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2. 討厭的同學
游大舜總是對別人說你不應該這樣，只是他自己沒發現。所以當他在一眾女同學的脅迫下，終於死心提起廚餘桶去倒的時候，沒發現事情已經出錯了。
廚餘的臭味讓他沒發現趙暖暖抽屜裡有一罐奇怪的白膠，一如早上到學校上課的時候，沒發現魚池和花圃都有些不對勁，怒氣沖沖的校外人士四處走動。他上個星期沒來學校，要不是討厭的班導師聯絡家長還出言恐嚇，他才不想踏進這個讀完之後半點鳥用都沒有的爛學校。他想要的東西都不在學校裡，想學的老師也不會教，天知道他為什麼要浪費時間通勤上學。今天走進學校純粹是不得已，游大舜想著總該做點什麼，彌補他因為考試、上課、倒廚餘消逝的青春。
他發現了趙暖暖。
事情其實有點玄啦，他把廚餘桶倒空之後並不想回教室，所以決定到掃具倉庫後面溜達一下。要是躲過教官，說不定還可以來上一根，紓解一下癮頭。直誠高中他媽的無聊，再不哈一下不到四點他就會崩潰發瘋。
不過他看見趙暖暖，想起有件事情非說不可。
過程大概是這樣，他倒完廚餘之後提著桶子繼續往倉庫後面的樹蔭走，憑著本能選擇不容易被發現的幽暗路徑。被人看見不是一件好事，游大舜知道怎麼保護自己。懂得保護自己的游大舜把桶子藏在樹後，找出口袋裡的香菸和打火機。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風超大的，大到他菸怎樣都點不起來，總是冒出一點火苗又馬上熄滅，一番掙扎的結果只有大拇指壓得紅通通，一副快要流血的慘狀。
媽的，爛貨，和這間學校一樣爛透了。
他決定換個地方點菸，至少風小一點不會把人吹得像瘋子。從早上餓到現在沒得吃已經夠不爽了，連抽菸都讓風來鬧事，幹他祖媽臭姬芭。
鬧事的不只是風。才往前踏一步，游大舜趕緊把腳步收回來，躲到樹後看清楚是誰闖進他的秘密基地。如果是老師就無所謂，他本來怕是教官，幸好看仔細之後發現只是同班的女生。醜女一個，留那個小丸子頭大概過時了三十年，每天只會趴在桌子上畫一些很奇怪的東西，難怪全班沒有人喜歡她。午休時間了還溜出教室，不知道在神秘個什麼鬼。手上拿著講義裝認真，以為假裝乖寶寶教官就不會抓嗎？
「沒錯、沒錯，我完成了……再來、再來，最後就是……」
她在碎碎念什麼？
「是的，我接受你的禮物，親吻你的恩澤，獻上我渴求的夢想……」
這女的腦子壞了。她以為自己的秘密沒有人知道，游大舜可是非常清楚。趁現在旁邊都沒有人，非要和她說清楚不可。游大舜走出樹後，決心要好好修理這個不懂人情義理的無知女孩。
「趙暖暖！」游大舜對著她的背影喊道：「我有話跟你講，你轉過來。」
趙暖暖停住腳步，轉身的速度非常非常慢，慢到讓人以為她是有障礙。游大舜不鳥她，該說的話就是要說。
「我跟你講，做人不可以這樣。你不知道李星雅會很困擾嗎？幹，你們這些怪咖，不會去找跟你們一樣奇怪的人，糾纏星雅是什麼意思？你不要說沒有喔，我有看到你們在操場後面吵架——」
轉過身的趙暖暖手上拿著美工刀，刀尖正對著自己的脖子。厚重的眼鏡上塗滿了紅色的顏料，斑斑點點沾了整臉都是。游大舜目瞪口呆，趙暖暖在哭，和她拿著刀在哭著說對不起的樣子重疊在一起。
「你給我過來！」
一瞬間游大舜來不及思考，人已經衝出去抓住她的手。
「不要！放手！」
四周頓時暗了下來，正午的天空失去光輝。游大舜抓住趙暖暖的手，沒發現世界變了樣子。在他抓住趙暖暖的瞬間，天上的的太陽被一隻巨大的黃色眼珠代替，整個校園結實的地盤突然開始搖晃。游大舜顧不得天地異變抓住趙暖暖，拚上全力扭轉她的手腕逼她放手。趙暖暖痛得尖叫，直誠高中隨之震撼動搖。
「不要、不要！你快放手！祂在等我、祂在等我，你放手！」
「我絕對不會讓你過去！你這個瘋婆子、賤女人！」游大舜吼道：「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你幹什麼呀？」
他臉上是眼淚嗎？游大舜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咆哮的陰風突然間圍上來毆打他，一拳一拳往他身上招呼。
