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醫生
碎裂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非常非常的輕,好像只是一個頑皮孩子,失手打壞了玻璃碗。紀雪握著他們冰冷的手,呼呼風吼將一切曾有的溫暖刮走,蒼茫雪漠掩蓋一切。
然後,些許火星憑空落下。
※
通常事情是這樣進行,熱情不可收拾之後,紀雪和冀東迫不及待剝光彼此身上的衣物,同時還要騰出空關上房門和窗板,只留昏紅的火照亮他們半張臉和身軀。冀東的手指很巧,而且很有企圖心,耳廓上那條令人酥麻的弧,喉頸下喘息緊張的肌肉,到挺立搖擺的腰股,每一寸他都不會放過。渾身滾燙的紀雪會為他撤下心防,將熱情和好奇全數接收,回應他、包容他、纏住他、要求更多。
慢吞吞的大個子會先把三個人的衣服整理好,等待屬於他的時機。紀雪和冀東通常會急切地將巨人扶上舞臺,不過圖博革不急,他像座山,移動時小心翼翼,以免傷害柔弱的情人。紀雪和冀東得同心協力才能征服巨人,令藏在冰雪下的炙熱熔巖噴發,轟隆淹沒三人。
雖然有句話說從邁格林來的,終究要回到邁格林,但紀雪十歲之後就再也沒看過邁格林的尖頂白牆,二十年來不曾夢見城市中群鴉飛舞的景象。在可預見的未來,她不打算離開毛蟲高原,離開娜娜桑達依的銀鷥酒館。她和圖博革幫彼此擦去髒汙時,冀東已經穿好衣服推開眼窗眺望底下的街道,把激情消退後滿是憂慮的瘦臉藏在陰影中。紀雪披上睡袍,走到他身邊。
「你有心事?」
「我們得趕快解決酊劑的問題。」
紀雪將手掌覆在冀東的手背上。
「小湯出來熄燈了。」他說:「今天提早打烊?」
「大夥都去米莉那裡送禮恭喜她,順便拿塊烤布丁回家。」
熄燈後路上一片漆黑,冀東總算死心離開窗邊,和她一起回到火爐旁。圖博革一手抱著紀雪,一手持棍撥亮爐火,橘紅色的光照在三人臉上。
「要是沒了酊劑,娜娜桑達依很快就會變成無人管束的瘋人院。你手邊還有多少存貨?」冀東問。
「最後一瓶用在多莉身上了。明天我想辦法請馬先生——」
冀東搖搖頭。「太危險了,今天公司的守衛看到你給多莉酊劑,要不是我們及時趕到你現在人已經關進隔離所。馬林是公司職員,做事都要向艾伍德報告,不能再信任他。」
「你覺得公司監視銀鷥?」
「不只是銀鷥,所有工會幹部和他們的家人、朋友,尼葉公司的眼線都不會放過。我們必須看得更遠,好搶在他們之前行動。資訊是勝利的關鍵,我們需要資訊。」冀東看著紀雪的眼睛問道:「你能幫忙嗎?」
「我告訴過你事情不是這樣子。我沒辦法看見所有人,只有那些我在乎、關心的人。我很遺憾我不是一個胸襟寬廣的人,整個娜娜桑達依我在意的人居然不超過十個。」
圖博革抱緊紀雪,眼中滿是柔情。冀東深吸一口氣。
「我道歉。」他說:「只是——我只是想今天是林葛斯出事,如果下一次出事的是別人又會發生什麼事?公會成員一個個出事,工人們愈來愈不信任我們,這場瘟疫要把全部人全都逼瘋了。我們這些可憐蟲除了麻藥之外,一點辦法都沒有。」
