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伏魔殿
鋼先在一眾人等震懾的目光中被擠到一旁,托塔天王踏前一步,朝西王母行禮。
「西王母娘娘大駕光臨,久違了。」
「孤已在此小住數日。聽聞一百零八星將齊聚一堂,特來一見。……你為何與賀鋼先同行?」
西王母板著臉,冷眼打量托塔天王。後者屈膝跪下。
「茲因人間戰火蔓延,我擔心他們的安危,遂與他們匯合。當初引發收星之事,我也難辭其咎。是以我想助他們早日了結此事。」
然而,西王母只是嗤之以鼻。
「少來這套……不,無妨。天機星,孤一直在找你。你躲哪兒去了?過來。」
言罷,她向天機星招了招手。
鋼先眉頭深鎖,擰著脖子回道:
「且慢。……不,請恕在下僭越。天機星先前一直被困於朔望二鏡之間。據說此舉並非出於他本人意願,乃是奉人之命。不知娘娘可曾知曉此事?」
西王母睜大眼睛,滿臉迷惘。不等她開口,張天師插話打岔。
「賀鋼先,你們辛苦了。魔星封印大典馬上就要開始,它們如今均在此地自由活動,我正忙著召集它們。在這期間,你們且好生歇息片刻。」
「可是,張天師……」
「賀鋼先!西王母乃天界至尊,豈容你如此失禮,妄加質疑!」
張天師眼神凌厲,警告鋼先噤聲。鋼先無奈,只得悻悻然轉身,朝自己的寢室走去。雷先招呼李秀等人跟上,與鋼先一道離開了上清宮。
剩下的天機星與托塔天王遭西王母招手示意。
待眾人離去,西王母長吁了口氣。
「真沒想到他們竟溜進了上清宮。張天師,你沒收到任何聯絡嗎?」
她口氣嚴厲,張天師連忙跪下請罪。
「並未。理由我也不明。最後一封信說他正與應究分頭沿長江而下。」
「連天機星的事,你們都給我胡言亂語。說什麼我不知情。」
「這……唔。」
面對西王母的逼問,張天師語塞,天機星只得站出來開口。
「啟稟娘娘,小仙確實被囚於兩面銅鏡之間,奉命看守朔月鏡通往望月鏡的單行通道。」
西王母神色陰沉。
「竟有此事……早知如此,孤何不早些將你召來盤問?好,好一個不成體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的表情由陰轉驚,又轉為恐懼,環顧左右,卻無人答話。
西王母強作鎮定,附耳低聲詢問天機星。後者慢慢搖頭,表示並不知情。西王母喟然長歎,顯得又慶幸又無奈。一旁張天師也在暗自擦汗。
「還好你也不曉得。若連你都茫然,想必其他魔星更不可能知道了……這就好辦,我這就回天庭去。」
話至此,西王母像是害怕誰的注視似的,戛然而止。
就在此時──
「啟稟張天師,眾魔星已集結完畢。」
傳信道人來報。張天師點頭,揮退來人。
西王母臉色慘白,垂頭不語,許久才擠出聲音。
「……張天師,還是將那一百零八魔星盡數封印吧。你確定要將它們禁錮於此,而非送上天庭?」
張天師跪伏施禮。
「不必勞煩。……只要娘娘能履行先前的承諾。」
「……孤知道了。」
西王母嗓音虛弱,宛如重病之人一般。
鋼先眾回到自己的住處。萍鶴立即上前相告:
「好了,是時候與飛墨術訣別了。張天師吩咐我們將地文星放出。」
萍鶴點頭,將筆緊貼在胸前,依依不捨地閉上眼。
一旁李秀見狀,笑吟吟地說:
「欸,我也想去看看雷先的房間。福爾圖納,百威,咱們一塊兒去吧,走啦!」
她半推半就地將雷先眾人攆了出去。臨行前,她朝萍鶴使了個眼色,自己也跟著出去了。
鋼先問道:「打算怎麼辦,萍鶴?」
「對不起,我有點慌。」
「這也難怪,我也一樣。不如直接問問本尊吧。」
鋼先說完,二話不說拔出追魔劍,刺向那支毛筆。筆身大放光明,一個相貌端正的青年現出身形──正是地文星。
他朝萍鶴躬身行禮。
「王萍鶴……不,王鶴雪,對令尊犯下滔天大罪,在下萬分愧疚,請恕罪。感激不盡諸位一路行來,總以我術濟世救民,不為私用。」
萍鶴早已淚眼婆娑,顫聲問道:
「只問一事──當年慘案發生時,你怎會附在輝影體內?那麼多劍客慘死,皆因爭奪你我靈力啊!」
地文星嘆息低頭。
「此事容我一言。……我原本只想賦予萍鶴以飛墨成字的能力,就像方才大家所見那幅魔星圖錄一般。無奈現場眾人對秘術趨之若鶩,我的神通不受控制,竟衍生出字成其形的異能。雖然我對此感到萬分抱歉,但那並非我的本意啊。」
聽聞此言,萍鶴驚呼出聲:
