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震盪的大地
「我們怎麼會這麼笨呀?」鬆了一口氣的大舜往後退靠在牆上,用手用力拍了一下額頭。「原來從頭到尾書都在趙暖暖的抽屜裡,我們根本是白癡。」
靜賢仔細檢查書脊,確認有哪些書不在館中。
「第三集掀起動亂的洪水、第七集躁動震盪的大地、第八集吹拂戰場的風、第九集叛徒熄滅的火。你看這些編號,夢想恐怖世界每集都應該要有兩本館藏,她把跟任務有關的部分全都借出去了。」
「你確定都是趙暖暖借走的嗎?」
「我也不敢保證。」
但是很有可能。大舜和靜賢交換一個眼色,經歷這麼多事,他們多少掌握了幾分趙暖暖的心態和思路。如果她細心規劃了這個獻祭自殺行動,把需要的書全都借走除了可以當參考資料之外,也可以預防有人看破她的計畫。如果靜賢沒有在這之前先看過夢想恐怖世界這套小說,現在很可能還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們回教室去拿書。」大舜抬頭說:「而且最好快點。」
圖書館的天花板開始漏水,說不定教室也有同樣的狀況。
「圖書館和教室沒有相通,最快的路是從音樂教室那邊下去,穿過中庭回教室。」
靜賢沒說的話是不曉得中庭如今是什麼慘狀。進入圖書館前最後的一瞥,操場已經泡在水裡,如今又過好一段時間,中庭應該也淪陷了。
「愈快愈好。」大舜說。
「阿烏?」
圖書館深處的阿烏跑出來和他們會合,跟著他們衝出圖書館。希望趕得及,恐怖世界到現在還沒有消失,那意味著趙暖暖也還活著沒錯吧?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說不定趙暖暖也正努力和自己奮鬥,說服自己活下去。不管那個沒有形體,只有聲音的恐怖東西對趙暖暖說了什麼,她都還沒有完全屈服。跟在大舜後面穿越黑暗的圖書館,靜賢在心裡默默祈禱,只要他們沒有放棄,趙暖暖就還有希望。大舜說過他試圖阻止過她,趙暖暖第二次出現時雖然瘋瘋癲癲的,但至少沒有將致命的一刀刺進身體。他們還有機會。
跑出圖書館外,兩人趴在走廊的圍牆上往外看,果然中庭裡積滿了水。兩人對視一眼,知道眼前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衝進去,何況只是個積水的中庭花園。
「走吧。」大舜說:「你抓我的手。」
直到這時候靜賢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僵得有多嚴重,連大舜都看得出來了。他們踩著積水往前,下樓的速度比剛才上樓明顯慢了許多。腳上的運動鞋早成了水瓢,裝滿了不知道從哪裡滲出來的潺潺流水,兩人半是漂浮半是踏步,攀著扶手慢慢往下走。手腳瘦弱的阿烏幫不上忙,得靠大舜撐住靜賢大半的體重才能順利前進。靜賢注意到他的手在抖,和她的腳一樣。刺骨的冷風吹起水霧,黏在他們半乾濕的衣服上,凍得皮膚上全是雞皮疙瘩。失去校舍的牆垣保護,走向開闊空間的靜賢和大舜縮著肩膀,對迎面撲來的風無可奈何。
「這邊小心。」
水泥走廊和中庭間有一截高低落差,當初應該是為了方便排水才會如此設計。然而麻煩的是水已經積到淹過走廊,用看的根本看不出那道落差有多深。大舜提醒完靜賢後停下腳步,瞇著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
「我先下去。」他說:「你等我站穩了,再抓我的手下來。」
靜賢點點頭,放開手讓大舜往前。他也管不了衣服濕不濕,索性坐在水中,再把腳往下伸去試探高度。水面映出他的倒影,還有高聳的校舍和深邃的天空,看起來好像他正打算從高樓跳下去一般。
「沒事的,其實沒有很深。」半截小腿泡在水中的大舜回頭對靜賢笑著說:「你看,站起來還不到我的膝蓋。」
