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流浪的雨和屋中的妖精 (一)
平靜的雨夜，沒有狂風、也沒有劃過天際的驚雷。
窗簾之外的世界除了黑沒有其他的色彩，彷彿桌面那盞有著精美花紋、勾勒出各種玻璃斑斕色彩如藝術品般的小燈，便是長夜裡唯一的光明。
人類女孩依偎在她的胸前，像是在被恐怖的情緒吞噬之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絲熟悉安心的棲身之所。那些過於清晰的身體觸感，與其說摩擦時會有些不太舒適的感覺之外，其實更多是感到體溫相連時的那種不適應和難為情。
如果說妖怪並不具備那樣的情緒，那只是一種先入為主的偏見。
明明尷尬得都想把自己找個水坑把自己埋起來，卻又必須忍耐著別吵醒懷中的女孩，她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默默地嘆了一聲。
上次和人類這麼近距離接觸……是什麼時候來著？
或許是因為房間裡太過安靜，才會感覺自己的心跳聲顯得格外嘈雜。
過去的記憶不斷刺痛著自己，當過去自己和人類如此親密的時候，最後都只留下了讓她感到難受的回憶。當實際接觸過那些屬於人類的溫度，感受過與人類之間的那些連結，那些記憶就注定會刻劃在自己的生命之中。
自己是畏懼的，但畏懼的並非人類本身，而是對人類過多的情感。她並不討厭人類，甚至更多的是喜歡。然而正因為如此，她更害怕的反而是過度干預屬於人類世界的那些種種，甚至是帶給他們那些本不該存在於他們生命中的那些厄運。即使她的心態已經和過去產生了不小的改變，但那份長期在心中所佔據的情緒，終究不可能那麼簡單釋懷。
只不過……
想是一回事，但實際上當人類和自己如此貼近，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把意識交托於自己，甚至露出安心的表情時，她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完全狠心下來把那樣的情感從自己的面前給甩開。
「媽媽……」
女孩咕噥著，似乎是在模糊的意識中喃喃自語。
「不，我並不是……算了……」
就算解釋應該也沒有用吧。
應該只是下意識地講出口，而並非真的在呼喚自己。或者應該說，若女孩真錯把自己誤認為她的媽媽，她怕是沒辦法承擔起那樣的心理負擔。
即便知道這件事情，但是當聽到那樣的字彙時，她的內心仍然感到動搖。女孩的鼻息、她的心跳體溫，那些屬於人類的事物，都令她感到心慌意亂。
※ ※ ※
相遇，往往出於一個突然的決定。
不清楚人類是怎麼想的，但妖怪的身體素質差異其實非常懸殊。至少她自己的身體並不比人類好上多少，像是那種長途跋涉，或者是日行百里那種超乎人類體能極限的事情，自己肯定是做不來的。
這也意味著，自己也會感到疲倦，走了太遠的路也同樣會腳痠。
並沒有明確目的地、不知道要去往何處，所以也用不著趕路，只要按照自己的步調緩慢前進就好。可一旦步行的時間拉長，多少還是會經不住體力的消耗而想要休息一番。
選定休息的地方，並沒有什麼固定的條件，硬要說有什麼偏好的話，自己更喜歡有屋簷的廊道。
此起彼落的雨滴聲匯集，順著水道滑入溝中。喜歡這樣的聲音，當聽著周遭的一切都沉浸於雨聲中時，她的內心就會感到平靜。
可能因為自己是「雨妖」吧？
將可能被雨濡濕的衣角朝自己收得更近了一些，廊下的自己搓著手，輕輕撢掉了還來不及被衣服給吸收的細小水珠。即使被雨打濕對於自己而言不算什麼大事，但被雨淋溼的衣服總會喚醒某些對自己來說並不是特別願意想起的回憶。
如果只是回憶的話，那倒還沒什麼關係。但就像被沾濕的水痕並不會只停滯在衣服的一角，隨著時間的經過，它也會順著衣服擴散蔓延往其他的地方。回憶這種東西，也同樣會隨著時間慢慢植入腦海，變得不可自拔。
自己喜歡雨，於此同時，自己卻也有些畏怯。
就在此時，身後的大門猛然被推開！她也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就這麼一回頭，自己和面前的女孩四目相對。