「公司需要工人們挖礦賣錢,醫生不會放任瘋霾把娜娜桑達依打垮。」紀雪說:「新來的醫生人怎樣?」
「我懷疑醫生不安好心。羅基魏爾森,邁格林來的鬼名字。」
「只要是公司的人你都懷疑。」
冀東握住紀雪的手,彎腰輕輕印上一吻。「他們不像你救過我一條命,還有圖博革,我絕對不會懷疑你們兩個。」
「我前陣子聽女士們聊天,他們說荒澤嶺有人治好了瘋霾。」
「你這壞東西,就知道消遣我。從荒澤嶺傳到毛蟲高原上,消息都跨過半個大陸了還能信嗎?」
「我以為我說的話你都會相信。」紀雪忍不住竊笑。
「你拿我的話對付我。」
「我只是希望你抱持希望。」
昏暗的火光暗了一些,沉默的巨人放鬆掌握,紀雪離開他懷抱抱住冀東,睡袍鬆開滑落在地。
「你會著涼的。」冀東說。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沒有放棄,所以聰明如你,一定也還沒到放棄的時候。」紀雪輕聲說:「我們會找出這團亂麻的線頭,找出方法保護娜娜桑達依。我能每天為你們看見一點未來,你一定也能慢慢理出一些頭緒。」
「你跟誰學的這麼會說話?」冀東無奈地問。
「你只要記得我說的話就對了。」紀雪拍拍他的臉頰說。
「早知道我就坐船出海當水手,當初被財魔蒙了眼才會上毛蟲高原挖鐵砂。」
「你後悔嗎?」
「不後悔,我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愛圖博革愛到和他形影不離。」冀東瞥了大個子一眼。「說真的,我愛他愛得還不夠嗎?」
圖博革輕輕哼了一聲,鼻息吹動火爐迸出火星。
「放心,為了我這條小命,這輩子是離不開你了。」
冀東推著圖博革一起上床,手上還不忘拍兩下同伴的屁股占人便宜。紀雪任由他們去胡鬧,重新披上袍子,走到窗邊揭開眼窗。現在這個時間除了幾處重要設施之外,娜娜桑達依一片漆黑。夜裡穿行的疾風吹起塵霧,霧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緩步穿越小鎮。是引人誤入歧途的霧妖嗎?還是拐騙幼兒的玀獠女?紀雪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代表它們沒辦法傷害她關心的人。該睡了,明天還有新的問題要面對。紀雪脫掉袍子鑽進被窩,閉上眼睛和兩個男人一同入睡。那些恐懼、未知,都只是吹過房子縫隙的風,惱人卻微小。等到太陽升起,寒冷與黑暗的嘍囉都會再次退下,放手讓世界自由。
第二天一早,兩位男士一如往常早早不見人影,紀雪起床穿好衣服揭開窗板時,發現冀東寫了張紙條留在桌上。
和多莉先說好
字跡和內容簡潔有力。確實,昨天事情發生得太快,今天得搶在公司的人找上多莉之前和她先套好說詞。只要多莉和她一口咬定瓶子裡只是普通的感冒藥,沒在現場逮住紀雪留下證據,保安部也沒轍。局面不安穩,誰也料不到公司那方會怎麼出招,得更小心才行。還有葛斯,昨天圖博革把他弄昏暫時度過一關,但是今天還是得想辦法應付後續才行,不曉得米莉母女的狀況如何?
