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暖暖
不管有多努力,你終究是個二流的角色。
那是咪咪的聲音,只是變得嗜血瘋狂,傲慢狂妄。
是的,哈斯塔,就是你!放棄掙扎滾回你的老巢,你只配那個地方!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勝利者永遠是我!
風中哀嚎的聲音是誰?玳瑁貓巨大的身影橫亙在空中,變形的肢體關(guān)節(jié)之間湧生無數(shù)的尖牙,如浪潮般一波波在毛皮上擴散,直到牠渾身變成純白,閃動刺眼的光芒。牠將爪子刺入天上的巨縫,不顧對手扭動掙扎,活生生將天眼中的肉球挖出。那生物沒有血,有的是錯向暴亂的氣流,帶著震耳欲聾的慘叫聲震垮了半邊的直誠高中。靜賢抱住暖暖,她沒有力氣帶著暖暖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只能想辦法用身體當成肉盾,保護失去意識的同學(xué)。
天上的怪物鏖戰(zhàn)正酣,巨大、渾身尖牙的貓妖逮到得來不易的獵物,正用牠全副的熱情和精力,要徹底支解夢寐以求的受害者。兩條強健、壯得掩蓋大半天空的後腿奮力撐開天眼,前爪挖出肉球之後還不甘心,還不斷的向內(nèi)探索,飢渴的牙口試圖挖掘更多血肉。那被挖出來的肉球沒有墜落,而是漂浮在半空中扭動,彷彿是顆落入幼兒手中的水球,被一雙惡毒的手掐得不斷變換形狀。它為什麼要掙扎?它用什麼東西掙扎?暴亂的氣流像球棒一樣四處揮砍,打碎了門窗玻璃和柏油路面,打垮水泥校舍和磚牆。破碎的物體在空中像子彈般四散飛舞,每一片的殺傷力都不小於風壓本身。淒厲的嚎叫聲從天眼深處傳出,刺激了咪咪的殺性,雙方戰(zhàn)得更兇更狠,再沒有半點理智和思考,只剩純粹的廝殺搏鬥。
靜賢唯一能做的事是等待,像大多數(shù)人面對天災(zāi)時做的事一樣,抱著身邊僅存的夥伴等待。那些壞事總會過去,她只能緊緊抱住信念,相信時間會帶走一切。你只能想辦法去相信,相信人們會撐下來,希望的火光在狂風暴雨中會再次燃起,信仰由此而來。趙暖暖的身體漸漸變冷,隨著天上怪物戰(zhàn)鬥的時間變長,靜賢感覺得到某種無形的東西正從暖暖身上抽離,她的體溫愈來愈低。
「暖暖?暖暖你還好嗎?」
一點都不好,她不必開口回答靜賢也知道答案。李星雅的週記簿和阿烏的繭衣都被風吹成碎片,飛散到校園各個角落去了。暖暖躺在靜賢身上,原來抱著瀕死之人是這種感覺,那筋骨肌肉逐漸鬆軟,所有的重量毫不客氣壓在你身上。
「靜賢?靜賢你在哪裡——邱靜賢!」
狂風中大舜呼喊的聲音變得好小,靜賢抬頭看見他四肢著地,從另一頭的樓梯爬上來,努力扭著身體想要靠近。可是形勢比人強,他再怎麼渴望終究到不了靜賢和暖暖身邊。暴亂的風打得他寸步難行,更別說衣服撕裂,手腳軀幹上全是砂石木片刮出來的傷痕。在這種態(tài)勢下還能留著一條小命,就算命大了。筋疲力盡的大舜最後只能在走廊上爬行,連喊叫聲都發(fā)不出來。靜賢閉上眼睛祈禱,拜託快點過去吧,只要撐過去一切都會沒事,一切都會沒事。
天上的咪咪發(fā)出得意的嘶吼,迅速鑽入天眼縫中,巨大的裂縫在貓妖鑽入的瞬間合攏消失。扭動掙扎的肉球也不見了,暴動的風瞬間平息,細微的星光遲疑、困惑地出現(xiàn),閃爍飄搖,驚惶未定。真的結(jié)束了嗎?災(zāi)難終於遠離,一切終於平靜下來了嗎?黑暗中沒有人有答案,細碎的落地聲響隱約暗示周圍的慘狀。
「靜賢?」
「我們在這裡?!?/div>
靜賢看不清楚,只能在微弱的星光中勉強辨識出大舜的形體。
「我們在這裡!」她又說了一次。「我看不到你!」
趴擦。
這是什麼聲音?