「幹你姬芭老母，我才不會放手。」游大舜罵道：「你放手、放手——過來！」
趙暖暖慘叫一聲，終於放開手上的美工刀，同時讓狂風吹跑了手上的講義。忽地幾十張白紙滿天飛舞，在晦暗的天空下看上去特別嚇人。
「不……」
趙暖暖拋下游大舜，發狂似地揮著手去追那些飛走的紙張。游大舜一屁股摔倒在地，風颳得他睜不開眼睛，還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什麼啦？」
他抓住其中一張，還來不及細看人就向後飛了出去。
「幹——」
來不及出口的髒話斷在他口中。他不是飛出去，應該說是掉下去，驟升的壓力壓扁他的喉嚨和肚子，好像連睪丸都縮進屁眼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會到哪裡去？天上那隻黃眼睛瞪著他，彷彿定了他死罪。游大舜弄不清楚的事，到死還是沒弄清楚。他往後墜落，直誠高中再也不是原來的樣子。
※
水。
背著地的瞬間，是柔軟且讓人窒息的水。
靜賢手忙腳亂劃水，試圖把握住好不容易撿回的小命。另外一大一小的撲通聲在她左邊，然後是另外一個驚惶失措的影子努力要掙脫束縛，爬向能自由呼吸的空間。不知道為什麼，多出來的人影反而讓靜賢冷靜下來，她應該做些什麼都好，就是不能胡亂浪費力氣白白送死。她要活下去，不管事情有多荒謬難以置信，絕對不能死在這裡。
有了決心，再來就是方向，一對銀色的光點穿透黑暗柔軟的屏幕。靜賢伸出手，展開雙臂用力一劃。突然間好像撕破了什麼東西，她整個身體向前倒，摔落在潮濕的沙土上。另一個人影也是一樣，狼狽地撲倒在她身旁。
「你還好嗎？你——」
靜賢說不出話，本來想要幫忙攙扶的手停在半空中。另一個影子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同班同學游大舜。幾秒前的恐怖景象變得銳利而真實，游大舜猙獰的樣子刺進她眼裡，痛得她在心中尖聲哀號。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才好？
「幹你祖公祖嬤……痛死了……」游大舜好不容易撐起身體，手壓著紅腫的額頭。「這是什麼鬼地方？」
靜賢也想知道。如果細看，這兒還是直誠高中沒錯，只不過有人在校舍和操場潑上大把的濃稠顏料，而那些顏料好像有生命一樣在地上蠕動爬行。天空中沒有雲，只有一整片深紫色的霧氣，中間裂開一條淺黃色縫隙。靜賢覺得胃裡有個東西翻攪了一下；那條黃色的縫，搭上剛剛一閃而逝的印象，其實是某個人的眼睛嗎？
「你可以放心，它暫時不會注意到你。」一個慵懶的聲音說，在兩雙驚訝的目光注視下，嬌小的玳瑁貓緩步走到他們面前。
「貓？」游大舜嚇壞了，跌坐在地上張大嘴巴。「貓會說話？」
「我才不說話，我只是讓你們聽見而已。」玳瑁貓說：「如果這也算說話的話。」
「我、你……」
看來游大舜是沒有辦法好好將對話推進，靜賢得要接手才行。
「發生什麼事了？」靜賢問道：「你又知道什麼？」
玳瑁貓的銀色眼珠轉向靜賢。「你不怕我會說話嗎？」
「你會說話，應該可以告訴我們發生什麼事。」靜賢的心臟怦怦跳。「我很害怕沒錯，如果你可以幫忙就太好了。」
玳瑁貓笑了。「很好，我就知道我喜歡你。不會大驚小怪，知道怕也沒用。很好，如果是你，說不定還有機會。」
「還有什麼機會？」靜賢問道。
「活著離開的機會。」
「你說——」
玳瑁貓用一個眼神就讓游大舜嚇得住嘴，再一個回眸釘住靜賢。「我不喜歡廢話，就盡量把事情說得簡單一點。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決定把自己獻給一個老傢伙。她是你們的同學，這愚蠢醜陋的生物堵死了三大元素在我的地盤裡運轉的路徑。現在只差最後一種元素，她就可以暫停自然運轉的巨輪，開門讓那個穿黃衣服的老傢伙來帶走她。
「你們破壞了她的好事，掉進她為了獻身布置好的空間。想要回去原來的世界方法很簡單，把停止運轉的元素歸位，然後找到她。到時候這個空間會消失，不屬於此地的東西會獲得修正，那股力量可以把你們推回原來的世界。」
