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風之門
玳瑁貓咪咪消失後,大舜腿一軟,就直接坐在垃圾桶旁邊,顧不得臭氣撲鼻大口大口喘氣。靜賢扶著圍牆背對操場慢慢坐下,不管是顏色詭異的天空還是笑容詭異的貓咪,她暫時都不想看見。不愧是趙暖暖的幻想,就連一個求救訊號的化身都這麼嗆辣。
「我們會成功吧?」大舜問道。
「我希望可以。」靜賢回答。
「如果我們沒有成功會怎樣?」
「我也不知道。」
強風吹乾了他們的衣服,完成兩道任務之後恐怖世界好像變得乾淨一些,給人的壓力不像初來乍到時那麼沉重。如果運氣好,第三項任務應該也能順利完成,他們已經得到提示,接下來就剩說服趙暖暖跟他們一起回去。
事情會這麼簡單嗎?
「你剛才看見什麼了嗎?」靜賢問。
「看見什麼?」大舜疑問道:「你有看見什麼嗎?」
「我看見……」
話說出來,大舜應該會認為她是個長不大的小女生吧?
「我看見沒有人在乎我做了什麼,我說得愈多做得愈多,他們只覺得毫無意義。」靜賢說:「你之前有暗示過我,織馨和美琳其實不把我當朋友。」
「我有聽人家說過邱靜賢很討厭,什麼都要管,當她的朋友真累。」大舜口氣平順地說:「說不定你不要什麼都管,讓自己放輕鬆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我也想放輕鬆呀,可是總是要有人來做這些事不是嗎?」靜賢聲音漸漸變大。「我也希望事情會自己變好,或者有人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做好。我也想要輕輕鬆鬆過日子,不用天天想著班上誰和誰又怎樣了,老師又要我們做什麼才對。」
「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天生勞碌命。就和我註定爛一輩子是一樣的意思。」
「你註定爛一輩子?」靜賢有些嚇到了。「你為什麼這樣講?」
「我在中庭看見我生了一個兒子。和我一樣天天被打,功課爛到有剩,連吃飯都吃不好。」大舜指尖耙過那一頭黑帶金的怪頭髮。「他和我一樣會畫畫,畫一些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妖怪。這也是當然的啦,我們不是有看過輔導室放的影片嗎?裡面有說我這種人就是這樣,因為腦子裡都是妖怪,所以畫的全部都是妖怪。我和你們這些大小姐、大少爺不一樣,你們還有辦法去煩惱別人,我光自己都煩惱不完了。」
靜賢看著孤單絕望的大舜,突然有些後悔。她就知道自己不應該講那些話,和對未來絕望的大舜比起來,她真的只是一個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女孩。
「所以你不要難過了啦,如果沒有你,我們班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你覺得你該做就去做,不要覺得你是被強迫,或只是要讓其他人開心。你看,連趙暖暖要自殺你都肯幫她,以後還有什麼難得倒你?你可是班長邱靜賢耶,是我認識最屌的女生。」
好吧,靜賢忍不住失聲發笑。大舜就是大舜,連鼓勵人都這麼笨拙。
「謝謝你。」她說:「然後我要跟你說一些話,這是我覺得應該要做的事。」
「哈!好,班長你開釋一下,給我這個信眾聽聽看。」
「我哪有什麼開釋,只是要叫你別認輸,然後應該繼續畫畫。」
「為什麼?」大舜迷茫的眼睛看著她。「為什麼還要繼續畫?」
「因為我不覺得你畫的東西是怪物。如果你壞的東西是會害人的怪物,阿烏就不會把我們兩個從中庭的沼澤裡救出來了。我看過你在操場後面哭的樣子,你一定很喜歡畫畫,喜歡到把畫畫從你身邊奪走,就像要割你的肉一樣恐怖。如果你真的覺得我很聰明,那請你聽我這一句話去學畫畫,我們不要認輸好嗎?」
「你說得簡單。」大舜冷哼一聲。「不然你說說看,如果要畫畫,我應該做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或許你可以去讀美術系,然後我會去當作家。」靜賢說:「我們都去試試看,把我們在這裡看見的東西寫出來、畫出來,讓其他人知道還有一個恐怖世界藏在直誠高中裡面。」