阿烏也爬下去了,像片巨大的葉子漂在水面上,黑色的手臂像狗一樣劃呀劃著水。靜賢沒學大舜坐下,而是小心往下蹲,一手撐著地面一手抓著大舜。她的右手麻痺不方便,不過有大舜幫忙要撐一下子不是問題。她小心翼翼移動,試著不去想倒映在水中的畫面像在跳樓。沒事的,底下是中庭而已,沒什麼大不了。她對著自己的倒影說,左手插在水中的她看見倒影對她伸出左手。這真是她這輩子關於水最奇怪的體驗了。
「我說很淺沒錯吧?」大舜說:「我扶你站起來。」
他用力把靜賢往上拉,輕易就讓靜賢的重心離開地面。就在靜賢安心的那剎那,忽地另一個龐大的力量將她向後拉!靜賢猛回頭,驚愕間只見水中的倒影伸長手臂,面無表情將她拖回水中。她還來不及要大舜小心,為了救她伸出手的大舜也中了埋伏,他的倒影同樣伸出手抓住主人,不待對方反應便將人往死裡拖。世界在那瞬間好像上下顛倒了,萬有引力改變方向,水中的手臂逮住兩人,不分青紅皂白拖進深淵之中。靜賢預期會撞上堅硬的水泥路面,但是包覆她的只有水,然後漸漸陷入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了。
※
看著游大舜和邱靜賢的身影消失在中庭,暖暖不禁鬆了一口氣。暖暖終於又是獨自一個人了,孤孤單單在這世界裡,只有她的夢想世界。
還有她的王。
音樂教室傳來鋼琴聲,是她的王正在為勝利彈奏凱歌,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豪邁磅礡的鋼琴聲唱出國王內心的歡喜,奔放如陽光一般照耀溫暖人心的聲音傳遍校園,所有一切萬物因緣都圓滿了。因為暖暖是祂最忠心的臣民,將要成為她獨一無二的新娘。
測試我也沒關係,你知道你的王不怕任何測試。
所以暖暖測試了祂的預言。
耀眼的星光拒絕照耀你的存在,自私地渴求崇拜。
是真的。
獨受眾生鄙夷的孤兒踏上追尋之路,開啟四大門。
都是真的,是真的。
暖暖知道不會有人可憐她,她的王早已預言所有的一切。看清真相之後,唯一該做的事就是熟讀預言之書,找出神諭中的門扉。王的預言成真了,也如同承諾提供了大量的助力。王還沒有辦法直接改變世界,只能透過暖暖的手施加影響。祂需要暖暖的決心,只要一點點,告訴另一個世界中的同伴暖暖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它們就會聽從王的號令,傾盡全力幫助暖暖完成願望。
告訴我們你要什麼,打開門,讓我們幫助你!
他們是這樣告訴暖暖。
我們是同伴,我們願意為你付出所有。王鍾愛於你,你將是王后。拋棄醜惡的人類,回到我們的世界,成為我們的王后吧!
夢想世界在呼喚她。
只有暖暖會在打掃時間前往美術教室,盡責地打開每一扇窗,細心擦拭上面的灰塵。孤身一人的情況下,要趁機從塵封的庫存中拿走一包石膏粉末輕而易舉。
「趙暖暖,你在做什麼呀?」
暖暖站在料架前,不敢回頭面對同學。黑暗為她作證,平時只有她會一個人到最後面的儲藏室來打掃,為什麼今天會有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徐老師有說走廊不要弄太濕,你等一下記得再擦乾一點。我們前面都弄好了,你記得鎖門。」
「陳織馨走了啦,靜賢在教室等我們!」
「好!」
沒錯,只有她一個人,那些碎嘴無腦的人無憂無慮,活在他們自在的天地中。暖暖獨自站在儲藏間,陰冷的光線包圍住她,從暗處伸出來的手將她緊緊擁抱。王又一次保護她,告訴她所有難題終究會有所解套。
沒關係,我在這裡。
我知道,再抱我抱緊一點。細嫩的手撫過她的肌膚,張開她感知的孔竅,宇宙萬物的真理霎時貫通她全身。
自由!
她在家政課時省下一把鹽巴,下課路過花圃時灑進土裡,接著風完成神奇的魔法。潔白的鹽粒為她沾染上汙穢的顏色,像奮不顧身的軍人分裂增殖,為她攻城掠地佔據直誠高中的每一寸土地。王的承諾實現了!