紀雪走下樓,小湯和大釜照慣例忙進忙出,照她指示打點酒館內外。昨天的火腿剩下不少,今天的菜單得稍微修改,上血糕火腿濃湯。防風絲配麵包下酒正好,紀雪剛醃好的檸檬醋黃瓜也可以端上桌。今天不要讓客人喝太醉,飲料上淡啤酒。紀雪需要他們表現出好的一面,要是酒館出狀況,公司絕對會趁機找碴。忙完廚房和倉庫的事情後,紀雪拉開窗板坐在櫃檯邊,藉著雪地反射進來的光線記帳。銀鷥酒館的盈餘向來不多,紀雪倒也不放在心上。錢不是壞東西,壞的是專打錢主意的小人,在娜娜桑達依保持低調是好事,收支平衡也是好事。
「老闆娘?」
門外有人。紀雪探頭從窗口望出去,多莉站在路旁揮手。
「多莉?」紀雪開心地說:「站在那裡做什麼?快進來,我有好多事要問你。」
「是的,老闆娘。不過我覺得,我還是不進去的好。」
事情不大對勁。
「你沒戴帽子?」紀雪問道:「不冷嗎?」
「帽子?喔——聖上呀——老闆娘你沒說我還真的沒發現,今天早上不怎麼冷是不是?」
只怕問題不是戴不戴帽子,或者天氣冷不冷。多莉那張漂亮的圓臉沒了光澤,向來滔滔不絕的熱切話語,像結冰了一樣堵在喉嚨深處。她的眼睛不敢看紀雪,和寒冷無關的顫抖讓她腳步不住後退又往前。
「雖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我想,我就做到昨天了。」
「做到昨天?」
「你得了解,事情是這樣的,米莉生了小寶寶,她身體虛弱家裡有好多事得要幫忙。我想確認沒有其他問題,小寶寶的狀況穩定之後……」
她的聲音慢慢變小,紀雪也不打算追問下去。「葛斯還好嗎?」
「他很好!」
話說得太快,也太急了。葛斯昨天的狀況,不管後續發生什麼事,很好絕對都不是正確的敘述。多莉更慌了,雙手緊抓著外套下擺,兩隻眼睛四處游移。問起葛斯或許沒有問到關鍵,但也不遠了。
「你放心,我給你的藥沒有問題。」紀雪說:「我知道公司的人怎麼說藥紅花,但是我能跟你保證,教我做藥的藥師是值得信任的人。只要確保酊劑的濃度,藥紅花也可以是非常安全的藥物。多莉,你可以信任我,如果沒有必要,我絕對不會任意下藥。」
「酊劑?濃度?」多莉茫然地看著紀雪。「不,聖上呀,老闆娘你誤會了。我很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昨天會變成什麼樣子。要不是吐魯氏先生把葛斯送回家,要不是你的烤布丁,拉著我走那條沒人走的路……」
她愈說愈害怕,縮起身體蹲在地上。
「多莉?」
「老闆娘,你別出來,我只是、只是要一下子。我沒事……」
她完全不像沒事的樣子,紀雪看不見其他的東西,這說明多莉沒有生命危險,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沒有。可是她的狀況很差,差到沒辦法站著和紀雪正常說話。紀雪檢查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偷聽,或是出現不該出現的壞東西。今天死神還沒現身,他們還算安全。多莉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手扶著牆壁站起來,全身發抖繼續和紀雪對話。
「我知道大家都是好人,可是關於生病的事你不能輕忽。我好怕,要是昨天的事被人看到,要是葛斯沒遇上我們,要是我沒去找老闆娘,要是發生什麼事,米莉一個人怎麼辦?誰來照顧她和寶寶?」
「我是個酒館老闆娘,還怕客人多吃一塊麵包嗎?」紀雪反問。