大舜看著靜賢好一陣子。「媽祖婆哩,你是認真的?」
「我當然是認真的。」
大舜看著靜賢好一陣子,才終於面露笑容。
「好,你都開口了,我說不要豈不是太沒義氣了?如果有命離開這個恐怖世界,我就去考美術系,我答應你我不會認輸,不管是要上刀山還是下油鍋都要畫,畫給全世界看!」他說:「然後你也要寫,寫到連國外的阿啄仔都知道有個鬼島臺灣,上面出了一個專門寫鬼故事的才女班長。」
「我們來賭誰先成功。」靜賢回道:「你可不要輸了。」
「我跟你講做人不要這樣,還沒開始比就嗆聲是不對的。」大舜站起身扶了靜賢一把。「對了,我還有一件事一直想要問你。」
「什麼事?」
「為什麼上次你海報比賽要找鄭允學?」
「因為他是學藝股長呀。老師規定學藝股長一定要參加,雖然說他根本不會畫畫。」靜賢聳聳肩說:「不過他人還不錯啦,每次集合動工的時候都會買飲料和點心請我們,海報的材料和筆也有幫忙出。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沒事,你們畫的海報很好看。」
「謝謝?」
有點怪怪的,可是靜賢說不出為什麼。剛剛還以為終於和大舜拉近距離了,可是好像一轉身他又多出一個小秘密。青春期的男孩子可真是難懂,大概是荷爾蒙作祟吧。
「你笑什麼?」大舜問。
「沒事,我們快點下去吧。」
大舜皺起眉頭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輕沒讓靜賢聽見。
不過她心裡有底。
※
和靜賢有了約定之後,大舜感覺心情輕鬆不少。雖然說實際上他還是他,依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游大舜,不過總是有些東西,像風一樣你不會說看不到就表示不存在。他們快要完成任務回家了,恐怖世界再瘋狂好像也不怎樣,下次心情好說不定還可以回來再逛兩圈。現在就剩趙暖暖,他和靜賢都克服心魔,恐怖世界的創造者也差不多該清醒了。
少了到處滴滴答答漏水的直誠高中總算稍微恢復正常,連牆上烏漆麻黑的怪東西好像都被洗掉不少,窗戶地板透亮清潔。靜賢決定將剩下來的兩本小說拿走,算他們好運,雖然沒了第七集,但是第八集吹撫戰場的風在裡頭,不怕找不到線索。靜賢說要找亮一點的地方好好看看,天色愈來愈暗了,如果不是天空中的怪眼睛,很可能四周會變得一片黑,什麼都看不見。大舜的肚子已經餓了又停,再重新感覺到飢餓。依此推算,現在已經超過放學時間了。
「阿烏?」
阿烏就躺在剛剛送走大舜和靜賢的中庭邊,失去了活力,像片落葉靜靜躺在水泥階梯上。她真的很醜,劇烈的穿堂風吹開了她身上的繭衣,灰藍色的纖維下是大舜看不懂的骨骼結構。若隱若現的黑色骨架有好幾處斷裂的破口裸露在外,那是為了將兩人拖出沼澤陷阱留下的傷口。靜賢蹲下來把懷中的小說放下,輕輕握住阿烏剩下的手掌。
「謝謝你。」
阿烏沒有把手抽走,只是用一根根細小的黑色手指反握住靜賢。大舜看不見她藏在繭衣下的臉,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表情心情。四周變得好安靜,只有呼呼風聲不肯停歇,絲毫不肯留點情面給訣別的時刻。奇怪的是明明是大舜畫的東西,可是靜賢卻對她感情更深,握著她的手在她最後的時刻掉眼淚。他很清楚有些東西該走的時候留也留不住,不管是眼淚還是詛咒都沒辦法,他們就是走了,只留你一個人獨自難過。大舜抬起頭眨眨眼,風實在太大了。
幸好,他第一次慶幸落進恐怖世界的是他們兩個,而不是必須獨自面對的困境。幹,要是只有他一個,絕對會死得很難看。不管靜賢知不知道,大舜欠她一條命。還有趙暖暖,她要是沒命大舜會一輩子自責到死。
「啊!」
突如其來的一陣風,吹開了阿烏身上的繭衣。灰藍色的衣物被撕裂成兩片,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飛去。
「去抓那片!」