然後是白膠,等了好幾天才終於輪到暖暖擔任值日生,在放學後保管鑰匙直到最後一刻。教室沒人,只等她鎖上四個角落的門今天就結束了。大家不是都說鎖上一道門,必有另一扇開啟嗎?暖暖如今知道這句話是真的,就像王對她的愛一樣,那恩寵帶來的顫慄令她渾身無力。
不行,要撐住,還不到結束的時候。
她站到椅子上拔下冷氣插頭,用白膠封死插座孔。檢查門窗時她故意留了一扇氣窗沒關,好讓同伴們去完成剩下的任務。暖暖把鑰匙帶到辦公室還給班導師,那顢頇的老頭像往常一樣接過鑰匙。
「門窗都有鎖好吧?」班導師問道。
暖暖點點頭。
「沒事就早一點回家。最近路上不太平靜,女孩子不要在外面逗留太晚。」
不過是個髮量稀疏的老頭,他又知道些什麼呢?暖暖又點點頭,沒預料到班導居然嘆了口氣。即使她不太懂這些地球人的人情世故,也聽得出來這口氣嘆下去,暖暖暫時是離不開辦公室了。
「今天既然有機會,我就順便跟你說幾句話好了。有不少同學跟我談過你的行為怪異,給班上帶來不少麻煩。學校是團體生活的地方,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好就可以了。不要嫌老師囉嗦,只是你一個好好的女孩子,怎麼不好好把自己打理打理?」
班導看著她,雙眼藏在厚重的鏡片後,燈光下顯得模糊不清。
「老師知道你是漫研社的成員,有興趣是好事,但除此之外人際關係和功課也要兼顧才行。把自己弄好看一點,功課加油做出進步,同學們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好不容易進了直誠高中,高中三年很快就結束了,不要畢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留下遺憾。我記得李星雅也是漫研社,多和她聊聊對你會有幫助。邱靜賢是班長,功課有問題問她準沒錯。」
暖暖好想尖叫,把書包砸在那張自以為是的臉上,最好把他的眼鏡打碎,碎片刺進那雙毫無用處的眼睛裡。既然什麼都看不見,又何必留著?
「聽清楚了嗎?」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你走吧。」
他轉頭側身繼續做他那沒人能參透的試卷,回去的路上暖暖不只一次反胃想吐,不只一次在心裡大聲尖叫。
她也好想、好想、好想和星雅說話。只要幾句就好,說說她喜歡的漫畫連載有什麼驚人的轉折,租書店新進的言情小說有哪一本最好不要帶來學校。隨便哪句話就好,說聲早安,要不要一起去上社團課。只要一句,讓暖暖能聽見她的聲音,知道自己還活著,沒有變成空氣。她好想、好想、好想和星雅站在一起。像她一樣漂亮,惹人憐愛,功課談吐都使人折服。如果他們一樣美麗,是不是大家就會說他們是登對的一雙璧人,而不是讓一個糟老頭來指點暖暖該怎麼跪在地上,去博取那些美人們一絲半縷的關注?
吾愛……
沒事的,吾王,沒事的……
暖暖走到魚池前,將偷來的石膏粉倒進去。大門口的警衛還忙著指揮交通,趕著走出校園的師生沒人注意到暖暖的做了什麼。沒關係,在夢想世界裡就不是這樣了,暖暖距離夢想成真已不遠。
願王的國度降臨,在廣袤的天空中成為自由的風。
游大舜和邱靜賢業已淪陷,雖然計劃因為他們有些波折,不過暖暖不屈不撓一一克服了。王的獨奏持續不斷,聲音在直誠高中的校園中擺盪回響,回音彼此重疊形成新的和聲。暖暖跪在走廊上雙手交握低頭默禱,就讓他們死在底下吧,沉下去,永遠保持沉默,死在底下。這是他們的報應,是夢想世界的公理。王呀!讓公理實踐,願子民行走在你的道上,平息大地的躁動。吾王呀,留下你的印記,讓你的國降臨!
※
有道黑色的紋路橫過游大舜的脖子。
不知道是誰說的,頸紋一圈就是三十年。如今他三十過半,第二圈慢慢浮現形體應該也只是剛好。游大舜算了算時間,不禁有些感慨,距離高中肄業居然已經二十年了。想前面那輛黑頭車的主人,二十年前也和他一樣每天趕著學校、家裡兩頭跑,現在卻有如此巨大的差別。一人一種命,半點不由人,如果他生在好人家,說不定現在就是開寶馬蓮花,而不是當人馬伕插花。
游大舜決定別再看那條頸紋了,愈看愈恐怖,顏色變深暈開的地方活像小孩子手掌。他把注意力放在前方,黑頭車裡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大老闆?他對車也算小有研究,看得出來黑頭車的外觀不是市面上常見的車款。真是的,居然開這麼好的車來接小孩,這年頭的家長太保護孩子了。哪像他以前上下學全都要靠自己,怎麼可能這麼好命有人開車接送。說實話游大舜從沒想過自己能平安順遂活到今天,想當年在導師辦公室裡,兩個老頭差點因為那張結業證書大打出手,如今全都成了過往。老頭死了,沒意外的話老師應該也死了。
他從沒看過那兩個人如此重視他的事。一個堅持不放水,一個堅持要過關,游大舜真不知道有什麼好爭的,搞半天老頭的能耐也只有這麼一點,連幫他從學校手上討一張畢業證書也討不到。最後是路過的教官出面,當了鐵面無私的和事佬,才將退學換成肄業。原來世上果真有巧合,在老師和老頭吵最兇的當下,教官居然及時出現,幫兩人各自鋪好下臺的路。
二十年過去,直誠高中現在多了國中部,游大舜把用完的打火機對準直誠高中的路標丟,算是報當年的一箭之仇。躲躲藏藏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管得著他。高中肄業或是畢業能代表什麼?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一張紙,上面寫了不同的字。他從不覺得自己要是順利畢業人生會有什麼不同,就算畢業了,他應該同樣會在老爸死前開始自己的事業,等到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才趕去急診室,收他老爸沒人要的屍體。幹他姬芭的死老頭,喝酒搞壞身體不夠,還簽賭欠一屁股債,如果不是連哥幫忙,游大舜早就抱著骨灰罈去跳樓。好險事情通通過去了,雖然有些意想不到,不過游大舜順利娶妻生子,有些存款算得上是體面的人。
幹,體面有個屁用,還不是要來接小孩放學。他不懂都國中了為什麼不能自己走路回家,現在的小孩子真的都是爛草莓。電話裡的婊子什麼都沒講清楚,還敢自稱老師,老師這樣講話最好學生聽得懂,上課學得到東西才怪。老師不行,難怪學生會爛。游大舜菸點不起來,新打火機難用得要死。百無聊賴的他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準備踩下煞車扭動鑰匙。他以前才不敢讓老頭等那麼久,臭小鬼以為自己是哪一號人物?