「也就是說,當時我的心念……!」
她頓時想起施術那一刻,自己心中充斥著急於除掉敵人的焦慮,竟反饋到了神通之上。
「天啊……都是我不夠堅強所致……!」
萍鶴這才驚覺自己也是慘案的締造者之一,頓時癱軟在地,渾身顫抖。
鋼先見狀,正欲上前攙扶,卻被地文星以眼神制止。
地文星輕撫萍鶴雙肩。
「就算換作旁人,術法走向也不會有何不同。畢竟那是在場所有人的期望所導致的結果。所以這不是你的錯,別再自責了。
此時此刻,我更想強調的是──縱使飽經磨難,你依舊秉持善念,將我所授之術運用得當,這才是最可貴的啊。」
「嗯,嗯……」
萍鶴強忍淚水點頭。
片刻,地文星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這,這當真?」
萍鶴訝然。
「沒錯,這是可行的。不過時間所剩無幾,務必當心。」
地文星說完,迅速抽身,笑著轉身。
「話說回來,這兩年的旅程可真不容易啊。我在輝影體內一直默默關注著你們。雖說艱辛,但也別有一番樂趣。我想我多少派上了些用場吧。好了,我去和雷先他們告別了。」
言畢,地文星逕自走出房間。
目送他離去,鋼先像是若無其事般微微一笑。
「細想起來,這傢伙也算得上旅伴了。初見面就要分別,還真有點捨不得呢。感覺挺奇妙的。」
萍鶴聽罷,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是啊。他一直默默守護著我們……聽他這麼一說,真教人心生自豪之感。」
鋼先笑吟吟地朝她湊近。
「喂,萍鶴……你恢復記憶了吧?」
「啊!」
萍鶴驚訝地別開眼。鋼先莞爾一笑。
「見到梅叡那會兒,你就想起來了吧?不過無妨,我很感激你為了幫助大家,特意隱瞞至今。一直以來承蒙照顧了。」
萍鶴閉上雙眼搖頭。
「抱歉一直瞞著你。而且從前受你相助,我至今仍未好生道謝……」
鋼先憶起她還是王鶴雪的模樣,忍俊不禁。
「……我就想著什麼時候還能再見你一面。那天在酒館重逢,我真的很高興。只不過你不記得我了,我也就沒再提這茬。」
望著鋼先溫暖的笑容,萍鶴羞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
「……我,我也很想你。我找你可不是巧合,是,是刻意的!」
她情不自禁喊出聲來。鋼先點頭認同。
「不管過程如何,能再相會真是太好了……雖然對你而言,人生從此天翻地覆。」
他神情流露幾分憂慮。萍鶴連忙搖頭。
「過去的事已經無可挽回,所以我想著眼未來。
鋼先,等這一切結束後,我想和你──」
話至此,她驀地截住話頭。鋼先正等著下文,萍鶴卻端正了姿態,壓低聲音說:
「說這些還為時尚早。現下就照張天師的意思,別讓地文星回到筆裡。」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鋼先狐疑地問。萍鶴慢慢搖頭。
「最後一定會有變數發生。──鋼先,在你真正復活之前,這場征程遠未結束。」
凝視著萍鶴墨色深邃的眼眸,鋼先正了正身子,苦笑著嘆道:
「唉,你說得太對了。」
上清宮占地遼闊,聳立著諸多宮殿。與這一道教聖地相襯的是中央廣場,石板鋪就,足可容納上千人。
收星眾被召集到宮中一隅。
只見西王母等女神,托塔天王與張天師併排而立,背後遙遙相望的是列陣待命的一百零七星。
原本充作儲藏室的舊殿業已騰空。張天師指著它道:
「計劃有變,一百零八星將被封印於此。從今以後,此殿就叫做『伏魔殿』。」
「什麼!」
賀家兄弟與李秀驚呼出聲。張天師卻裝作沒聽見。
英貞童女走上前補充說明:
「諸位切勿擔憂。此處已併入天界管轄,凡人非經允準不得靠近。就外觀而言雖在人間,但名義上確屬天庭轄區。」
雷先轉而問張天師:
「張天師,這樣做當真妥當?」
張天師神情憂鬱。
「賀雷先,別無他法。有此條件,吾山方能得天庭鉅額資助。──你們也明白,亂世之中,流離失所者不計其數。這江南一帶僥倖尚且太平,逃難之人絡繹不絕。作為教團,我輩理應收留災黎。奈何人力物力捉襟見肘,實難周全啊。」
話雖如此,雷先等默然不語,交換眼色,各自點頭。張天師又道:
「當初請鋼先助我起死回生,應究離去商議之事亦與此相關。吾山教眾浩繁,向來入不敷出。如今兵荒馬亂,情勢每下愈況。因此唯有仰賴天庭濟助,方能渡過難關。」