靜賢連忙喊道,大舜和她一左一右各自追上飛走的繭衣。繭衣在空中翻滾,順著勢頭飛過大半個中庭才終於失去動力,輕飄飄落在花園的造景石雕上。石頭水牛頭上蓋著繭衣,那樣子有些荒謬,好像喪禮上哭墓的孝女。有那一瞬間大舜以為那水牛會為他哭泣,吼出種種不甘心的聲音,控訴恐怖世界殘忍無情。
只是沒有,水牛終究只是水牛,只是石頭。大舜撿回阿烏的繭衣,石雕水牛的眼睛毫無波動看著他。
帶著繭衣重新和靜賢會合時,她抱著阿烏的繭衣顧不得又髒又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阿烏殘餘的屍骨被風吹得只剩下一抹濕淋淋的灰泥巴,慢慢乾掉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如此弱小,又微不足道。別說世界之頂了,光是站到直誠高中的二樓陽臺,就完全看不出她曾經在這裡留下痕跡了吧?大舜畫出來的小生命到最後就只剩這麼一點點,等靜賢和他一起離開之後,更是沒有人會記得恐怖世界裡曾經有過阿烏的形跡。大舜抓著阿烏的繭衣想了一下,在沉默中將藏在襯衫下擺的鞋帶抽出來穿過繭衣上緣,把繭衣披在肩膀上。
「你要嗎?」他把第二條鞋帶遞給靜賢。「可以像我這樣綁在身上。」
雖然說看起來很蠢,不過這是他們紀念阿烏唯一的方法。
大舜沒有把話說出口,就怕靜賢真的搖頭說不。
她沒有。
靜賢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止住眼淚點點頭。繭衣的結構其實很鬆散,不用花太多力氣就能找到孔洞穿過鞋帶,變成一條簡便的披風。只是過程中要特別小心,以免弄不好繭衣直接在他們手上分崩離析。大舜也不知道這件披風能撐多久,只是在這當下,他覺得應該留下這兩塊布。就當可憐阿烏也好,也可憐可憐大舜曾經出現又消失的短命作品。哭只能哭一下,天很快就要全暗了,靜賢把臉上的眼淚抹掉,拍拍臉頰像要上戰場一樣抖抖肩膀。
她真的很誇張。
「我在想回去之後要畫什麼。你覺得我畫少年漫畫比較好,還是恐怖漫畫?」大舜問道。
「你才是專家,不用問我。」靜賢說:「你一定可以畫得很好。別忘記阿烏是你的作品,出道作品就這麼棒了,你以後一定還會更厲害。」
「你真會講話。」
「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走吧,我們到二樓的導師辦公室去。」
「去那裡做什麼?」
「我想找一樣東西,說不定派得上用場。」
「什麼東西這麼厲害?」
「週記。」
大舜幫她捧起地上的小說,納悶地跟在靜賢身邊,和她一起爬上樓梯。
「週記有什麼特別的?」
「最近學校出了不少事情,我在想說不定其中特別奇怪的那幾件,就是趙暖暖在破壞四大元素。比如說有人在魚池裡放一大堆石膏粉,把魚都噎死了。」靜賢解釋道。
「水元素對不對?」
「沒錯。然後側門花圃的樹和花草都被人弄死了,我昨天有看到工人來挖樹。」靜賢說:「這應該是大地元素。」
「大地元素不是三班的許程翔帶人和七班的籃球隊打架喔?」
靜賢皺了一下眉頭。「應該不是。」
「可是你不是說人是大地的根基嗎?書裡面寫的那句。」
「書裡面是寫人民是國家的大地——可是我覺得跟許程翔打群架沒關係。在恐怖世界裡修復元素都是靠幻想和象徵的意義,但在我們的現實世界,破壞元素應該都是很具體的東西。」
「你比我聰明,你說是我就相信你。」大舜說:「那第三樣呢?那隻貓說什麼任務你聽得懂嗎?」
「我在想和我們沒冷氣吹有關。」
大舜想了一下。「喔,我懂了,風之門!因為冷氣機不會動,所以沒有風了!」
「差不多是這樣。總而言之呢,學校出了這麼多怪事,說不定有哪個學生會寫在週記裡跟老師抱怨。他們以為的小事,很可能就是趙暖暖的大事,如果這麼剛好和夢想恐怖世界的故事很像的話,我們的任務應該就有希望了。」靜賢說。
「偷看週記就知道怎麼拯救世界?真想不到。」
不曉得是要抗議還是要反駁他的結論,突然增強的風是狠狠刮了大舜的後腦勺一下,害他險些沒站穩摔倒在地。他為了維持平衡雙手撐地,手上的書頓時飛了出去先他們一步抵達二樓,大舜狼狽地趴在樓梯上。
「你小心一點。」靜賢趕過大舜走上樓。誰知她剛踏上二樓還沒說話,地上那本吹撫戰場的風就被人狠狠踩成碎片。
誰?