「爸爸!」
游大舜轉頭看,他知道不是叫他,只不過聽到粉味的聲音難免會受到吸引。太陽差不多要下山了,現在會從教室走出來的只有額外參加第八節輔導課的學生。不需要特別尋找,也看得出喊人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學生。你媽的,現在國中女生發育這麼好喔?不知道她是國幾的學生,雖然沒有特別化妝打扮,可是氣質和身材不輸上電視的女藝人。不對,比他們更好,這個妹漂亮的地方不是硬裝出來的紙娃娃可以比擬。他們家的小鬼和這個女生比起來,簡直像是從垃圾場撿回來的猴子。
「欣亞,這邊。」
呼喚女學生的男人從前面的黑頭車上走下來,走過游大舜眼前時,斯文的臉上滿滿是驕傲得意。
「爸,你今天怎麼有空載我?」欣亞開心地問:「媽媽呢?」
「她在家裡煮飯,說今天要準備大餐,不準我偷看。」那男人苦笑。「所以我就被派來接你了。」
「太好了,大餐耶!」
「回去記得謝謝媽媽。」
「不對,要謝謝你。」欣亞說:「如果不是你有空回家吃飯,媽媽才不會煮大餐。」
他們走過游大舜車前,游大舜眼睛盯著前方的路標,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好像有東西纏住他脖子,緊緊掐住不放。他眼珠子往上瞄,鏡子裡有隻黑色的手臂纏住游大舜脖子,勒得他喘不過氣。幹,他有什麼好緊張?怎麼可能這麼巧?
「鄭欣亞!」
有個聲音呼喚女孩,美麗的女孩轉過身,游大舜從後照鏡看見一隻穿著同樣的制服,獐頭鼠目的猴子走出直誠高中附設國中部的大門。
「鄭欣亞,你的講義沒有拿。」那隻猴子揮著手上的紙張對她說。
「講義——喔,真的耶!爸,你等我一下。」
斯文的爸爸點點頭,體貼的欣亞快步趕到猴子身邊接下講義。她的決定是對的,猴子左腳上包了一大捲繃帶,等他拖著腳慢慢走到定位恐怕天都黑了。
「謝謝你,不然我明天考試就完蛋了。」欣亞對猴子說:「你今天會去補數學沒錯吧?你幫我跟老師請假,今天我要陪爸爸吃飯,你跟輔導老師說我下次會留下來補考模擬卷。」
「好,我幫你說。」
「還有……」欣亞打開提袋,從裡頭拿出一團牛皮紙袋。「我媽早上幫我買的,本來想說今天給我當晚餐。可是沒去補習我可能也不會吃了,你幫我吃掉好嗎?」
猴子抬頭看著欣亞,游大舜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不過應該是遲疑了。
「拜託一下啦,東西好好的都沒動,拿回去我會被罵的!」欣亞裝出哀求的口氣說:「加上講義算我欠你兩次,好不好?」
猴子的臉變紅了。「謝謝。」
「是我要說謝謝,先走囉。」
欣亞第三次跑過游大舜車前回到爸爸身邊,斯文男子給她的笑容帶著欣慰和驕傲,像是嘉勉她做了好事。游大舜看著前方車門闔上,光鮮亮麗的黑頭車平順地離開車位,引擎沒有發出半點噪音。猴子還站在原地,手上捧著牛皮紙袋傻笑。
叭!
呼吸終於恢復順暢的游大舜用力按下喇叭,終於把自家的猴子從春夢中喚醒。清醒的猴子抬頭一望,透過後照鏡和正在猛力喘息的游大舜對上視線。幹,差一點憋死,他是怎麼了?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模糊的記憶中曾有一段時間他的脖子也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掐著,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慢慢適應。到底為什麼?是誰想讓他日子難過?