牠有事情沒說清楚，否則就是牠知道這樁荒謬恐怖的消息後面，藏著某種嚇人的笑點。如果不是這樣，牠臉上應該不會掛著微笑，挑釁似地、若有似無對著靜賢搖晃尾巴。
「我有兩個問題。」靜賢說：「如果我們沒有做到你說的事會怎樣？獻身又是什麼意思？」
「獻身意味著你的同學會死，她的靈魂成為老傢伙的玩物。」咪咪回答：「你們也可以不管她，躲在這裡賭看看她死掉之後，這個世界消失的同時會不會大發慈悲把你們推回去原來的地方。」
如果靜賢沒有誤會牠的暗示，趙暖暖死掉之後他們同樣可以回去，差別只在是三個人還是兩個人。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靜賢追問道：「為什麼你說趙暖暖要是死了，這裡也會消失？」
「為什麼要問你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咪咪反問，銀色的眼睛向上吊，天上的裂縫緩撐開，隱隱看得出黃色的球面下有團黑影扭動。「你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你為什麼要幫我們？」靜賢又問。
咪咪嫣然一笑。「真要說個理由的話，她惹毛我了。」
牠的眼皮向上闔起，連帶整個身體也像一幅沙畫一樣，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從陰暗的背景中抹去。雖然震驚，但靜賢忍不住鬆了一口氣，她從沒想過一隻貓可以令人手腳發冷，心驚膽戰好像隨時會失去意識。現在咪咪離開，他們也獲得了必要的資訊，接下來就是想辦法完成，好快點回到原來的世界。不管從任何角度來看，眼前黑暗版的直誠高中都危險到了極點，再不快點離開天知道還會發生什麼恐怖的事。
尋思間她瞥見一把沾了顏料的藍色美工刀落在腳邊，不假思索撿起來收起刀刃放進裙子口袋裡。剛才游大舜和趙暖暖就是在搶這把刀沒錯吧？不管原因和經過，有把刀子在手上總比什麼都沒有還好。
「我們走吧。」靜賢起立說：「學校這幾天發生了多事，你知道剛剛咪咪說——」
「你腦子有病呀？」游大舜打斷靜賢說話。「你真的要聽那隻妖怪貓的話去找什麼不會動的輪子？」
「我只是——」
「我才不想跟你一起發瘋！」游大舜大聲說：「幹，又不是頭殼壞掉，居然還真的要聽一隻貓的鬼話乖乖辦事。我要走了，這間學校跟趙暖暖都去死一死算了。」
「可是……」
「你少在那邊裝，我跟你講，人不是這樣做事情的。」總算能從地上爬起來站好的游大舜，聲音穩定不少。「那隻貓看樣子就知道根本有病，你也有病，跟趙暖暖三個全都有病。我不管你們在搞什麼鬼，我不玩了。幹，早知道就讓她切一切死一死算了。」
「切一切死一死？」靜賢嚇了一跳。「你說什麼切一切死一死？」
「那個瘋女人要自殺，自殺你聽得懂吧？」游大舜伸出大拇指作勢割自己的脖子。「我不知道沒事這麼好心幹麼，勸她不要做奇怪的事又救她一條命，結果卻變成在這裡聽一隻瘋貓練瘋話。你們這些瘋子真的不能管，管一管我自己跟著出事。」
游大舜一邊謾罵，一邊往後退。
「你不準跟來，跟來我一定給你好看。」
他往圍牆的方向漸漸走遠，一時間說不出話的靜賢也只好看著他慢慢走遠，站在原地無計可施。
你不要跟來喔。
對，她不能跟去，不管走的是誰都沒有靜賢跟上去的餘地。她不應該跟上去，所有人都這麼告訴她。四周漸漸變冷，冷得她無法動彈，無法思考。剛剛還想規畫該怎麼逃出詭異校園的心凍結了，大腦停擺，本能使她抱住自己雙臂，跪在地上全身發抖。
她是怎麼了？
※
全都是騙洨騙涕的妖魔鬼怪，講的沒有半句是人話。游大舜不吃這一套，恢復堵死的元素？那種從漫畫裡背出來的話也信，幹那個邱靜賢平常還一副很會念書的樣子，結果笨到被貓騙去發神經都不知道。生活是實實在在的現實，每天光讀書不學怎麼討生活，難怪遇到事情一點用也沒有。瘋女人，有夠瘋的，兩個都一樣。
天氣變糟之後，學校裡本來就很醜的樹變得更醜了，就算看到有人吊死在上面，游大舜也完全不意外。這些樹是有什麼毛病是不是，為什麼一棵棵都像鬼片裡的布景，沒有半點綠色，枯萎腐爛的結瘤貼滿樹皮，死貓的臭味濃到四周變得灰濛濛。幹，那個牆最好就跟著爛掉，省得游大舜還要費力去翻。