西王母也補充道:
「再說一百零八魔星亦是禍亂人間的罪魁禍首,若貿然放歸天界,恐人心難安。還望諸位見諒。」
張天師閉目頷首。西王母話音剛落,便環視左右,似要堵住眾人悖論。
「請稍等。」
鋼先洪亮的嗓音劃破寂靜。登時滿堂哄動,目光齊聚到他身上。
「在下理解天庭濟助之舉。但諸位欲隱瞞之事,想必不止於此。──方才試圖向天機星求證的天界機密,又作何解釋?」
「鋼先,別鬧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犯渾,簡直是自尋死路!」
雷先死命拽住他的手臂。鋼先卻硬是掙脫。
「九死一生替你們收服魔星,如今用完就想撇清,未免太過分了吧?我可是看穿了那個祕密,比方說──就是這個!」
言罷,他竟拔劍自刎。
「住手!」
天界那邊傳來驚呼。然而長劍非但刺不進去,連天魁星也不見蹤影。
「這是怎麼回事?」
鋼先收劍入鞘,朝張天師冷笑道:
「天魁星有一半寄宿在我體內,另一半寓於此劍。二者相斥,劍不能入。你們考慮得可真周到啊。」
英貞童女聞言反問:
「你是說這就是天界的祕密?」
「不,這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祕密是──神之本質為何?天界究竟為何物?」
話音未落,西王母氣急敗壞地喝斥:
「放肆!區區凡人豈能妄議天機!」
「我也有一半是神,少對我指手畫腳的,老太婆!」
「你,你說什麼!」
西王母氣得面無人色,雙膝一軟,險些跌倒。九天與六合慌忙攙扶。鋼先鍥而不捨。
「聽聞東羅馬的傳說,我琢磨了一番。他們供奉的神祇與這裡迥然不同,就連古老神話也頗為獨特。同為神靈,為何彼此間竟無絲毫關聯?」
「民族有別,自然鮮少交流。僅此而已。你還是向王母娘娘賠罪為妙。」
張天師一臉愁容。然而鋼先只是笑著搖頭。
「這不過是表面現象。──其實神也好,天界也罷,說到底不過是人類意念的投射。神明並非全知全能,他們的形象乃是由我們的期望所塑造,充其量只是虛構的世界。」
說著,鋼先目光灼灼,指向西王母。
「啊啊啊啊——!」
西王母慘叫一聲,雙膝一軟,頓時暈厥過去。
張天師嘆了口氣。
「賀鋼先,這些道理我們都懂。不明就裡的是天界那邊。神仙之所以長生不老,全憑世人的思念。雖說天界源於人心,但諸神確實以無上神力守護人間。維繫天人之間的平衡,正是我教的職責所在。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天界知曉真相後會引起動盪。就像現在這樣。」
他憐憫地望著西王母。
鋼先點頭表示理解。
「您說的不無道理。但恕我直言,他們根本不懂何謂平衡。要不然一百零八星為何要逃到人間?又為何有人借其之力,挑起戰亂?所以與其事後補救,不如讓他們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人造之物,也許反而有利於未來。」
英貞童女聽罷怒不可遏。
「賀鋼先!你少仗著收服魔星的功勞說些放肆的話!張天師,你也有失職守,還不將這個人逐出師門!」
在英貞童女的催促下,張天師凝視著鋼先。
「賀鋼先,你確實言重了。」
「……是,屬下知錯。」
鋼先正欲低頭認罰,豈料張天師臉色一沉,隨即綻開詭譎的笑容。
「話雖如此,說實話,我也受夠了他們的傲慢。我才不會趕你走呢,有話儘管直說!」
「是,是!」
鋼先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報以會心一笑。
但就在此時,張天師卻突然氣勢洶洶地飛撲向前。
眾人大驚失色。有個人影快如疾風,迅即將托塔天王擊飛,隨後立於鋼先面前。
西王母被這股威勢驚醒,顫巍巍地伸出手。
「您,您不是一直以來都……照孤的吩咐行事嗎?求求您,饒了天界這一回吧。孤什麼都依您,只求您高抬貴手!」
「我偏不。」
人影冷笑著甩了甩頭。
鋼先滿臉錯愕,脫口而出:
「九天娘娘,您這是何故?」
然而九天玄女非但不答,反而一腳踢翻了鋼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