答案是大舜捧著打火機全身發(fā)抖,那團小小的橘色火光照亮他蒼白的臉,還有滿布塵沙的頭髮。他抬頭看,視線和靜賢對上,眼淚和笑容同時湧上。他半蹲在地上,正要跨出腳步又猛然煞住,手中的火焰晃了一下。他們一起盯著那團火焰,大舜蹲低身體用慢到不能再慢的碎步緩緩靠近,直到靜賢終於抓住他的手,引導(dǎo)他跪坐在暖暖身邊。
「趙暖暖?」
暖暖沒有回答,呼吸聲變得愈來愈微弱。大舜跪下來小心讓火光靠近她一些,打火機的火焰照在她臉上,蒼白的神色罩上一層橘色的光。
「你還好嗎?」
或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吧,問完問題之後大舜低下頭,全身發(fā)抖了好一陣子才說得出下一句話。
「對不、對不起,我和邱靜賢沒有完成任務(wù)。」他說:「明明、明明只差一點點了?!?/div>
靜賢該怎麼告訴他才好?要怎麼告訴自責難過的大舜其實錯在她身上,是靜賢的推理出錯,讓恐怖的咪咪躲在背後操弄他們,他們所有的努力其實全都是兩個邪神暗中爭鬥的結(jié)果。靜賢要怎樣才說得出口?悲痛的大舜要怎樣才能接受真相?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他們是死是活根本沒人在意。
「不過你不要怕,邱靜賢在這裡,她很聰明喔,她都知道要做什麼。不像我是個笨蛋,除了哭什麼都不會……」
他笑了,笑得和他手上的火一樣明亮。事實是靜賢什麼都不知道,她自作聰明才有今天的下場。除了跪在他們辜負的同學(xué)身邊哭得滿臉鼻涕眼淚之外,她想不到還能多做什麼才能挽回既定的事實??刂婆难衷陔x開的時候也把暖暖的性命帶走了,當暖暖的決心動搖的瞬間,那個怪物也拋棄了暖暖。不用特殊的聰明才智,靜賢也看得出來是怎麼回事。那才不是什麼國王,那是一個叛徒,出賣巫女的性命換一條退路。
「都是我……如果我早一點發(fā)現(xiàn)咪咪騙我……說不定我……」
「欸欸,邱靜賢你不能哭呀,你要是哭了誰來救趙暖暖?」大舜說:「你們兩個不要哭,我最討厭女生哭了,你們都哭了一切不就完了?不要哭了好嗎?」
可是靜賢不知道怎樣才能不哭。大舜說對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書上沒有寫,她也想不到。她根本沒有把夢想恐怖世界看完,她不知道結(jié)局是什麼。牧蘇巫女活下來了嗎?叛徒有受到處罰嗎?高砂島和赤壤國的戰(zhàn)爭誰輸誰贏?夢想恐怖世界寫到後面真的好難看,所有的人都是騙子,主角們連一個問題都解決不了。作者好毒的心腸,連一點點好結(jié)局的可能性都不給。明明只要讓他們再聰明一點,法術(shù)再強一點,所有人再團結(jié)一點,很多事情都能輕鬆解決了不是嗎?