多莉面露苦笑。「謝謝你,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你看過那些吸到瘋霾的人是怎麼回事,他們會愈來愈糟,不管什麼藥都只能拖。我想清楚了,我不能留在銀鷥給你惹麻煩,更何況米莉也需要人手照顧寶寶。你看過小葛麗安了嗎?她好可愛。我捨不得離開她,米莉也是,抱一整個晚上都不知道累。」
「你們給她取名葛麗安?」
「是的,老闆娘。」
「很好聽的名字。」雖然早就知道了,但紀雪還是嘴巴上再問一次,夢裡聽見和從真人嘴裡說出來總是不一樣。
「米莉希望她知道有個爸爸叫葛斯,以後就算見不到面,至少還有這麼點東西記住他。」多莉說。
「見不到面?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把葛斯帶走了,那個邁格林來的醫生說他很危險,派人來把葛斯帶走了。」多莉臉上滿是淚水。「我們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他。公司說我們能繼續住在宿舍裡,只是要有心理準備……」
不只是父親,可憐的葛麗安連棲身的屋子也要沒了。
「你打算怎麼辦?」紀雪問,她沒預見到會有如此發展。
「我會先到杉溪鎮找工作和屋子,等穩定了再讓米莉和葛麗安下山。」
「你等我一下。」紀雪彎腰打開櫃臺下的錢箱,撥開鎖鏈鎖頭將一把福銀兜進小布袋裡。她不能讓多莉空手離去,不能像現在這樣子孤立無援。徬徨的多莉似乎給她的話震懾住了,僵立在窗前一動也不動。紀雪邁著大步走出酒館跨過積雪,將錢袋塞到她手上。
「我不許你拒絕,裡頭是你應該拿的薪水,還有冬天的獎金。不許你跟我吵什麼金額對不對!」
多莉忍不住失笑道:「你從來沒給過我什麼冬天的獎金,是公司的新政策嗎?」
「聽起來蠻像一回事。」紀雪硬擠出笑容回應她。「好好照顧自己和米莉,還有小葛麗安。有什麼需要幫忙,別忘了娜娜桑達依的銀鷥酒館。」
「謝謝、謝謝你,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多莉將錢收進大衣口袋裡。「我和米莉從小就跟著爸爸媽媽上山,還以為我們和他們一樣,到最後都要老死在這裡,沒想到、沒想到……」
她迷茫的視線望著工人們東拼西湊,將公司制式的宿舍改裝成四不像的荒誕小鎮。那邊屋簷掛著風鈴的人家想必是曙海部落的人,從離離河灣上來的習慣在窗上畫滿花卉,而邁格林來的工人即使窮,也非要有面白色的牆板彰顯出身。他們聚集在此,出乎意料之外紮根在冰封的雪地上。
「這兒真的很醜。」多莉說:「我沒想過我居然會捨不得。」
紀雪預先見到他們分離,卻沒預料到會有這麼多眼淚和不捨。多莉沒再多說什麼,淚眼收下錢袋最後一次擁抱紀雪,慢慢拖著腳步沿著街道離開。紀雪看著她走,又是焦急又是難過,同時也體認到自己什麼都沒辦法再多做。事情就是這樣,如果冀東人在這裡,紀雪非要給他一巴掌,處罰他昨天晚上亂說話不可。如果可以,她何嘗不想保護所有人?但很可惜,紀雪就是個小心眼的女人,照顧不完娜娜桑達依大大小小的災難苦痛。多莉今天下山離去,再過幾天除了偶然的思念之外,紀雪夢中不會再出現她的身影。總是如此,他們先是離開,然後遺忘。紀雪深吸一口氣,搓搓上臂拍拍臉頰。多莉說得沒錯,今天早上沒那麼冷,該繼續工作了。
今天的例行工作拖延了一些,紀雪回酒館裡找出粗鹽撒在地上,清出路徑好迎接客人。還有桌椅要擦,鍋碗瓢盆要洗,少了幫手會很麻煩。拜託杭特先生找的新女傭不知道有沒有著落,如果趕得及今天晚上出現就再好也不過了。小湯需要有人幫忙,紀雪也是。