「幹你老師哩,是要在路邊站多久?落翅仔還是站壁的?」游大舜探出頭去罵道:「上車!」
跛腳的猴子一步一拐,低著頭打開車門。
「坐後面幹麼?你是老爺還是董仔,你爸現在是你司機嗎?」
猴子關上車門,慢慢繞到前方,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坐進去。游大舜沒給他反應的機會,抓起他放在大腿上的牛皮紙袋往窗外扔。褐色的紙袋飛出去滾到大馬路上,被疾駛而過的砂石車輾成一團灰色的泥。猴子嘴巴開開看著一切發生,醜到讓人懷疑這種東西真的是人生出來的嗎?
「看什麼看?」怒氣稍解的游大舜說:「游成侯你這隻吃裡扒外的臭老鼠,平常我不在,你都這樣跟在女生屁股後面討吃的嗎?」
「我沒有,是她送我——」
「幹,我講話你敢應?你長毛了,翅膀硬了是不是?」
成侯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幹,拖到七晚八晚,肚子餓死了。」
游大舜踩下油門噗一聲衝上馬路,逼得兩臺日本車退避讓路,搶過黃燈衝上快車道。
「那個女生是誰?」游大舜問道。
「她是我們班學藝股長,叫鄭欣亞。」成侯低聲說。
「她爸爸你認識嗎?」
「不認識。」
「不知道是做什麼的,開那臺車是想被搶嗎?」
「我聽欣亞說過她爸爸是藝廊老闆,常常要飛國外。」成侯聲音大了起來。「她爸爸很厲害喔,常常買外國的巧克力給欣亞。」
「你怎麼知道?」
「欣亞會帶來分給同學。咦?」成侯指著窗外說:「補數學不是走這邊,你開錯了。」
「補你一塊懶啦,人家漂亮妹妹都沒去補了,你還去是想幹麼?吃巧克力嗎?」游大舜說:「我跟你講過多少次,比起功課多學學人情義理更重要。」
「可是輔導老師說今天考的模擬卷,下禮拜會出——」
游大舜右手一甩,成侯抗議的聲音就只剩一聲細不可聞的咽嗚。接下來的路程父子倆沒再說話,好讓游大舜能平心靜氣開車,不至於輾死小貓小狗,或是過馬路走太慢的老太太。沒說的話讓汽車喇叭彌補,改裝過的宏亮氣笛響徹馬路,聞者莫不退避。今天總算有件事情勉強算得上順心。
只是他的好心情沒有維持太久,約莫二十分鐘,結束在家門旁的巷子。
「成侯,放學了嗎?」
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游大舜小心倒車以免磚牆刮傷了板金。剛剛先被叫下車的成侯站在路邊發呆,揹著書包提著袋子左腳上有繃帶。好像嫌這副樣子不夠窩囊,有個奇怪的女人居然彎腰和他打招呼。游大舜不認識她,頓時心生疑竇。為什麼她要接近成侯?有什麼目的?
他決定停好車先按兵不動,看那女人搞什麼鬼。
「鄭媽媽好。」成侯說。
「腳怎麼受傷了呀?」
「今天體育課打球扭到了。」
「有去看醫生嗎?」
「護士阿姨有幫我冰敷。」
「只有冰敷怎麼夠呢?唉,糟糕,鄭媽媽現在要去接我那兩個小鬼。不然這樣好不好,你先回家寫功課,我七點去你家找你。」
「不用!」成侯驚惶地說:「鄭媽媽你不用——」
「怎麼不用,都受傷了應該要看醫生才對。鄭媽媽知道有家國術館師傅很厲害,就在巷子口而已,他的藥敷一天就能消腫。你家裡沒人會照顧你,你更要照顧好自己才可以。你回去先把健保卡找出來,晚上出門就不必慌慌張張。」
游大舜聽不下去了。
「過來。」
那女人和成侯轉頭看他,一瞬間表情簡直像對母子,像得讓人心驚膽跳。游大舜摔上車門,他可從來不認識什麼鄭媽媽。
「你是哪位?」
這個女人到底是用什麼立場說這句話?看看她,夾腳拖、運動服、拖著四輪菜籃車。她想必沒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一生煩惱最多次的問題是今晚的菜色。
她把菜籃車和身體擋在成侯身前。
「這位先生你是哪位?」她說:「我好像沒在附近看過你,有什麼事嗎?」
「鄭媽媽沒關係,他是我爸……」
不曉得那女人有沒有從巷口的後照鏡中看見自己驚訝的表情。她到底知不知道羞恥?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搶別人兒子,把他這個正牌的老爸當成外人排擠。今天天氣好熱,游大舜把脖子下的一圈汗水抹掉,隨手甩在陌生女人的褲子上。
「你、你……」
「你怎樣?」游大舜冷冷地說:「我兒子平常好像受你不少照顧,算我這個當老爸的不肖,這邊給你賠禮了。」