「對不起、對不起……」
打火機的火漸漸變小,裡頭的瓦斯很快就要耗盡了。那只是一個廉價的夜市遊戲贈品,裝不了太多燃料在裡頭,噴嘴的嘶嘶聲慢慢變小,直到最後什麼都沒有了。黑暗像水一樣柔軟,隨著徐徐的夜風覆蓋半毀的直誠高中,等最後一點火光消失之後,那些破損的路面、倒塌的校舍也都看不見了。甚至連裡頭還有學(xué)生受困也沒人知道,沒有人會去注意看不到也聽不到的東西,向來都是如此。
※
「我叫作趙暖暖。」
高中開學(xué)第一天趙暖暖在出門前對自己說。她在鏡子前面練習(xí)了好幾天,努力把這句話說得自然順暢,足以讓其他人相信她是真心誠意,不會懷疑她真正的身份。
她來自七姊妹星團,隱藏星光在地球求生。
暖暖偽裝得很好,連她那沒有血緣的父母都不知道女兒被取代了。她會在出門前跟媽媽說謝謝,爸爸回家時幫他倒水遞香菸。她每天穿著整齊的制服出門,戴上眼鏡扮演認真求學(xué)的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她會安安靜靜坐在教室裡,聽老師把今天該唸完的課程唸到最後,等待下課鐘聲等待宣布一天結(jié)束。今天同樣沒有人注意到趙暖暖,小心翼翼繞過她的座位旁。
「我叫作趙暖暖。」
她來自遙遠的銀河,意外落入地球。她都是這麼告訴偶然注意到她的人類,安撫他們突然升高的戒心,告訴他們不用驚惶不用害怕,趙暖暖傷害不了任何人。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中女生,和所有人一樣茫茫然吃飯、上學(xué)、考試、回家,父母師長都只當她是個安安靜靜的影子,不會多加留意。只有在很偶爾、很偶爾補習(xí)班回家的路上,天上的星星特別亮又沒有月亮作祟的晚上,她會抬頭尋找七姊妹星團在天空中的位置。那些在家鄉(xiāng)的事物會透過星光照亮她的夢境,引導(dǎo)她憶起模糊的過往,那些被現(xiàn)今的肉身限制的思維,透過星光重獲自由。被稱為趙暖暖的女孩找到她擅長的工具,透過一支支不同的筆,一張張相同的紙,她懷念嚮往的事物復(fù)活了,七姊妹星團上的夢想世界重現(xiàn)在地球上。
「噁,你在畫什麼呀?」
只不過她終究還是太過稚嫩了,思鄉(xiāng)之情無意間洩漏出去。她原以為只是下課十分鐘的時間,非常短暫,短到?jīng)]有人會特別注意到她所以沒有關(guān)係。她好想念那個遙遠的家鄉(xiāng),只是忍不住想在白天的時候拿出紙筆來稍微紓解一下思鄉(xiāng)之苦。應(yīng)該沒有人會注意到趙暖暖才對,趙暖暖只是一個沒人在意的影子,她的偽裝難道不夠嗎?想必是高中生活太過安逸了,讓她忘記心智不夠成熟的人類學(xué)生刺探偷窺的欲望有多強烈,才會不小心露了自己的底。
「趙暖暖好奇怪喔,畫那種東西。」
不是的,她不是趙暖暖。
她有口難言,只能繼續(xù)承擔根本不屬於她的罵名。她不能澄清,澄清只會引來更多問題,最好的方法是閉上嘴巴假裝若無其事,假裝自己是聾子、瞎子、瘸子。不要引來更多的注意,擺出弱勢的樣子激發(fā)他們的同情心,讓時間沖淡疑問讓自己活下去。趙暖暖的媽媽教過她人生在世總是要有些犧牲才會有收穫,雖然她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不過是地球人說的話多半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心得,應(yīng)該不會有錯。所以她告訴自己為了活下去要堅強,吸取當?shù)厝颂峁┑纳钪腔?,多忍耐一下就可以回到群星之間的故鄉(xiāng)。
她真的、真的好想快點回去,回到七姊妹星團,回到她夢中的——哪裡?
卡爾克薩。
風如是說。
回到她夢中的卡爾克薩。
是的、是的,你終於聽見我的聲音,我是你夢中的卡爾克薩!
「你們有看見趙暖暖今天穿的衣服嗎?」
「有呀,她真的好奇怪喔?!?/div>
她站在廁所隔間裡,手壓在門鎖上不敢動彈。如果讓外面的學(xué)生發(fā)現(xiàn)她躲在這裡,會不會衝上來把趙暖暖撕成碎片沖進馬桶裡?如果她被沖進馬桶裡,是不是就要永遠困在黑色的伏流之中,就再也見不到夢中的卡爾克薩?
「我真的不知道她有什麼問題耶,每次跟她講話都愛理不理,好像我欠她錢一樣?!?/div>
「你上次有聽說嗎?美術(shù)老師的事情?」
「美術(shù)老師?你說徐老喔?」
「徐老怎樣?徐老怎樣?跟我講啦,我剛出來沒聽到!」
「他有一次下課特別把趙暖暖留下來,我聽班導(dǎo)很生氣跟其他老師說的,罵徐老都自以為是倚老賣老,不尊重他們的上課時間?!?/div>
你聽見了嗎?
她沒聽見,她在發(fā)抖,採光不佳的廁所向來比學(xué)校裡其他地方要陰寒許多。她原本以為這一堂下課要趕赴其他科任教室,廁所的學(xué)生應(yīng)該會比較少,可是天知道為什麼她還是被困在隔間裡頭出不去,全身發(fā)抖聽著肆無忌憚的聲音編排趙暖暖的不是。
「我不是問這個啦,徐老留她下來做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只聽到班導(dǎo)罵徐老而已。」
「你不覺得徐老很像色伯伯嗎?」
「對呀,之前去掃美術(shù)教室的織馨他們超氣的,被他罵說公用的水彩筆洗不乾淨,逼他們留下來洗到第七節(jié)都過一半了才回教室。」
「我想起來了,他真的超過份耶!那趙暖暖為什麼被他留下來呀?還是……」
「我不知道……」
你有聽說嗎?