進度落後時最討厭不速之客打擾,偏偏在這個焦頭爛額的早上,打擾她的人特別多。好不容易忙完前場的工作,回烘焙室準備切麵包,又有人拍響銀鷥酒館的大門。紀雪踏出烘焙室,天上的太陽照得半溶的雪漸趨透明,和地上的砂石混在一起變成泥濘。紀雪踩到水坑時楞了一下,她腳上穿著雪靴倒是不怕這一點水漬,只是這時間這季節難免有些奇怪。
「劈個柴敲呀敲的,這個時間是哪個不長眼?」嘟嘟噥噥的小湯從房子後頭走出來。
「我去就行了。」紀雪叫住他。「你把柴劈完,等等再幫忙大釜先生把料備好。麵包在烘焙室裡,看要多少拿多少。幫我看一下溫琳,我去去就回來。」
小湯聳聳肩退回去,樂得讓別人來面對意料之外的客人。紀雪戴好手套帽子確認儀容端正,繞過酒館走到街上那頭的正門前。門前正如她所料,四個穿著黑色公司標準套裝的大男人,戴著圓筒形的毛呢氈帽,胸袋上標示職級的鈕扣閃閃發光。
「譚先生,今天來早了呢。」紀雪擺出笑容,好像她只是現身迎接客人。「大釜先生的湯還沒燉好,要不先讓我招待各位一杯酒水,等餐點上桌?」
「紀女士,我們今天不是來喝酒的。」帶隊的譚拉下罩住半張臉的面罩,露出肥厚的雙唇和鼻樑。「有些事情想和你請教,魏爾森醫生要你到辦公廳一趟。」
「魏爾森醫生?」紀雪問道:「我店裡的營收狀況,不是應該向福利部的艾伍德先生報告嗎?」
「事情和銀鷥酒館的營收無關。」譚回答。
「等下午店裡的事——」
「魏爾森醫生非常堅持你現在前往。」譚說:「這邊請。」
四人將紀雪圍在中間,譚先生嘴巴上掛著禮節,但是行動表達的東西更多。紀雪被當成犯人押送,不管傳說中的魏爾森醫生有什麼盤算,她都得小心應付,避免波及冀東和圖博革。團結可以是張厚實耐用的地毯,承受眾人踩踏蹦跳,可是一旦壞心眼的肥貓逮住線頭,不消片刻便會土崩瓦解。天上艷陽高照,路上濕滑泥濘,紀雪小心腳步。
※
大鬍子魏爾森醫生自認見過不少荒唐的狀況,不過娜娜桑達依這齣堪稱一絕。根據安全衛隊的口頭報告,嫌疑人不但驅使工會成員對抗公司,還當著公司職員的面強灌受害者違禁藥物。最過分的是這女人嚴格說來也是公司職員,是福利部底下的合作商家,沒有公司核準的經營執照,這女人根本什麼也不是。
他們話說得有些過分了。
雖然年近花甲,身形遲緩厚重,偶爾得承認自己不如年輕時耳聰目明,但是魏爾森醫生還看得出走進辦公室的女人脫下大衣和帽子時神色自若,完全不像剛犯下重罪的嫌疑犯。女人的美和她的自信息息相關,如果要攻破她的心防,或許可以從這個角度下手。
「紀雪女士,請坐。」魏爾森沒有起身相迎,娜娜桑達依從天氣到名字都令他骨頭痠痛,沒必要為了一個嫌疑人冒險。「我是羅基魏爾森,娜娜桑達依特別醫療顧問,不過我認為醫生這個職稱就夠了。」
「日安,魏爾森醫生。」
她坐下前遲疑了瞬間,這瞬間讓魏爾森有了諸多聯想。他不禁好奇紀雪看見了什麼,讓神色自若的姿態有了瑕疵。
「辦公室又亂又小,委屈了女士。」魏爾森說:「不知道女士對我這架檔案櫃有什麼法?」
那是她剛剛視線漂移的方向,魏爾森等待答案。
「你不該用白楊木的櫥櫃。」她說:「娜娜桑達依的天氣不適合這種木料,容易受潮。」
魏爾森看著櫥櫃想了一下。「說得沒錯,下次申購單上要填什麼品項,我心裡有底了。」
「醫生有好多資料。」
「娜娜桑達依是個複雜的地方,需要讀很多資料才能了解。雪線上的工作站需要我們送補給上去,下頭的倉儲有賴我們填滿,在這兒討生活不容易,更別說還冒出怪病折磨眾人。紀女士,我當過澳金艦隊的隨船軍醫,打過玻拿洛砲戰和丁香島戰役。但即便是這兩場艱困的戰爭,和如今娜娜桑達依的處境相比,依然是小巫見大巫。」
