於妖怪來說可能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但過度依賴視覺的人類,卻很容易受這樣的幻境影響。
儘管聽上去是一場過於恰好的巧合,但在知道前因後果後,卻又彷彿像是恰巧將所有條件結合起來的必然。哪怕心中覺得這樣的發展太過荒謬,但轉念一想,走過那麼多地方,遇過那麼多的人事物以後,這種荒謬的巧合對自己其實也算不上特別陌生。
「妳……生氣了?」
當她感到情緒低落的時候,周遭環境也會產生微妙的變化。以人類的觀點看來,無非是氣溫突然變低,或者突然感到有些喘不過氣吧。
很顯然,對於一名非人的存在而言,她是有些過於情緒化的。
雖然以妖怪的視點來看,她存在的時間就如她所形象化的女孩那般顯得過於年幼,但如果說起她與人類產生的連結,以及她與人類共同相處的時間與執念,那或許反而比自己還要沉重許多。
自己的意識和雨水交融,她的靈魂也停滯在這個空間中。維繫自己與人類連結的是手中的一柄傘,而對她來說,便是人類口中對「家」這個詞彙的概念。
雖然並不能真正明白她對於「家」的執念,但想要守住某一種東西,希望維繫住與那種事物連繫的想法,自己卻多少能夠理解。
「不,那倒沒有,困擾歸困擾,生不生氣是另一回事。」
摸了摸女孩的腦袋,沉沉睡去的她似乎說著夢話,從表情上看來,至少並不是什麼恐怖的噩夢。
「妳似乎比我原本想像的要更好懂。」
因為當自己輕輕撫摸女孩的髮絲時,眼前的她也會羨慕的神情;當女孩安然入夢的時候,她也會露出安心且放鬆的笑容。她或許沒有所謂對自我認知的意識,但只要提到關於家的事,甚至是這位女孩的事情,都能夠明顯感受到她心中的波動。
那並非只是「喜歡」而已,甚至在注視女孩胸口呼吸的起伏,看著因為作夢而微微顫動的手腳時,都可以隱約感覺到她臉上神情細小的變化。
那種情緒並不屬於妖怪,人類卻也同樣無法完全理解。
「要不,妳也跟著睡一會兒?」
這個提議對於沒有實際形體的存在來說簡直就像是一種笑話。
然而回過頭看著自己的那對眼中流露出的並不是「你在跟我開什麼玩笑?」的鄙夷目光。而是垂下眼簾,難以置信,並且帶有幾分遲疑的神情。
沒有實體就意味著並沒有吃飯和睡覺的必要,甚至不像自己受制於外在的身體機能影響,她既不用闔眼、也不會感受到累。
但那並不意味著她的精神狀態也同樣穩定。
對於他們真正的「媽媽」突然消失這件事情,其實她和女孩一樣都顯得焦慮不安。就算她再怎麼試圖把自己佯裝為堅強且不容輕視的模樣,屬於她人類的那一面和非人的那一面其實都還顯得過於年幼。
如果過於勉強,精神狀態則更容易失控。而睡眠並不只是對於身體機能的修復,同樣也是讓精神狀態歸於安定的一種手段。
她猶豫了。
現在的她仍是這個空間的掌控者,可一旦她的意識陷入夢境中,等於把這個空間的支配權限交由了身為陌生外來者的自己。就算她再怎麼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也完全能夠理解這麼做意味著什麼,以及其背後的巨大風險。
決定看似簡單,實際上卻難以抉擇。
「警告妳喔,不要想動什麼歪腦筋,妳只要稍微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我會瞬間把妳給趕出去!」
語氣蠻橫且不講道理,沒有任何一絲妥協的空間,如果她沒有在邊撂下這種狠話的時候用眼角餘光瞥向女孩的話,或許會顯得更有說服力吧。
啊啊,真的是太好懂了。
自己並沒有承諾,也沒有答應,只是沉默地點頭微笑。
在非人世界裡,口頭約定並沒有多大的作用,因為最後決定是否守約的往往不是嘴巴,而是內心與實際的行動。越是能言善道、巧舌如簧,與人類接觸越深的妖怪,往往也越容易做出毀約的行為。
雖然她仍然充滿戒備地睨向自己,透明的身軀卻仍然飄浮著朝床上移動過去。剛才的提議,似乎對她來說確實充滿了誘因。
她明白她自己不需要這麼做,但她的精神確實渴望著休憩。
或許因為從未這樣做過吧,她的動作充滿不協調的生硬感,畢竟對她而言睡眠這件事情並非屬於生理的本能,而只是一種概念的模仿。其實不需要這麼做她也能夠將意識直接沉潛在空間之中,但也許是出於某種特別的情緒,讓她不自覺的模仿了女孩睡著時的動作。
「就一下子,馬上就醒來!」
當眼神再次交會時,那股氣勢已不再銳利,只能藉由語氣的變化試圖虛張聲勢。或許人類無法辨認,她自身可能也並未察覺,卻仍然能隱約感覺得出她精神鬆懈之後顯露的疲態。
而這點事情,自己也用不著戳破。
她似乎還想開口說些什麼,已然放鬆的精神卻無法再次凝聚集中。
自己能做的,依舊是維持同樣的笑容看向她,一言不發。
那道身影慢慢和床上女孩的軀體逐漸重疊,最後互相交融,彷彿從最初之時,她們起始的根源本就相互交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