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見過星空:
「要、要走到什麼時候?」
即便勉強提起勇氣,他仍感覺到脫口而出的話語在微微顫抖。
他從未走過如此漫長的黑暗,印象中他居住的城市即使是人跡罕至的街巷也依然至少會點亮一盞微明的路燈。就是在家中睡覺時,也會在床頭留下小小的床頭燈。
遠離城市的鄉下山區,黑暗的迷霧中彷彿潛藏著吞噬一切的怪物,越朝深處走,四肢和五感就越顯得迷茫,好像無論往哪個方向走,眼前的景物和周遭的環境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像是始終在怪物的胃裡原地打轉,只有腳底崎嶇不平的地形和攔住去路的巨石,能夠讓自己感覺到並不是在黑暗的泥淖中下沉。
「才走了三分鐘不到而已耶。」
唯一在黑暗中能夠導引他,勉強能感到安心的事物,是女孩牽住他的手。那是在這片無光的夜色裡唯一的溫暖,也是讓他勉強還能夠繼續向前的,引導自己的小小勇氣。
如果突然有熊什麼的從樹林裡突然跳出來該怎麼辦?要是這個世界上那些看起來都像是唬人的恐怖故事都是真的又該怎麼辦?在這片吞噬感官的黑暗中,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夠在意外發生的時能夠安然無恙的循路下山。
而女孩像是不在意也不擔憂似的,只是牽著他的手默默往前。或許如果不是為了照顧自己,由她一人獨自前進的話,她或許並不用走得這樣緩慢。
他心裡其實很瞧不起這種網路收不到訊號、村莊裡連路燈都看不到幾盞、甚至連便利商店都沒有的窮鄉僻壤。所以當父母說要在這個荒涼地方過夜時,內心是有許多不滿情緒的。雖然只有一晚時間,但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太過無趣,所以總感覺時間的流逝速度也變得過於緩慢。
就連和旅店裡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孩,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共同的話題可以聊。她的印象還停留在老式手機的概念,也沒有見過那些現代的電子遊戲,城市對她而言,其實就和自己對於鄉村的陌生大同小異。
或許自己所犯最大的錯誤,就是在她在門口穿起布鞋的時候,不經意地隨意問了這樣一句:「妳要去哪裡?」而更接續的錯誤則是當她說出:「看星星」的時候,就不該繼續逞著嘴快不經頭腦地表示:「星星有什麼好看的?」
誰知道她外表一副不擅長與人交流的模樣,實際上卻遠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更執拗得多。拉著手就要帶自己去見識。
看起來小小的、纖瘦的手臂,力氣卻超乎常理的大。幾乎在她抓住自己手臂的時候,直覺便已經放棄了抵抗,任憑她拖拽著自己上了山。說是山,其實更像是地勢起伏較大的小丘,只是在孩子的眼中,尤其是眼睛都看不清楚周遭環境的情況下,其實和山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未曾認真去尋找繁星。
城市裡的夜空裡其實見不到幾顆星星,儘管並沒有無知到完全不瞭解星星是什麼,但那樣的存在對於自己而言只是一種概念。
城市太過明亮,甚至有些刺眼,所以印象中自己幾乎從沒有主動抬頭在夜空中尋找星星的蹤跡。
為什麼?因為沒有必要,也沒有意義。
現在也是,對於未知黑暗的恐懼感、微涼夜風帶來的寒意,還有從小腿傳來的痠痛感,都一再讓內心不斷產生自我懷疑。
為什麼在這裡?為什要經歷這一切?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
在黑暗中行走久了,會越走越感到迷茫,雖然從眼下情況看來,感到迷茫的人似乎只有自己。