魏爾森說話時緊盯著紀雪,想看看她有什麼反應。
「醫生,我在這兒工作十年了,從女侍變成經營者,娜娜桑達依沒有你想得那麼恐怖。這兒是個簡單的地方,工人們要的不過就是每天一頓溫飽,每周一筆薪水。」她說:「公司過去能夠幫忙實現這簡單的願望,未來也應該繼續。」
「公司絕對樂意,只是你得了解寬容並不是雨水,理所當然佈施廣澤。」魏爾森說:「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個人接獲舉報,說有公司的福利部合作商家以合法掩護非法,提供違禁藥物給工人。紀女士,關於這件事你知道多少?」
「我什麼也沒聽說。」紀雪搖搖頭說。
「舉報人信誓旦旦,說銀鷥酒館牽涉其中。」
「我不否認有些工人傷風感冒時會找上銀鷥酒館,請我給他們一些草藥緩解。需要我提供藥方給你檢查嗎,魏爾森醫生?」
「我想沒這個必要,你應該對自己的藥方很有自信。」魏爾森說:「只是出於職責所在,我必須提供你一些資訊。」
「提供資訊?」
「沒錯,提供資訊,公司方面也注意到情況日漸嚴峻,這也是我應聘來到此地的原因。我們也算是同一條船上的人,該好好溝通聯絡才對。」
「既然如此,我可得好好聽清楚了。」
在魏爾森的想像裡,女人正像刺蝟一樣把身上的尖刺張開。
「瘋霾病患的人數正迅速提高,毛蟲高原沿線的工作站深受其害。」他繼續說下去:「病患自殘、自戕、喪失工作能力,公司勢必要有所作為,不能放任疫情蔓延。依我個人的經驗,控制傳染病流行必須從治療和預防兩方面同時著手。預防得找出病因,關於這點公司職員已經動員起來,清查各工作站工人居住的環境和飲食,我想不日應該就能有好消息。
「當然,找出病因,除去病原只是第一步,已經染疫的病人必須接受治療。目前鋰鹽是針對瘋霾的藥效有目共睹,穆雷帝亞先生已經批準我的申請,採購三千顆的鋰鹽藥錠,預計兩周後會送到毛蟲高原來。」
那女人背脊一挺,魏爾森戳到她痛處了嗎?
「瘋霾臨床癥狀多變,一般來說情緒失控合併攻擊性行為最為常見。只要先針對這兩者下手,控制病情之後再配合其他複方藥物,應該可以迅速收到成效。不知道紀女士怎麼看?」
「藥物治療是醫生專業,我只是一個酒館的廚娘,沒有開口的資格。如果醫生認為三千顆的鋰鹽可以幫助毛蟲高原沿線六百多個工人,我同樣沒有異議。」紀雪說:「如果有什麼事項需要配合,儘管通知我不要客氣。」
魏爾森長嘆一口氣。「其實,這也是今天我請你過來一趟最主要的目的。我想銀鷥酒館生意興隆,來來去去的客人不少,娜娜桑達依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躲不過老闆娘的耳目。」
「醫生過獎了。」
「是你客氣了。」魏爾森說:「有鑑於和當地社群的密切關係,我要請每個餐館、酒館的經營人幫忙注意,是否有禁藥未經核準流通,誘使工人和眷屬濫用。」
紀雪連眼皮都沒眨。
「這些禁藥中最危險的品項,就是藥紅花酊劑。」
「藥紅花酊劑?這是很傳統的藥物,會有什麼危險呢?」
當她忍不住開口的剎那,魏爾森知道自己搶下先機了。要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說不定今天會錯失那女人開口時唇邊和眼角的細微波動。她心虛又憤怒,企圖說服別人也說服自己,這樣的人會不擇手段,口無遮攔。