大舜趕緊跳上二樓,抓住靜賢的肩膀和她一起退往梁柱和牆壁形成的死角。靜賢還沒反應過來,還目瞪口呆不知道要說什麼時,兩人便看見一隻腳憑空出現,然後風把她剩下的輪廓慢慢吹出來。
那是一個沒有頭的女學生,腳踩著他們的書,向著樓梯的方向慢慢走來。
「書……」
靜賢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是第一個音才說出口,沒有頭的女學生就停下腳步。他們看不到她的臉,可是那猛然靜止的肢體語言不會錯,在原來應該是脖子的地方傳出可怕的吸氣聲。她下一步踩碎了第二本夢想恐怖世界,封面嶄露笑容的巫女變成一團紙屑,然後隨風消逝。
大風吹過走廊。
那風勢之大,大到吹起了滿地紙屑,吹散了沒有頭的女學生。
「噓……」靜賢說:「有東西在前面……」
她說的沒錯。隨著風勢出現的身影,是無臉的軍人、連體水妖,和一大隊大舜說不出個所以然的古怪形體,有狗頭接在人身上,有手腳腐爛的學生,有從怪胎身上滴下來的臭水中生出來的蟲子,有從牆縫鑽出來、只剩半張臉的魔鬼。風吹得它們形體散亂,也是風把它們從校園的各個角落吹出來,召喚它們宛若百鬼夜行般巡狩直誠高中。
「那些是趙暖暖的畫。」大舜告訴靜賢,他看出來了。那些妖怪輪廓邊緣有些奇怪,像是墨漬黏在身上,在昏暗的光線中略顯模糊的外表令人想到磨損的紙面。他帶著靜賢躲在牆角,看著趙暖暖的怪物行軍在狂風中東倒西歪,毫無目的地在走廊上漫遊。要是哪個倒下會撞到其他人,就會像紙牌塔一樣崩潰倒塌,散成一塊塊紙面,被大風吹得無影無蹤。而且毫無例外,只要其中一個碰上大舜掉在地上的小說紙片就會立刻發狂破壞,直到風把它們和書本一起吹散。
趙暖暖畫的怪物是針對靜賢和大舜而來。
得先躲起來,不管這些怪物因為什麼原因對他和靜賢視若無賭,都不應該把好運當成常態。這種事大舜看多了,本來還慶幸風和日麗,下一秒就是晴天霹靂。大舜抓住靜賢的手不讓她輕舉妄動,推著她壓低身體小心蹲著鑽進導師辦公室。
你是不是像我……
「你有聽見嗎?」靜賢問,大舜點點頭。
「有人在唱歌?」
「為什麼恐怖世界會有人唱歌?」
大舜也想知道答案,不過他得把心思花在遊蕩的怪物身上,暫時想不到答案。那些怪物對他們留下的書沒有手軟,想必對人動手時也不會。他們躲在窗臺下的死角看不見外面,外面應該同樣也看不到裡面,大舜靠觀察門口若隱若現的影子來判斷有沒有東西接近藏身處。
你是不是像我……
歌聲和鋼琴聲混在一起,所以唱歌的人在音樂教室嗎?這下糟糕了,如果趙暖暖躲在音樂教室,那他們又得從學校的東邊跑到西邊,才能趕到位在圖書館樓上的音樂教室。怪物只出現在走廊上,如果他們跑快一點,有沒有機會靠著躲進一間又一間的教室,一路跑到音樂教室?