游大舜掏出皮夾,抓了一把藍色的新鈔丟進菜籃車裡。那鈔票真是有夠新,就算天色已經半昏黃,上頭的銀線還是閃閃發光,眩人眼目。天氣真的好熱,剛抹掉汗水又爬滿了脖子。
「走了。」
游大舜抓住成侯的手,將兒子拖離現場。成侯的腳步不穩,差一點就摔在柏油路上,要不是他這個老爸手勁夠大提著他走,恐怕皮肉上又要多出幾個傷口。
「你肚子會餓嗎?」
往樓上走的時候,游大舜有試著讓口氣聽起來沒那麼陰森森。成侯大概也知道自己理虧,不敢再多說什麼。
「鄭媽媽人不錯呀,知道關心你。學校有漂亮妹妹,鄰居家裡有鄭媽媽,以後沒老爸了,我也不怕你沒人照顧。」
成侯走得很慢,時不時游大舜會往後頭的樓梯瞥上一眼,確定兒子沒有摔下去滾回大馬路中央。
「我怕你肚子餓,剛剛有先回家煮了飯和湯。」游大舜說:「那是美子姊姊教我煮的,你還記得她吧?來過家裡幾次,眼睛很大奶也很大那個姊姊。她說煮這個湯很簡單,牛肉放下去燉軟了再丟菜下去煮滾,配飯就能吃了。」
成侯的頭總算抬起來一點,果然這招有用。
「你媽那個沒良心的跟人家跑了,你自己就要懂事,不要到處惹麻煩。爸爸不能照顧你一輩子,你要快點長大。」
游大舜不知道兒子有沒有聽懂他的話,畢竟這些事情也是他出社會好幾年之後才想通的道理。以前老頭在講他只當是馬耳東風,想不到真的用上了居然有很多妙處。成侯就是年紀太小才會不懂他這個爸爸的苦心,以為社會上的人會像家人一樣體貼他、照顧他,不知道其實那些人全都是吸血鬼,吃乾抹淨了就會把人一腳踢開。連哥講過便當盒的例子,沒有人吃完便當之後還會想要對盒子好,只會丟進焚化爐燒成灰而已。
夭壽,天氣怎麼這麼熱?他全身都是汗,額頭、脖子黏答答。
「爸,我怎麼記得,美子姊姊好像說過她不煮飯耶?」成侯困惑地問:「她不煮飯會煮牛肉湯嗎?」
「幹,連煮湯都不會,她自己一個要餓死在外面是不是?」游大舜說:「我跟你講你平常在學校不要這個樣子,我講一句你應三句,得罪人你都不知道。還是你不想吃?不想吃就不要吃沒關係。」
「我要吃!你煮的我要吃!」
「知道怕就好。我告訴你,你要是乖一點功課進步,我就教你怎麼煮這個牛肉湯。等你會煮以後,就不怕吃不到了。」游大舜打開大門。「聞到了沒有,很香呢。」
確實很香,可能比他出門前聞到的味道再香兩倍。湯這種東西就是這樣,多悶一下氣味會比剛煮好的時候濃,多滾十分鐘,喝起來的爽感會加倍再加倍。他知道成侯一定會喜歡,特別請人去市場挑了最好的黃牛肉回來,用滿滿的糖和鹽醃起來,配好胡椒五香中藥大火滾下去,再加上老頭教他的陳皮秘方,一定對味又夠勁。
他怎麼又想起老頭了?今天真奇怪。當然怎樣也不會比他兒子奇怪,終究是小孩子,剛才還臉臭得像家裡死人,聽到有東西吃眼睛馬上亮起來。
「快進去,洗手準備吃飯。」
二十年前老頭也跟他說過一樣的話對吧?在另一棟房子裡,老頭打開家門叫他快點進去,房子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放冷的湯和飯要重新加熱才能吃。老頭渾身酒味,重到分不清楚鼻子裡的氣味是湯裡還是衣服上滲出來的。游大舜摀住嘴巴,突然有點想吐。
「爸?」
「我抽一根再進去,你去洗手。」
成侯拖拖拉拉走進大門,慢到游大舜好想從他後腦杓敲下去,逼他加快腳步。悶熱的空氣壓得他喘不過氣,游大舜拿出打火機卻怎樣也點不起手上的香菸。汗濕的手很快就把紙捲浸溼變成透明,這時候就算想點也點不起來了,白白浪費一支。游大舜把沒用的香菸和打火機丟下樓梯,心裡很清楚不久後一定會後悔。但又如何?也許他的心情其實不錯,抽一根只是藉口,平復一下太過激動的心情。他有預感今天不能搞砸,難得回家總算有一件事情在他掌握之中,要給兒子知道有老爸照顧有多棒。
「爸?」
「叫魂呀?」游大舜對著家裡面大聲喊:「我抽根菸就進去了,都幾歲了不會自己添飯,還要我餵你嗎?」
他餵過成侯嗎?這倒是個問題,游大舜記不起來。放棄抽菸走進家門,關上鐵門希望能把氣惱煩悶的心情關在門外,他要陪兒子吃飯,或者至少讓兒子吃飽。大哥大有未接來電顯示,應該是兄弟需要他幫忙。太厲害就是有這種壞處,到處都需要他。他可以一件事一件事慢慢來,兄弟要幫忙也得等他先把肚子填飽。幹,他怎麼會這麼餓,好像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的感覺?