「藥紅花酊劑曾經在擴張時期廣泛使用,經過當時現場的軍醫蒐集的統計資料顯示,藥紅花酊劑有高度的成癮性,造成患者終生依賴,身心受副作用長期摧殘。」魏爾森將桌上的資料遞到紀雪面前。「紀女士可以參考這份資料,上頭說得很詳細。」
「我想醫生解釋得夠清楚了。」
「既然如此,那我想女士應該能夠理解我的苦心。穆雷帝亞先生已經同意我的建議,只要毛蟲高原上有任何人販售或使用藥紅花酊劑,將會自公司領地永久驅逐,並通報警方從重論刑。」
好一陣子,紀雪保持沉默,雙眼失焦模糊。魏爾森等著,他看得出紀雪的內心正在進行角力,有些話隨時會脫口而出。他得專心聽,這女人和工會幹部關係匪淺,掌握她的把柄就是掌握勝算。
「娜娜桑達依都是些粗魯的工人,不然就是像我這樣沒見識的女人,不懂什麼酊劑。我們都是頭腦簡單的人,別人說什麼藥對什麼病有用,沒多想什麼就去買來吞下肚。要是有什麼地方讓醫生覺得我們不夠專業,病急亂投醫,還請多多指教了。」她說:「如果沒有其他事情交辦的話,原諒我諸事纏身,必須先行告退。祝福醫生今天事事順利。」
紀雪起身告退,魏爾森可不能輕易放她走。
「別這麼急,我還有事情想要徵詢你的建議呢。」魏爾森也站起身說話:「事實上,這是今天我邀請你過來的第二個目的。」
「第二個目的?」
「是的,紀女士,第二個目的,請跟我來——沃森?」
沃森將手套和斗篷送上,魏爾森孔武有力的助手出手幫忙他著裝,再戴上毛呢氈帽代替高頂禮帽。毛蟲高原的氣候不比平地,紳士們都會同意帽子上有些妥協無傷大雅。青藍色的斗篷罩在魏爾森肩膀上,手裡握住專屬他個人的手杖,過去整裝上陣的刺激感又回來了。褪色的套裝、半白的華髮都只是表象,魏爾森內心還是個隨時預備踏上戰場的戰士。
「我不曉得醫生是位爵士。」紀雪說。
「只是徒有幾件戰功,給人封了一個鐵爵而已。」魏爾森說:「你還是叫我醫生吧。」
「穆雷帝亞先生果然厲害,請得到像你這樣的人物。」
「尼葉家的人有尼葉家的辦法。」魏爾森說:「女士,這邊請。」
門邊的克爾打開門,遞上大衣和帽子。紀雪接過衣帽穿上,隨他走出魏爾森辦公室。醫生跟在她身後,思索接下來會遇上什麼情況,譚和蒙奇隨伺在他身邊等候命令,年輕的沃森殿後。又開始下雪了,明明今天早上又回暖了一些,時有時無的雪片還是不斷隨風而來。走出戶外,更能看出老朋友花多少心思在毛蟲高原上。沉重的原木堆砌成雪中的黑色堡壘,鹿角狀的圍籬羅列保護公司資產,魏爾森喜歡那些木頭彷彿列陣般整齊一致的結構,頂著擋雪板的窗口令他想起射擊用的槍眼。飛落的灰沾在前方的士兵背上,放眼望去是艱苦的勝利之後留下的焦土,邁格林邦聯的堡壘屹立不搖。
「醫生?」
「請往這邊走。」
魏爾森從回憶中抽離思緒,戰場的煙硝味和毛蟲高原的冰雪沒有相似之處。他果然是老了,變得容易傷春悲秋,感懷過去。
「這是往隔離所的方向。」紀雪說:「有誰被隔離監禁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算違反公司規章,要隔離監禁也應該知會工會,發出公告才對。」
「如果是遇上緊急狀況,安全衛隊判斷嫌疑人有危害自己或他人的可能,公司可以採取緊急措施。這次逮捕是我親自簽署授權書,將嫌疑人關進隔離所。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親自向工會幹部解釋。小心這兒的積雪,底下有坑洞。」
腳步離開建築物走上雪地,紀雪依然不動聲色,魏爾森暗自佩服。她不是那種給人嚇一嚇就隨之起舞的傻瓜,魏爾森看得出她憤怒又挫折,急著想要離開去向某人通風報信。如果譚的情報正確,那個人會是該殺千刀的泰哲冀東。