不在乎別人……
大舜想得出神了,一時間沒注意到同伴正準備做傻事。當他回頭注意到時,靜賢已經趴在地上,膝行走到班導師的座位。
她這舉動看得大舜是膽戰心驚。
「你會被看到的!」大舜壓低聲音喊道:「快點回來,你的屁股會被看——躲起來!」
好險靜賢沒有因為發現線索失去警覺性。大舜警告一出,她馬上推開椅子鑽進辦公桌下的空隙,門外踱步經過的無臉軍人往室內轉了一下腦袋,又被風勢吹散,消失得無影無蹤。大舜鬆了一口氣。
「你想幹什麼?」
警報解除,靜賢爬出辦公桌捧起桌上那半疊作業簿,碎步趕回窗臺下的角落。那半疊作業和趙暖暖的小說一樣,因為剛剛漏水的問題爛掉了一半,在靜賢運送它們的過程中灰飛煙滅。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抱來了一定的份量,捧在她懷中沉甸甸的透出神秘感。
靜賢找到週記簿了。
結果他們運氣其實還不錯嗎?本來是為了躲怪物才跑進導師辦公室,結果意外發現重要的線索。
「可是就算有很多人講趙暖暖的壞話,有人會把這些東西寫在週記裡,每個禮拜拿給老師看嗎?」大舜問道:「你確定裡面真的會講到風之門嗎?我不知道怎麼講,可是看過恐怖世界的人可能只有我們趙暖暖……」
大舜愈說愈小聲,看靜賢露出遲疑的表情實在令人挫折。她把被風吹亂的頭髮撥回耳後才開口回答問題時,聲音不若先前那樣有自信。
「我也只是試試看。小說被踩碎,我們手上沒有其他線索,只能想到什麼試什麼了。」
大舜沒辦法反駁她。
「你幫我把風。」
大舜和靜賢交換位置,讓她躲進距離門口稍遠的地方,專心翻閱週記尋找線索。風是謠言,那些謠言在傷害趙暖暖,音樂教室傳來的歌聲時不時會走音,刺耳得讓人頭皮發麻。不管靜賢能找到什麼,大舜都希望她快一點,他不確定自己能忍受走音版的未來不是夢重播幾次。
他面前的週記本正以不祥的速度堆高,靜賢每翻一本眉頭就多皺一些。
「沒有……沒有……真的都沒有嗎……」
怎麼可能?她唸得大舜也懷疑了起來,禁不住好奇心伸手撈了一本翻開。
今天的美術課我取得不錯的成績。
風真的好大,他翻一頁風會幫他多翻三頁。
真是瘋了。大舜往回翻,找到沒看完的那一頁。
今天的美術課趙暖暖是個瘋婆子。
什麼?
大舜眨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
今天的美術課趙暖暖是個瘋婆子。只是跟她借一枝筆沒先說而已,不曉得哭什麼哭,還說是我偷她東西。拜託,美術教室的水彩筆都是公用的,根本神經病。
字變了,這不是大舜剛剛翻開來看見的東西。為什麼?他丟開手上的簿子換下一本翻開。
本周班際羽球賽,邱靜賢班長代表本班爭取榮耀——
風吹過來,翻動書頁蓋住大舜的大拇指。他立刻翻回剛剛的頁面,果不其然變化如他所料。
趙暖暖很髒你們知道嗎?我親眼看她一邊看班際球賽一邊吃自己的頭髮,真的噁心死了!
是風。
「邱靜賢!風!」
「什麼?」專心閱讀的靜賢抬起頭,疑問地看著大舜。
「風會把簿子上的字改掉。」大舜俯身抽走靜賢手上的簿子,像剛剛一樣先將手指夾在頁面之間,再拿到門邊的位置。正如他所想,大風一吹發皺頁面立刻劈哩啪啦翻過,他手縮回來翻回剛剛靜賢讀到一半的地方。
「你看。」
靜賢接過簿本,疑惑的神色漸漸退去。如果大舜沒猜錯,她也看到了同樣的東西。滿是水紋和霉斑的紙上本來寫著直誠高中學生們每週毫無意義,千篇一律的無病呻吟,公式化的煩惱和讚美。可是風一吹,那些工整字跡消失了,狂躁的鬼畫符毫無節制填滿頁面,銳利的筆尖吐完苦水之後留下刮痕,深得彷彿會有墨水滴出來。幾乎沒有例外,每字每句都是針對趙暖暖,好像那女孩的特殊行徑是不共戴天之仇,沒有如此義憤填膺的怒氣無法形容於紙上。靜賢瞪大眼睛,眼中隱隱有淚水。
「不要看了。」大舜趕緊俯身靠近,想把她手上的週記簿搶走。
「不行。」靜賢擋住他的手。「如果我不看,就沒辦法找到拯救趙暖暖的第三條線索了。」
「可是這些人寫的東西——這根本不是人寫的東西!」挫折的大舜低吼一聲。他確實沒有特別喜歡趙暖暖,可是沒有人應該受到這種待遇。
「風……風是謠言……牧蘇巫女……」靜賢一邊看一邊碎碎念,她比剛才還要專注,臉上的鼻子嘴巴全都揪成一團。她開始把簿子翻到定點,然後交給大舜拿到門邊吹風,再拿回去重新看一遍。你不得不佩服她,被風改過的句子大舜就算只看見片段,都忍不住覺得噁心反胃。
我其實沒有不喜歡她,可是如果沒有她,班上的氣氛應該會更好吧?