「爸?」成侯問:「你要大碗還是小碗?」
「你吃就好。」
成侯縮著脖子,人已經坐在餐桌上,飯添得尖尖的擺在桌上,半碗公的牛肉湯在中央。
「討債,吃到這麼多。」大舜咕噥一聲。
他肚子也很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胃口,喉嚨不太舒服不想吃東西。成侯低頭幫自己撈了些料和湯,泡著飯一起吃。游大舜決定做點其他的事轉移注意力,轉身從櫥櫃上拿了新的香菸和打火機,這次還是一樣打不出火花。今天的打火機是通通都講好和他做對嗎?氣惱的游大舜決定放棄,靠在櫥櫃發呆看兒子吃飯,一時間房裡靜得只剩下外頭的汽車和吐東西的聲音。室內沒有開燈,昏暗的斗室內兩父子無言相對,帶著香氣的煙霧瀰漫。游大舜抹掉脖子下的汗水,卻抹不掉窒息的詭異感受。
「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忍不住大聲問:「我從剛剛到現在就站在這裡,聽你吃一口呸一口,是怎樣?我煮的有這麼難吃嗎?」
成侯緊抓著碗,全身發抖。
「幹,不想吃就不要吃你——」
游大舜撲上前搶過他手上的碗,湯水飯粒撒了整桌,嚇得桌上的螞蟻倉慌奔逃。
螞蟻?
全是螞蟻,多得數不清,密密麻麻遮蓋桌面,從碗裡爬到游大舜手上。如果仔細看,成侯嚇出眼淚的臉上、嘴角也爬了不少。游大舜像被燙到一樣丟掉手上的碗,破裂的聲音終於打破寧靜。他衝進廚房裡查看,鍋子裡有大半的湯水不見了,倒是不鏽鋼水槽裡有不少紅褐色的油湯汙漬,還有螞蟻。無所不在的螞蟻,落在水槽裡的湯勺上,流理臺的桌面上,還有浮出湯水的牛肉塊上,凝結的浮油裡。螞蟻、螞蟻、螞蟻,螞蟻毀了他的湯,他兒子吃了一整碗的螞蟻湯配飯。
游大舜怎麼有這麼笨的兒子?
不知道是不是兄弟知道他身陷困境,大哥大在這時候響了。
「喂?連哥是你嗎……沒什麼事,剛好在吃飯……沒關係,吃完了,剛好可以過去。你說大目輝那邊嗎?我知道,我馬上去處理。」
游大舜把大哥大放下,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
「你自己去買便當。」
他走得很快,走快一點才不會覺得房子像漂在水上一樣四處晃,街上的風才能驅走他被人掐住脖子的窒息感。他不太記得那天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大目輝還是像平常一樣白目,連哥的指示說得很清楚,游大舜只需要迅速確實完成任務,剩下來的事都不用他操心動腦筋。揍人,把錢拿回來,把貨送到客戶手上。連哥會給他的任務就只有這些,簡單好懂,沒有那些婆婆媽媽的哭哭啼啼,什麼都有原因什麼都有理由。社會事就不是這樣運作,那些人終究是不懂。像他兒子,他兒子怎麼會知道他爸爸在外面經歷過多少事,你要怎麼跟毫無歷練的年輕人解釋這個世界沒有他們想的那麼簡單。那些女人自以為很會,遇到問題還不是只會一哭二鬧三上吊。也好,通通去死,要相幹他又不怕沒對象。
對你阿姨客氣一點!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和老頭一樣長了一顆西瓜般的肚子,垂著軟趴趴的老二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發呆?他剛剛人在哪裡?是怎麼出去又怎麼回來?為什麼房子看起來好陌生?游大舜記得他的家是獨棟的房子,怎麼這裡格局看起來像是老舊的社區公寓,草綠色的磁磚變成灰白色的壁癌,馬桶蓋上放著他看也沒看過的四角褲和汗衫。世界改變了,在他渾渾噩噩洗澡刷牙的時候變得不一樣,這裡究竟是哪裡?他為什麼要刷牙?肚子好餓,今天又忙到忘記吃飯了?