正因為如此,魏爾森更要在這裡打垮她,將泰哲冀東逼上絕路。
走到隔離所門前,負責的守衛沒有多問什麼,立刻掏出鑰匙打開牢門,讓一行人進入地下的隔離所。為了避免嫌疑人死掉,又要節制他們在監牢裡不用工作的樂趣,設計隔離所的職員可說是煞費苦心。冰霜被厚重的石牆隔絕在外,黑暗中僅有的光線來自稀微的爐火,還有看守人巡查時的油燈。這是當然的,裏頭的人拒絕行走在聖福神指引的正道上,拒絕光明,那自然光明從此絕緣。
魏爾森感覺得到那女人腳步變慢了,沒了戶外的冷風干擾,守衛的燈火變得修長穩定,緩慢燒毀的燈芯生出一張笑臉,不斷剝落又重組。她的恐懼引來了另一個世界的生物,燈影下的鬼靨等著看好戲。照不出影子的燈火,老保母口中的鬼故事,牆上薄霜碎裂的聲音令人背脊寒毛倒豎。
「是誰在裡面?諸神福神在上,你們把多少人關在裡面?」階梯還沒走到一半,那女人已經藏不住激動的口氣,轉頭破口大罵。「這完全違背了公司和工會的協議!你們還有一點良知嗎?這裡根本是座冰窖,怎麼可以把人關在這種地方?」
「安全衛隊完全依照公司的規章行事,沒有任何違規。」魏爾森說:「更何況,他會出現在這裡,難道紀女士不需要負責嗎?」
「我負責?太荒謬了,我要負責什麼?是我將人關進來的嗎?」
「紀女士何不繼續往下走,把牢裡的人看個仔細。」
要不是勢單力薄,又困在別人的地盤裡,她說不定早就撕開魏爾森的喉嚨了。都是這樣的,不管他們偽裝得多好,骨子裡終究是野獸。
「小心腳步。」魏爾森說。他沒給紀雪選擇,要她忍下怒氣往下走,去看看因為一時婦人之仁而受害的可憐人。聖福神的教誨如此,要那些犯罪的人親嚐惡果。魏爾森記得他的名字是林葛斯,未來只怕連本人都記不起的姓名。柵欄後的林葛斯,一邊尖叫一邊躲避突然增強的光線。紀雪推開守衛和助手撲向前方,見面以來第一次魏爾森聽見她的口氣軟化,彷彿扮演的是慈母的角色。
「葛斯?葛斯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我是紀雪,銀鷥酒館的老闆娘?葛斯?」
林葛斯唯一的回應是尖叫。魏爾森很想知道他看見什麼,有些病人會大聲吼出他們幻覺的形象,有些只會掙扎發狂。魏爾森有預感,如果能針對幻覺的形象做統計,應該可以得到不少有趣的情報。
「葛斯?聖福在上,拜託你回答我好嗎?米莉和多莉都需要你,還有小葛麗安……」
「我昨天晚上已經試了一整夜,他不會有任何回應。」魏爾森說。
「你對他做了什麼?」紀雪從柵欄前退開轉向他。「你把他關在這裡是什麼意思?試了一整夜又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和公司的安全衛隊合作,徹夜不眠不休想要找出害他至此的人。」魏爾森冷然道:「這會是接下來安全衛隊執法的重點,揪出每一個使用過禁藥的墮落者,以及提供禁藥傷害病人身體的兇手。妥協放縱都將成為歷史,我們會全力淨化娜娜桑達依工作站。這兒有份切結書,還請紀女士不要推辭,加入我們打擊罪犯的行列,宣示與禁藥徹底切割。」
魏爾森招手要克爾把紙筆拿出來,遞送到紀雪面前。只見她慢慢起身接過,有那一瞬間好像要將紙筆拆毀,砸向魏爾森的臉。但她終究還是簽了,畢竟有太多的顧慮和考量,通通都在魏爾森的掌握中。接下來泰哲冀東會怎麼出招呢?魏爾森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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