閒談八卦的聲音終於遠去,什麼都沒聽到的她抖著手想要打開門鎖,汗?jié)竦氖种竻s怎樣都拉不開又滑又黏的金屬門栓。黑暗正在蔓延,那角落的竊竊私語藉著風勢而來,撩撥她心中的恐懼。
我來自卡爾克薩。
她想離開,她不想死在這裡面,像那可憐的廁所花子一樣,所遠困鎖在這方寸之地不得脫身。
你忘了回家的路嗎?
她忘了怎麼出去,明明只要找到一個特定的角度她就能夠離開廁所,可是她怎樣就是辦不到。上課鐘響了,所有人都要回教室——不對,是所有人都去科任教室,直到下午放學(xué)都不會有人聽見她的聲音。她會被鎖死在這裡,直到她真的死去為止。趙暖暖用力搖動門鎖,只要再多出一點力,只要再多努力一點她就能離開這裡。再給她一點時間,她的夢想世界要完成了,她找到那套典籍了,星空中的家鄉(xiāng)不再遙遠。風告訴她她可以回家,星海中的家,不是廁所中的伏流。她的痛苦來自過去,她過去不了,連求救呼喚的聲音都不會有人聽見。
「我是趙暖暖?!?/div>
她對自己說,沒錯,她有名字和長相,她努力表現(xiàn)得和所有人一模一樣,為什麼他們還是發(fā)現(xiàn)她的真實身分,設(shè)下陷阱要抓她?
「趙暖暖?」
誰?
「趙暖暖你在裡面嗎?」
誰?
「趙暖暖我是靜賢,星雅說你不見了。你們今天要同組做實驗,老師叫我來找你?!?/div>
星雅?有可能嗎?星雅?
「靜賢我們回去啦,她又不在這裡。剛剛美琳就說沒在廁所看到她了呀!」
「我只是想說看看而已?!?/div>
他們沒有停留太久,沒有阻礙她和風中的聲音溝通太久。廁所的氣窗吹來陣陣涼風,一雙輕柔的手覆上暖暖的手背。
別怕,我?guī)湍汩_門,我知道你想見她。
你是誰?你怎麼會知道?
我是你的國王,我知道你所有的事。別害怕……
她不怕,接受國王的指引,為她打開鎖死的門扉。
你很快就能獲得自由了。你找到典籍,裡頭記載我的魔法,可以引導(dǎo)你回到七姊妹之中?;蛟S會有一些波折,但是我們不急,等你下定決心再讓我們知道。
我們是誰?
故鄉(xiāng),家人。吾愛,我們?nèi)牡却?/font>
真的嗎?
我可以等,等你驗證了預(yù)言,再相信我不遲。我無所不在,你可以隨時呼喚。
「暖暖?」
打開門的瞬間她就在那裡。不是趙暖暖,是李星雅。
「你還好嗎?」
她該怎麼回答才是對的答案?她沒學(xué)到這件事,全宇宙的魔法典籍都沒記載如果你的摯愛就站在眼前,面帶微笑困惑地望著你時,該說哪句話才是正確答案。那些答對的人都是天之驕子,注定一輩子好運,生生世世順遂平安。星光照亮了趙暖暖受困的恐怖世界,黑暗無光的地球充滿了豐富色彩,連風都唱著高亢的歌曲為她祝賀。領(lǐng)星呀!她的名字多美,趙暖暖可以為了她只當趙暖暖就好。領(lǐng)星呀!引導(dǎo)趙暖暖的路,即使身陷無止盡的宇宙黑暗之中,有那一點光芒也夠撐過萬古長夜。
何故讓那無稽的預(yù)言,帶走你的美艷笑容?
因為預(yù)言會成真,無稽會變成無情,再美的星光也撐不住時間考驗。只有祂,那風中對她低語的王,說的全是真實不虛,一針見血的箴言。
測試我也沒關(guān)係,你知道你的王不怕任何測試。
耀眼的星光拒絕照耀你的存在,自私地渴求崇拜。
獨受眾生鄙夷的孤兒踏上追尋之路,開啟四大門。
愚人與聖者注定孤獨,漂流在沒有回音的宇宙。
她要回家,為了回家她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你的家就在這裡,就在我身邊。為我打開大門,你知道方法。讓我的國度降臨,夢想世界就會成真。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在她克服重重困難之後,她的夢想世界居然出現(xiàn)了雜質(zhì)。
為什麼是你們?