出乎意料之外，牆還真的爛了一個缺口，但是同樣意外的是，有人比游大舜更早抵達。好死不死，先來的人擋在缺口前面。
他沒有讓開的意思。
他蹲在那裡哭。
像瘋子一樣敲自己的頭。
游大舜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些人。
「閃啦。」
很好，聽不懂還繼續哭，就非要動手才肯聽。游大舜舉起拳頭，這才發現自己右手還緊緊抓著一團紙球。他把紙球隨手扔掉，繼續他該做的事。
「死娘炮，只知道哭。」
游大舜一把抓起那個瘦得像是女孩子的男生，瘦弱的手臂在他掌中好像乾枯樹枝用點力就會折斷。一陣噁心從游大舜胃裡翻出來，原本該砸下去的拳頭頓時收了起來，反手把人給摔在地上。
「哭有屁用，不知道練強一點，練強一點就不用哭了你知道嗎？」游大舜說：「我跟你講，不要遇到事情只會哭。你們這些娘炮就是沒用才被人欺負，怪胎，不好好像個男人一樣，一定要裝成女生才開心。」
他說這麼多對方有聽進去嗎？算了，他幹麼操心，這種人沒被人痛扁一頓是不知道學乖。游大舜沒有那麼好心，花時間輔導不知死活的臭人妖。他要出去了，爛學校來一次會讓人噁心一個禮拜。那個男生還是在哭，好像剛剛游大舜說的話做的事完全不影響他的心情。腳步踏出去的游大舜心中一陣無名火。他到底在哭什麼？剛剛說的話全被當放屁嗎？
「你到底哭什麼？」
游大舜抬腳對準瘦男生的腿踹下去，他沒有想傷害他，只是想要給個警告，讓他知道不能只靠哭解決事情。
有人踹他。
瘦男生身體被踹得歪向一邊，哭得更大聲。
游大舜身體被踹得歪向一邊，哭得更大聲。
他不懂為什麼有人要攻擊他，他們沒看見他的眼淚嗎？他好害怕，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安安靜靜等待情緒過去。
大舜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攻擊他？沒人看見他的眼淚嗎？他只是想找地方躲起來，安安靜靜等待最糟的情況過去。
他們不知道嗎？沒有人看見嗎？
「你這個死娘炮哭什麼哭？」
你這沒用的東西哭什麼哭？
「哭就能解決問題嗎？」
再哭看我怎麼解決你！
「不要哭了！」
我說不準哭！
每一腳踹下去，紮紮實實的力道震動大舜的肋骨、大腿、肚子。大舜一拳一腳沒有放鬆絲毫的力道，攻擊他的拳頭也沒有絲毫憐憫放鬆。他是愈打愈有力氣，回應他的拳頭也是，哭聲和毆打肉體的聲音共鳴，像一對合作無間的打擊演奏家，拿人皮人骨當作樂器現場炫技。瘦男生哭到吐了，和大舜互相把嘔吐物噴在對方身上。兩個身體糾纏在一起，遠遠看去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哭有什麼用。沒有人會可憐你。那些人都一樣，每個人都看不起你，把你當垃圾到處踢。哭，你再哭呀，哭成這樣給誰看。」
眼淚把他燙傷了，暴露在外的手臂上出現一個個的黑色圓點，冒著焦臭散出黑煙。大舜打得入迷，絲毫沒意識到身上的傷口，他想止住令人心煩的哭聲，可是不管他怎麼做似乎只會有一個結果。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瘦男生的制服破了，大舜的腳還是沒有停，直到他發現自己正在踹的其實是一大包廢紙，才終於筋疲力盡跪在草地上。瘦男生已經徹底崩潰，崩散成兩落用白襯衫和卡其褲包起來的塗鴉。那些塗鴉好眼熟，大舜忍不住伸手一張一張翻開，認出那些從幼稚園到國中，斷斷續續的手筆。紙張和他的手一樣被濺到滾燙的淚水，到處都是小小的黑圓點。你會驚訝那些圓點真是別致，一個個尺寸均等，錯落散佈在紙面和手臂上。大舜將雙掌翻過來低頭看，密密麻麻的黑圓點累積成硬繭，抽動的手指好像十個隨時要斷氣的老人。他慢慢握住拳頭，開始敲自己的頭，開始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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