「媽媽！」
再次回過頭，眼下周圍除了自己和屋裡的女孩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的人類存在。而這樣的結果對自己來說卻顯得格外尷尬。老實說自己還是更情願她開門的目的是為了迎接真正的母親，而不是一場意料之外的誤會。
然而很顯然這位人類幼子似乎並不懂得力道的掌握，無論是在物理層面還是情感的層面都是。
女孩一頭撞了上來，或許她本來所預想的動作是展開雙手擁抱自己母親，然而沒有估量好的力量和腳下平衡卻使她滑行向前，變成了類似動物在捕食時凌空飛撲的動作。
就算自己是雨妖，身體也和人類並無太大的差別。
「噗呃！」
喉頭傳出了印象以外的怪異聲音，那直擊靈魂般的猛烈衝擊。胸口的空氣一時喘不過來，腹部傳來的悶痛伴隨些許噁心感在胃中翻江倒海。
也許自己的這副身軀相較正常人類來說，似乎還要來更加孱弱得多。
「妳認錯了，我不是……」就連正常的發聲說話都有些費勁。
女孩沒有說話、也沒有抬起頭來，她只是緊抱著自己在懷裡嚎啕大哭，像是害怕自己馬上會從自己眼中消失一樣。她所不知道的是，若自己有那種想法的話，確實能夠立刻在她的面前化作如水般無法伸手碰觸，虛無縹緲的幻夢泡影。
只不過……自己果然是做不到吧。
和雨水不同的溫熱觸感，在自己的胸前擴散開來。
那股強烈的情感，那種似曾相識的情況，都令自己感到不知所措。
「唉……為什麼總會碰上這種事情。」
女孩還沒有辦法流暢對答的樣子，從剛才到現在，除了「媽媽」之外，自己就沒有再聽她講過別句，這使得麻煩的程度又增加了一個層次。
「可以稍微解釋一下現在的狀況嗎？」
對話的對象並不是面前的女孩，而是來自於房屋裡那對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緊盯著自己，而且散發出些許殺氣的雙眼。妖怪……好像又不完全正確，雖然概念上是差不多的存在，但好像又有點微妙的不同。
對於妖怪來說，會對侵入領域範圍內的事物抱有敵意是很常見的。但是屋內的「那個」有所警戒的原因似乎並不是自己踏足了領域之內。因為從頭到尾那個視線所注視的，其實只有懷中的女孩。
「妳是誰？」
雖然極力表現出冷漠的壓迫感，然而在黑暗中的那道陰影的語氣卻有些微微發顫，更像是在為了嚇阻來犯者的虛張聲勢。
「要是妳相信的話，可以把我當作路過的普通妖怪。」
當然不信的話，那自己也是沒有什麼辦法的。
對方看起來是沒有打算輕易露面，至少在弄清楚關於自己的底細之前，似乎都不打算在自己面前顯露自己的真身。只是更讓自己懷疑的是，房裡的她和自己懷裡的這女孩又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她似乎表現的那麼執著？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哪怕自己有很多時間耐性和對方磨耗，懷裡的女孩目前處於怎樣的情況，自己其實並不清楚。
就這點來說，自己的想法或許和對方是一致的。
如果女孩就這麼不明所以地一直纏著不放，自己也會感到困擾，況且屋裡那朝自己猛盯著的視線實在讓他感覺有些在意。
那並不像是純粹的敵意，反倒更像是因不安而產生的威嚇。
「可以的話，能把這孩子先帶進去嗎？」
既然對方不願意出來的話，就只能由自己主動踏入對方所熟悉的環境了。雖然對妖怪來說總有一些不能逾越的界線，通常如果不是情況必要的話，貿然踏入其他妖怪的領域裡其實都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只不過就像剛才所說的，對方似乎也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妖怪」。
與其說對方在戒備自己進入房內，不如說是因為對方沒有辦法踏出門外，所以才會表現出那麼戒慎恐懼的模樣吧？
對方稍微猶豫了幾秒，最後才像不得已妥協般，從門邊退開了氣息。
……什麼情況？