你們有什麼特別的?
你們根本不知道為了夢想趙暖暖可以犧牲什麼,就算是兩條性命她也在所不惜,更何況是兩隻竊取她王權(quán)的賊貓?時間之水、大地之心一一被破壞,她僅存的籌碼只剩生命之火,那兩個賊還是不滿意,在錯誤的時間開啟風之門叛徒毀滅一切。
趙暖暖痛恨他們。
為什麼不行?他們想要趙暖暖,只是一個假身分而已,他們就拿去呀!為什麼非要她去扮演那個身份不可?為了趙暖暖這三個字,她受的苦難還不夠多嗎?
「你怎麼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樣?」
因為我不是女孩子,你也不是我爸爸。趙暖暖在她決心踏進夢想世界時就已經(jīng)消失,不再受到承認。只有如此,才能解釋她在地球上受的一切苦難有何意義,只有歷經(jīng)磨難她才夠格踏上夢想世界,回到七姊妹星團之中。
可是他們……
緊追不捨的邱靜賢和游大舜,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被騙了嗎?他們就和其他無知的地球人都一樣,都是邪神互相爭鬥的棋子,生命被當成無足輕重的籌碼輕易拋擲。叛徒熄滅聖火後用假的聖火代替,再用謠言之風煽動群眾,逼牧蘇巫女走進死路。直誠高中不是失去了風,而是沒了電力,失去了火。第三項任務(wù)不是風之門,而是生命之火。書上的教訓(xùn)邱靜賢沒有學(xué)到,現(xiàn)實的警訊她沒有警覺,在最後關(guān)頭失去一切。
暖暖為她流淚。
她為他們流淚。
這感覺好奇怪,原本她不是恨游大舜和邱靜賢恨得要死嗎?你們不是應(yīng)該為了擺脫累贅慶祝才對,為什麼反倒哭了?
突然間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暖暖覺得無所謂了。也許是發(fā)現(xiàn)終於能夠解脫,她反而放鬆下來,覺得什麼都不要緊了。她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居民,也不是夢想世界的王后,她要去另一個地方。那地方在群星閃爍之間,在深邃的湖泊山林之中,晃蕩的黑色波浪唱著搖籃曲,回家的時候到了。虛假的王拋棄她遁回風中也沒有關(guān)係,她有典籍中的魔法,她可以自己回到故鄉(xiāng)。她的故鄉(xiāng),她怎麼會忘記故鄉(xiāng)呢?
可是他們也希望她回去,他們的淚水和吶喊不知為何居然讓暖暖有所期待。阻斷元素運作,開啟三道元素之門可以進入夢想世界,第四道門為黃衣之王開啟。現(xiàn)在第四道門毀了,水之門和大地之門也都關(guān)閉了,游大舜和邱靜賢想要回去只剩最後一個選擇。烈火灼身之苦,開啟與夢想顛倒之路,通往燃盡念想的愚人之鄉(xiāng)。
可以嗎?
「對不起、對不起……」大舜手中捧著搖曳的火焰,擺出以為騙得了人的笑一次又一次地說:「不要走好不好?我知道如果我們早一點發(fā)現(xiàn)就好了,對不起、對不起……」
遲了,遲了,正如暖暖在預(yù)言中看見的字字句句,全都遲了。既然如此,似乎也沒什麼好猶豫了。如果他們真的想要回去,那就回去吧,暖暖可以幫他們打開通道。反正失去王權(quán)的她,再留著那一點偷來的火也沒有意義。她閉上眼睛,開門的剎那會有強光,暖暖受不了。
準備好了嗎?三、二、一——
※
一瞬間有光照亮四周,靜賢原先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因為太過絕望所以看見幻覺。但是光是貨真價實的光,那溫暖一波接著一波照亮四周,臉上已經(jīng)沒有笑容的大舜因為光芒漸漸清晰,破裂的圍牆和走廊上有點點反光像星星一樣亮起。
「發(fā)生什麼事了?」他看看靜賢,又看看暖暖?!傅降装l(fā)生什麼事了?」
靜賢也不知道,只感覺到她身上的麻痺漸漸退散,傷口不痛了,身體漸漸變輕。
「暖暖怎麼了?」
她不知道,暖暖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和周圍的黑暗一樣慢慢消退,像一張掛在向陽處的相片隨著光芒增強而褪去顏色。
「邱靜賢?」
那熱灼痛了靜賢,了然於心的刺痛鯁在喉間讓她說不出話。
「發(fā)生什麼事了?」
「記得快點回教室?!轨o賢說:「不然教官抓到你又要記警告了。」
就這樣而已,僅僅如此。強光逼得靜賢閉上眼睛,冰冷和黑暗退去,她握在手中、壓在她腿上的重量逐漸消失??植朗澜缦Я耍闹魅艘搽S之而去,不復(fù)存在。等那沉重的萬有引力壓在她肩膀上時,靜賢睜開眼睛。雖然傷口都不痛了,可是痠軟的骨骼和肌肉還是留下了證據(jù),隱約提示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什麼。她人跪在直誠高中的頂樓,身旁是高聳的銀色水塔,旁邊的加壓馬達發(fā)出穩(wěn)定的運轉(zhuǎn)聲,嗡嗡運轉(zhuǎn)將自來水灌入管線之中。靜賢慢慢站起身來,把綁在手臂上的破裙子扯下來。
大舜!