就說女生不要偷聽作戰會議了,上次球賽會輸根本是她害的!
知道她的筆和顏料都是怎麼買的嗎?她不是清寒家庭嗎?
裝可憐、耍自閉,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會跟她同班。
「你看出什麼了嗎?」大舜小心翼翼地問,生怕答案會比週記簿上的文字還嚇人。靜賢又多看了幾秒,才把手上的簿子遞給他。
「你看一下。」
如果可以,大舜真的不想這麼做,只是靜賢似乎很堅持。
我的結論是,趙暖暖根本應該去死一死。
「不要急著還給我。」靜賢在大舜動作之前說:「你翻過去看看是誰寫的。」
二年一班 座號23 邱靜賢
「你換這本。」
靜賢抽出另一本簿子交給他。大舜瞥向封面,簿子上的名字令他鬆了一口氣。
「我從來沒寫過週記。」他說:「上面不可能罵趙暖暖。」
靜賢唯一的反駁是翻開簿子,上面爬滿加倍瘋狂的字跡,比起週記簿更像是兇案現場,各種黑紅藍色筆記交叉橫越頁面。那些字來來去去都是同樣的字句,同樣的名字。
「我……我、我不是我寫的……」
「我知道不是你寫的,你們的簿子都是我在收,你的週記簿根本連翻都沒翻過。」靜賢說:「我想說的是風不只是改掉句子而已,還會配合我們每個人的習慣。風不只知道趙暖暖是誰,也知道我們是誰。」
大舜背脊一陣冰涼。
「所以不只是恐怖世界,連我們的現實生活裡都有風會偷改我們寫的東西,拿去刺激趙暖暖嗎?」大舜問:「有可能嗎?」
「我不知道。」靜賢抬頭,大舜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在敞開的玻璃窗後,天上巨大的裂縫將近全開,呼號的風聲也愈來愈響。裂縫中的肉球幾乎有一半垂降下來,不祥的陰影在球中忽大忽小,表面時不時顫動。他們收回視線,指掌間沁出冰涼的汗水。
「你覺得有問題?」大舜問道。
「夢想恐怖世界裡的劇情是謠言讓雙方世仇,決定將獵場變成戰場,牧蘇巫女察覺真相之後,決定犧牲自己阻止戰火。」靜賢回答:「她不知道這是操縱局勢的幕後黑手真正的目的,吹拂戰場的風指的就是謠言,一個雙重陷阱。」
「所以你覺得謠言說的是……」大舜漸漸想通了。「你覺得有人要故意要逼死趙暖暖?」
靜賢低頭沉思了半晌才說:「我也不確定,可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你之前問過我為什麼趙暖暖可以變出這個恐怖世界,我本來沒有想太多。可是現在看到這些簿子,還有裡面每一句話全都是針對趙暖暖。如果風不只能寫,還能把聲音送到她耳邊呢?」
大舜倒抽一口氣。「我們在樓梯上遇到她的時候,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
「沒錯,我也聽見了,那個聲音一直在說很奇怪的話,鼓勵趙暖暖完成獻祭儀式。我想就是因為那個聲音,所以我們說的話趙暖暖根本聽不進去。」靜賢分析道:「除了我們還有別人在學校裡,而且他要趙暖暖的命。操控她做出破壞校園的事,只是要把她一步一步引到身邊,然後等她放鬆戒心的時候——」
「我的王要降臨了。」大舜說:「她還說她要離開,因為一直有人在笑她,還說什麼國要準備好,要把他帶去當皇后。」
他說不下去了,證據就在他們手上,就算裡頭惡毒的句子全都是假的,他們也沒辦法推卸責任。他們全都沒辦法體會這個女孩有多孤單,有多絕望才會寧願相信一個不斷在她耳邊搧風點火,毫無理智的聲音去做那些荒誕的任務。她寧可失去性命,脫離現實,也要創造出一個恐怖世界行走在其中,等待那個自稱是王的瘋子把她接走。