如果她此時鬆開手離自己遠去,或許自己真的會因為瞬間失去方向而蹲伏在原地毫無臉面地哇哇大哭起來。他並沒有那個勇氣獨自一人直面黑暗,也沒有辦法在失去他人指引的情況下找到前進的方向。
索性閉上了眼睛,反正就算睜開眼也什麼都看不見。但就因為完全捨棄了嘗試以視覺捕捉周遭的事物。周遭蟲鳴、腳底踩過石礫的摩擦聲、樹梢葉片隨枝條搖曳的沙沙輕響、風吹拂過臉頰的觸感,女孩掌心的溫度,還有自己的心跳聲,似乎都在那一刻變得清晰起來。
他任由女孩領著自己前進。
時間的感受變得極度模糊,感覺好像過了好一段時間,又或許是因為心跳過快而產生的錯覺。
直到……
「到啦!」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才敢試探性地緩緩睜開眼。
可能是因為閉眼的時間長了以後,也開始慢慢地習慣起黑暗。
沒有怪物,也沒有張著血盆大口朝自己撲來的野熊。那是個平坦的自然平臺,沒有被林木給遮蔽的視野顯得異常開闊,像是突然被揭開的窗簾,只不過窗戶外頭不是刺眼的朝日,而是漫天幽邃的星光。
他從未正視星空。
宇宙太過浩瀚也太過遙遠,遙遠到已經超出了孩子的腦袋可以承受的境界,或許在他看到書本上的圖片,看著影片中所描述關於宇宙奧秘的講解時,是也曾對那片未知的領域產生過好奇和探索的欲望。
當他在城市中嘗試著仰望天際,尋找在印象中同樣璀璨的星空時,他的心情從失望、懷疑、妥協一直到了逐漸接受。或許那確實是真實存在的事物,只不過那並不是屬於城市的夜空,那樣的存在也再次被拉遠到自己無法觸及的距離。
所以在聽到女孩說到要去「看星星」的時候,自己才會無意間把不屑和不以為然的情緒直接表現在了臉上。因為對於他來說,星星的確沒有什麼好看,也不是自己所能夠憧憬的事物。
然而現在映入眼簾的卻是自己從未見過的畫面,或者應該說是曾經在記憶中存在,卻始終在現實中遍尋不著的那片星空,此刻卻彷彿向自己證明般,清晰得反倒令人懷疑這是不是也是一場虛構的幻覺。
女孩放開了他的手。
也許是沉浸在星河盛景的驚異情緒中,自己甚至忘記了不安和恐懼。
黑暗中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甚至不能確定此時她的目光是盯著自己,抑或是眺望遠方的天空,只能從一點點的光暈勉強看到她的輪廓。
「可惜,今天雲比較多,看得不是那麼清楚。」她的口吻彷彿在說著:「雖然不算很滿意,但勉強還可以接受吧。」那樣的惋惜。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口中的勉強達標,卻已經是足以讓自己震驚到失去言語的畫面。
明明依舊漆黑地看不清周遭的其他事物,漫天星斗的微光卻安靜地吸引著自己的目光。即使不像太陽那般為大地帶來生機的暖意,也不如月華皎潔,澄明如鏡那般透亮,但是當那星星漫佈夜空,從遙遠到不可想像的距離之外發出點點光芒時,卻反而會讓人感到一種奇妙的沉靜與祥和。
即使都是同一片夜空,看到的景色卻完全不一樣。即使因為更近的光害而顯得黯淡,但星星並未消失,它們始終在那兒。
他沒有真正看過星空。
或許正因為如此,才更容易被眼前的景象所觸動。
女孩並沒有發出挑釁般的提問,說著「怎麼樣,和你想像中的星星不同吧?」插腰發出自滿且得意的笑。她只是佇立原地,靜默著不發一語。
可能在浩瀚的星空前,任何言詞都顯得多餘。
某些事物只有在實際見到的時候,才會真正明白到無需多言。
自己循著黑影的輪廓走向她,同她站在了相近似的角度仰望。
不記得經過了多久,唯一能感受到時間流逝的,只有在斑斕星空的背景下,月亮位置改變時劃過天際的那道弧線。
回程路上女孩依舊抓著他的手,但這次不同的是,他也同樣握著女孩的手。
繁星帷幕的背景下,他們肩併肩,彼此間沒有多交談。
但那條黑暗的山路,似乎也不再像來時那樣漫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