她往女兒牆的邊緣跑,向下俯瞰期待看見有個頂著布丁頭的男生,吊兒郎噹走過眼前??墒抢鴪龅姆较驔]有人,午休鐘響之後校園裡一片寂靜,只有玳瑁色的校貓悠哉巡邏領(lǐng)地,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空地嘶叫示威。夏日的驕陽把風曬得懶洋洋的,正中午放眼望去校舍、操場、草木全都罩著一層過亮的光澤。靜賢瞇著眼睛,眼眶因為無法適應(yīng)這般熱烈的光線而刺痛酸澀。她該去哪裡?該找誰才好?
靜賢心中沒有答案。
回到教室時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巡堂的教官發(fā)現(xiàn)她服裝不整時變了顏色,怒喝她不知羞恥。話傳到導(dǎo)師辦公室,班導(dǎo)馬上打電話給靜賢的媽媽,請她到學(xué)校一趟,和主任、教官一起到訓(xùn)導(dǎo)處危襟正坐,聽靜賢解釋為什麼她上課上到一半把百褶裙撕成破布。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轨o賢說:「我只是在走廊上碰到咪咪想跟牠玩,結(jié)果牠把我扣子和拉鍊給扯壞了,我只好把裙子脫下來。」
同樣的話她說了第五次,訓(xùn)導(dǎo)主任才開口緩頰。
「我知道靜賢平時是好學(xué)生,功課好又熱心助人。發(fā)生意外在所難免,愛玩惹上了一隻貓,實在沒什麼大不了。涂教官你先息怒,靜賢媽媽也在這裡,話講開不就沒事了?我認為靜賢不是故意破壞校規(guī),逞處不宜過重,留下紀錄就不好看了?!?/div>
這時靜賢才想到,她坐的位置和身陷恐怖世界時坐的位置一模一樣,那個時候她身邊還有兩個同伴,現(xiàn)在誰都沒有了。她媽媽就坐在她正對面,困惑的眼神看看臉色鐵青的涂教官,又看看忙著當公親的歐主任,顯然滿頭霧水根本弄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她還穿著早上出門上班時的衣服,應(yīng)該是直接從公司趕來學(xué)校,嘉賢和美賢回家了嗎?