「如果我沒有在垃圾場拉她一把,她已經死了。」大舜喃喃說道:「我看見她想拿美工刀割自己的喉嚨。」
靜賢從口袋掏出水藍色的美工刀,這把刀只差一點就變成了兇器,有雙看不見的手正著引導他們的同學,將刀刃刺進咽喉之中。
「這把刀說不定很重要,幸好你撿到了。」大舜說:「你真的很誇張的強耶。」
「只是運氣好。」靜賢說:「還有趙暖暖和你也是。如果我們沒有突然雞婆起來,說不定她一條命就沒了。她想活下去,派出咪咪來找我們。衝著這一點,我們就不能在這裡放棄。如果連我們都不管她,她就真的要孤孤單單死在直誠高中裡了。」
如果要大舜死在直誠高中裡,不如直接叫他活生生下地獄算了。
「我們要救她。」他說:「可是要怎麼做?」
靜賢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是趴下去翻週記簿。大概是這段時間相處有了默契,大舜覺得自己應該猜得到她要找的是哪一本。那一本週記簿的主人在裡頭寫了什麼,會是他們最後的賭注。依一連串的事件還有對趙暖暖的瞭解來看,在這萬念俱灰又聯絡不到其他人的情況下,李星雅會是最後的救星。
「可是我們出去之後要怎麼辦?」大舜問道:「只要風一吹,不管李星雅寫得有多感人都毀了。」
「不用擔心,我有辦法。」
大舜說話的時候,靜賢已經脫下肩膀上的繭衣,小心把寫著李星雅名字的週記簿包起來了,還用鞋帶在外面纏了兩圈打結,確保包裝密不透風。她真的很細心,早就想到要預防惡毒的風吹壞了李星雅的週記簿,只不過問題依然不算解決。
「如果李星雅在週記簿裡面寫她討厭趙暖暖怎麼辦?」大舜又問:「我不是故意要嗆你啦,可是如果有男生跟我說我喜歡你,我一定會揍扁他。如果李星雅同情趙暖暖就算了,但是如果沒有呢?」
「那就是你和李星雅不一樣的地方。」靜賢說。
「可是這樣真的很奇怪。」大舜說:「兩個女生在一起,我真的不懂。」
「如果我告訴你,男生不應該待在家拿筆畫畫,應該出去打拚賺錢呢?」靜賢的口氣像往常般平穩,沒有太多波動。「你剛剛才見識過,如果有人逼你放棄這輩子唯一能抒發感情的方法會發生什麼事。現在你清醒過來了,能自己做決定,難道就忍心同樣的悲劇出現在趙暖暖身上嗎?」
大舜搖搖頭。雖然只是一場噩夢,但是他知道自己會拚上畢生餘力,只求噩夢不要成真。
「我和星雅也算認識,她不會對趙暖暖那麼絕情。」
靜賢說話的聲音隱約有些不穩,大舜聽得出來她其實沒有百分之百確定李星雅的週記能挽回趙暖暖的心。只是危機迫在眉睫,他們再不行動天上的裂縫就要全開了,當那噁心的天眼開啟時會發生什麼事誰也說不準。
「比起喜歡誰、討厭誰,我更在乎能不能救回一條性命。」靜賢說:「比起討論這種假設性的問題,我們更應該快點出發才對。」
「你說的對。」
大舜只能表示贊同。等趙暖暖有那條命活下去,再讓她慢慢決定自己該喜歡誰吧。他放輕腳步蹲到門邊,趙暖暖畫的魔兵鬼卒在走廊上徘徊巡邏,要過這一關可容不得胡思亂想。不管趙暖暖是怎樣的人,救她是眼前唯一的任務。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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