他想起來了,這是他老爸的衣服,一模一樣的發財紅四角褲,有點點汗漬的白汗衫,脖子上長了一圈黑頸紋。
長黑頸紋的是他,不是老頭。
二十年的光陰都去哪裡了?
游大舜穿好衣服走出浴室,他有種奇怪的預感,公寓裡還有另一個人。他不確定是誰,但是深處的房間有人在活動的細碎聲音。會是誰呢?除了他和老頭之外,還有誰會在這個房子裡?
他還有一個兒子。
真的嗎?是誰掐住他脖子?
游大舜的吸氣聲好奇怪,好像溺水的人努力要喘過一口氣,粗啞的聲音憋在喉嚨裡,滾燙的體液迫不及待要衝出鼻腔。他不該繼續呼吸,可是卻阻擋不了身體器官的抗爭,那些孔竅急著把多餘的水分給擠出體外,為了活下去它們什麼都做得出來。如果現在咳嗽,想必會把身體由裡到外全部翻過來吧?他身體裡有毒,所以排解不了令人窒息的熱,困在狹小的公寓努力往前走,想知道是誰躲在他的房間裡。
這裡到底是哪裡?
游大舜打開房間的門,有個金頭髮的男生坐在書桌前畫畫。他畫得很專注,好像完全沒注意到有人走進房間,沾水筆飛快地在紙上刮上幾痕之後,又迅速戳進自己的左眼裡,吸飽墨汁放回紙上。紙上的圖樣好不熟悉,暗紅色的線條勾勒出一隻人型蟑螂,在黑色的繭衣下有個傷痕累累的小男孩透過紙面往外眺望。
游大舜跪下來了,應該也有大吼大叫,膝行向前衝刺把作畫中的男孩一把推開,搶走他的畫冊闔起來緊緊抱住。畫冊裡畫了什麼他一清二楚,那些躲在陰影中不見天日,好多年前在老頭死掉的那一天就跟著燒掉的紙張,早就應該銷毀的妄想。
「幹你老師你是誰!幹你老母臭姬芭你到底是誰!」聲淚俱下的游大舜吼道:「我兒子呢?我兒子游成侯到哪裡去了?」
對,他還有一個兒子,兒子是他的希望。不是眼前這個,這個恐怖、半人半鬼的布丁頭怪胎,絕對不是他兒子。他兒子只是一的小不點,滿嘴螞蟻和飯粒到處乞討,除了哭之外只會畫畫……
「啊……」
那是誰?露出臉龐的獨眼成侯,金色的頭髮已經被左眼的血液弄髒了。失去書桌和畫冊並不影響他繼續作畫,筆尖又一次刺進眼中補充墨水,隨手往牆壁上落筆。牆上隨即出現大量的線條和色塊,在他補充墨汁和落款揮毫的每分每秒,那些圖案都像黴菌一樣迅速增生。游大舜放下畫冊,雙手搔抓著脖子想要拔掉掐住他氣管的手,那東西隨著沾水筆來回塗抹的節奏漸漸生出實體,緊緊捆住他不讓他有脫逃的機會。他雙眼暴凸,張大嘴巴,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把昔日的鬼魅通通畫在牆上。
我畫得好看嗎?
金髮的成侯問道,說話的時候有隻螞蟻從嘴裡噴出來。他的聲音好像隔著什麼東西聽不太清楚,當然也有可能是游大舜的意識漸漸陷入彌留。呼吸……呼吸……他想要活下去……
他想要再活一次,這一次他會竭盡所能阻止眼前的悲劇發生,只要再一次就好,把二十年的光陰還給他。他還沒有輸,他不能在這裡死掉。他記得就在趙暖暖自殺的那天,那天邱靜賢找他說話……
邱靜賢?
這是誰的名字?
阿烏!
大舜伸出手,突然間明白了什麼。有人的手臂緊抱住他,努力將他往水面上拖,他看見的一切是混沌不清的池底映出他的一生了嗎?如果這次能重來,他會怎麼做?池底的金髮少年頭髮漸漸變黑,獨眼看著向上浮起的大舜,然後慢慢和周圍的房間一樣混入骯髒的泥水中,化成一團紫色的水霧。
阿烏!大舜!
是阿烏抓著他,他能得救嗎?那些眼淚,那些痛苦,能令他清醒過來回到恐怖世界嗎?趙暖暖呢?靜賢呢?還來得及嗎?
大舜漸漸失去意識,冰冷的水將他吞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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