即使是由自己提出的建議，但主動踏進對方領域內的行為，對於自己來說也同樣是件危險的事情。這裡終究是對方所熟悉的地盤，如果對方一言不和向自己發起攻擊，她未必有把握全身而退。
然而人類女孩拽住裙擺的力道卻令她感到為難，她本不該和女孩扯上關係，應當毫不猶豫的掉頭就走，然而女孩卻能夠看得見她，甚至把她錯認成了某位和自己並不相干的人。
沒辦法了，一直僵持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如果在門外躊躇不決的話，那些盤據屋外在黑夜籠罩下徘徊的「某些東西」，搞不好反倒會藉這個縫隙趁虛而入。
就算對妖怪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對於人類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明只是由磚和泥土所圍成的「牆」，卻仍然能夠將劃出一道分隔的界線，與自己手中能分隔開雨水的傘，其實有著相仿的意義。
妖怪想要進到人類的世界裡，同樣需要尋找到相對應的「門」。
對方的態度，似乎是一種默許的表現。既然對方已經退讓到這種地步，此時再過度無意義的堅持，反而才會讓情況變得更複雜。雖然知道這對自己肯定是件麻煩事，但要置之不理的話，看起來好像也已經有些太遲了。
「我們進去吧。」
牽起女孩的手，那是一雙柔軟且溫暖的手，明明看起來那樣稚嫩且孱弱，卻像是為了不讓某些事物再次從手中失去般牢牢地緊握著。
刺痛感從手掌傳來，比起女孩本身的握力，或許更多源於心中無法抑止的強烈情感。而那樣的情感，隨著手指如流水般湧入了自己的體內。
她感到迷茫。
她並不理解關於人類孩童的心理，也不知道人類父母和孩子之間的相處應該是什麼樣子，偶然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缺乏關於這類相關情緒的她，對於那樣過於強烈的情感，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為什麼是自己？難道不論對象是誰，是人類或妖怪都無所謂，只要走進了這個家的領域之內，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嗎？
再說了，女孩能一眼看到自己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印象裡並沒有和女孩有過任何連結的記憶，自己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就算孩子能夠看到像她這種妖怪的可能性會比成年的人類要高得多，但眼下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巧合，巧合到連她都不禁懷疑這其中到底是不是藏有什麼秘密。
搞不好是圈套呢？
將過路的對象騙進自己熟悉的領域之內，守株待兔讓對方一步步掉進提前設置好的圈套內。雖然具有這種頭腦的妖怪似乎本來不多，而有這種智能的妖怪絕大多數也不屑用這麼沒有效益的方法，但凡事很難說沒有個例外。
若自己的運氣差到隨便選一個房屋稍微落腳都能碰到這種事情，就算碰到特殊類型的妖怪，似乎也並不是什麼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只不過……
當手指拂過少女眼眶的淚珠時，她從中感覺到了許多強烈的情緒。
即使在房屋內感受到了和自己相似的氣息，但握住自己手的女孩卻是實實在在的人類，還殘留在眼角的溫熱淚水，也包含著她真切的情感。
「……到底怎麼回事？」
不是個好奇心特別旺盛的妖怪，但現在似乎也沒有退出的餘地。從女孩緊緊握住她的手的那個瞬間，就已經注定了她接下來的唯一選擇。
推開那扇半掩的門，她牽著女孩的小手走進昏暗屋內。經年未保養的門軸發出了金屬的尖銳摩擦聲，旋即又隨門鎖輕脆的「喀嚓」一聲關了起來。
屋內的世界，幽暗且安靜，門外，依舊能隱約聽見細雨輕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