因為服儀不整靜賢被記了兩支警告,下周開始要到導(dǎo)師辦公室?guī)兔Υ驋咪N過。沒有人發(fā)現(xiàn)那天從下午開始,趙暖暖和游大舜便從學(xué)校裡消失了。第二天靜賢一個人去把後半套的夢想恐怖世界從圖書館借出來,花了一個禮拜讀完。如她所料,最後是悲劇收場,非常莫名其妙的奇幻故事。
她和大舜重逢是一個月後的事。
倒不是說他們沒在學(xué)校見過面,只不過要單獨說話有點困難。從她被記過之後,謠言就傳開了。趙暖暖失蹤的事不知道是從哪個學(xué)生嘴裡傳出去,很快所有的老師、家長都聽說了,最後連警察都跑到學(xué)校來問話。班上的同學(xué)一個接一個被請到教官室,男女生分別由一個看起來和藹可親的女警,和一個兇神惡煞般的警官問話。
「你們平時上課的時候會聊天嗎?」女警小姐問道:「你知道趙暖暖在校外有認識什麼人嗎?」
靜賢說她不知道。
「有什麼事你可以告訴姊姊沒有關(guān)係?!古〗阏f:「我們已經(jīng)聽你們導(dǎo)師說過了,趙暖暖和同學(xué)交際往來有點特殊狀況,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靜賢想說的是你不是我姊姊,開口說的是我知道。「她在班上沒什麼朋友?!?/div>
「你有聽說過哪個女同學(xué)和她特別好嗎?」
靜賢不懂女警小姐為什麼這樣問,只不過答案已經(jīng)無所謂了。她非常清楚不管警察和學(xué)校怎麼抽絲剝繭,窮追猛打想要挖出趙暖暖的秘密,都不可能再找到任何線索。有關(guān)趙暖暖的一切,關(guān)於她的心情、她的故事、她這整個人,都已經(jīng)消失在恐怖世界之中,連同她的作品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靜賢確認過,趙暖暖的畫冊消失了,不在抽屜裡,也沒有任何人出面宣稱他們掌握那本畫冊。
「有同學(xué)出面指證說趙暖暖失蹤當天,你曾經(jīng)說過要離開教室去找她。」
女警小姐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雖然稱不上秘密,不過會是誰主動鬆口呢?靜賢在腦海中篩選,可是嫌疑人實在太多了,那天教室裡的每一個同學(xué)都有可能是告密者。
「靜賢,有任何事你都能信任姊姊,多多配合警察對你來說沒有壞處。告訴我為什麼你要去找暖暖好嗎?」
你不是我姊姊,配合你也不會有任何好處。靜賢很想這麼說,只是讓對方難堪於事無補。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午休時間了,出公差的同學(xué)也該回教室休息了才對。有同學(xué)不在座位上,我只是盡我班長的職責,去找看看她人在哪裡而已?!?/div>
「你有找到她嗎?」
「沒有?!?/div>
靜賢誰都沒有找到,反倒迷失了一小段時間。
「你們班上有位李星雅同學(xué),你覺得她和這件事有關(guān)嗎?」
「星雅功課很好,應(yīng)該是沒有關(guān)係才對?!?/div>
奇怪的是功課很好這四個字彷彿某種護身符,靜賢本來只是想試試看而已,沒想到女警居然點點頭買她的帳,又多問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就放她離開了?;氐阶呃壬虾粑杂傻目諝?,靜賢突然有種勝利的快感,然後那快感又迅速消退。這場稱不上遊戲的遊戲不會有任何贏家,不管他們付出多少努力,度過多少難關(guān),真正的操盤手躲在幕後。校貓咪咪蹲在樓梯間的鏡子前,頭頂上是那道在靜賢在恐怖世界裡強行撬開的鐵捲門開關(guān)。開關(guān)上的鐵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闔不上了,不管教官和校工先生嘗試了多少方法都辦不到,報修之後只能暫時維持原樣,等待廠商來動工修復(fù)。不過靜賢有預(yù)感,不管是誰都沒辦法讓鐵蓋密合了。
就像她和大舜。
「你今天早上有看到趙暖暖的爸爸媽媽嗎?」
最後一次銷過的打掃活動結(jié)束後,靜賢在學(xué)校大門口遇上大舜。他已經(jīng)把金色的枯燥髮尾通通理光,現(xiàn)在頂著一顆平頭活像要入伍報到的新兵。站在校門口等靜賢的站姿和先前完全不同,左眼旁不知道為什麼有個瘀青,制服領(lǐng)口也破了一角。
「你發(fā)生什麼事了嗎?」靜賢問:「我是說你的眼睛……」
「眼睛?喔——沒什麼,只是我去辭職的時候,看老闆不爽打了一架?!勾笏绰柭柤??!感∈露?,你沒看過我爸揍我肚子,那個才叫狠?!?/div>
「我能幫你做什麼嗎?」靜賢問道。
大舜想了一下。「你今天早上有看到趙暖暖的爸爸媽媽嗎?」
這個問題應(yīng)該很重要,否則他不會一直問?!笡]有。我是有聽織馨和美琳講到,可是我沒看見他們?!?/div>
「這樣喔……」
「你呢?你看到他們了嗎?」
「有。」大舜說:「可是我不敢跟他們講話,那個警察一直在盯我。我本來還想問你有沒有看到他們,跟他們講暖暖發(fā)生什麼事?!?/div>
她該說些什麼?告訴他們一心求死的女兒創(chuàng)造了一個恐怖世界,差點連兩個同學(xué)都賠進去了?還是告訴他們直誠高中有邪神盤據(jù),那些鬼故事都是真的,暖暖把它們畫出來之後組織了一場百鬼夜行?實在很對不起,你們養(yǎng)的女兒到學(xué)校來上課,我們這些同學(xué)居然讓她孤獨致死。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靜賢承認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把事情說清楚?!?/div>
「你一定可以啦,你那麼聰明。我才比較麻煩,講了只會被人家當作吃藥吃到頭殼壞掉,或是被我爸打笨了而已?!?/div>
「我不覺得你笨。」
「可是我也沒有多聰明。我要是夠聰明,一開始就應(yīng)該讓趙暖暖直接去了,才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連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div>
暖暖真的死了嗎?靜賢忍不住自問。暖暖確實消失在他們眼前,恐怖世界也沒有廢話,消失之後就送兩人回到現(xiàn)實生活,如果不是腦中的記憶太過鮮明,靜賢會以為自己只是走上頂樓時不小心打瞌睡,做了一場白日夢。她的手臂上留下傷痕,連媽媽幫她紮頭髮的時候都問了一句被什麼蟲咬到脖子。她把夢想恐怖世界看完了,結(jié)局是操弄世界人心的邪神還潛藏在黑幕之後,牧蘇巫女的犧牲只是換得暫時的和平,只要繼承者稍有疏忽便會遭受突襲,立時屍骨無存。這甚至連開放式結(jié)局都算不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靜賢承認道:「就算知道要說我也說不出口。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能讓其他人相信我,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暖暖去了我們都去不了的地方。」
「所以呢?」
「我們還有日子要過?!轨o賢說這句話的時候感覺舌頭像被火燒一般難受?!肝业囊馑际俏覀冞€能做什麼?沒有人會相信我們,他們連我不穿裙子的原因都問不清楚,你覺得他們肯聽我們解釋暖暖的事嗎?」
「所以呢?我們就和他們一樣,裝沒事繼續(xù)過日子嗎?我跟你講清楚,做人不可以這樣?!谷菀准拥拇笏囱劭粢呀?jīng)開始泛紅,好像靜賢無情的話語刺傷了他。
「那你又想怎麼樣?你說說看你想怎麼樣呀!」
「我說我們不能放棄,不能認輸?!勾笏吹穆曇魤涸诤韲笛e,扁扁的像鴨子叫一樣?!肝抑滥愫芎ε拢乙惨粯?。可是我們現(xiàn)在還講不清楚沒關(guān)係,現(xiàn)在還沒有人相信我們沒關(guān)係。你說過我們不能認輸,現(xiàn)在你又跟我說喪氣話是什麼意思?」
「那要很久,我們要很久以後才會長大?!轨o賢說:「我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有辦法做到?!?/div>
「可是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不是嗎?你來寫,我來畫,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知道趙暖暖去了哪裡。」大舜說:「我會繼續(xù)撐下去,拜託你、拜託你……」
「我——」
「同學(xué)?你們在做什麼?」是校門口的警衛(wèi)先生,看來他終於巡完其他出入口,又回到大門的崗位了?!阜艑W(xué)了就快點回家,不要在校門口講話?!?/div>
「沒事的,警衛(wèi)伯伯。」靜賢回頭喊道:「我們要回去了,謝謝你?!?/div>
他看來不相信靜賢說的話,但是那副好學(xué)生的調(diào)調(diào)說服了他。警衛(wèi)狐疑的眼睛盯著大舜,直到他跨過斑馬線走到另一頭的人行道上,看也不看靜賢一眼就向著夕陽餘暉走去。他們來自不同的世界,現(xiàn)在要各自分頭前進,回到原來的人生歷程中了。靜賢看著被迫離去的大舜漸漸走遠,應(yīng)該喊出口挽留他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消失了。
可是即便如此,靜賢很確定她和大舜都不會忘記,曾經(jīng)有一小段時間兩人曾經(jīng)共同困在未知的恐怖世界中。在那裡他們有個同學(xué)失蹤了,再也沒有人找得到,然後很可能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不能認輸,活下去。他們來自異世界的同學(xué)先一步走了,暫時還輪不到他們。任務(wù)還沒結(jié)束,必須有人告訴暖暖心碎的父母,還有每天渾渾噩噩的人們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這不是一句她先回家了,簡簡單單就能帶過,這是一句很可能會變得漫長煎熬,孤獨難受的告別。
大舜走得愈來愈遠,沒有向靜賢告別,也許是因為還不到時候。她得搭公車去補習(xí)班,所以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總有一天等他們會找到方法告別恐怖世界,告別暖暖。
該走了。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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