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會場一片混亂。
賓客們推擠著躲入人群中間、有的嘗試往外跑。一部分的人在議論、高聲飆罵，短時間內誰也沒法確定發生了什麼事。唯一只知道葉天祿讓他們卸下了武裝，卻沒有兌現他承諾的安全。
「先停手──」
葉天祿已死，群龍無首的四尾家成員仍想揪出殺手。可他們遇到的阻礙首先竟來自於賓客。
「媽的！還說什麼復出？先放下槍、放下！那是誰派來的殺手？」
砰！第一個客人被保鑣打死，現場徹底失了控。男人們都在試圖奪槍，其中還有人跳到桌子上、撲倒了四尾家成員。靠近出入口的地方已經有幾人跑出去，跑到香扇會館的大門口，被外圍的成員攔下，那些四尾家的人也急著進到屋內。
太亂了。
何央擊斃了攻擊他的第六個人，臉上沾著不知自己還是他人的血。剛才還有一絲希望、想著或許能衝出會館，現在看來勢必得等到強而有力的鎮壓，才有機會控制住現場──
問題是，誰會來得更快？
「通通住手！」
四尾家的部下同時收到命令，唐采鳴的聲音帶著電子設備獨特的沙沙聲，藉著成員身上的無線電傳遍宴客廳。
「會館內有梁家門的殺手闖入，對方數量不多，目前我方已經進行排除。雖發生了小小的插曲，但復出儀式不會中斷。我們的成員將負責這裡的安全，還請各位保持冷靜。」
她話音未落，何央已經感覺到客人們向他投來的視線。唐采鳴講完這段話時，賓客們仍存有一絲疑慮，但她很快又開口了：
「……這座城安逸太久，許多勢力互相削弱、卻忘了往日的尊嚴。這全是因為我們被迫放棄最好的生意，必須像蒼蠅般爭奪前人留下的殘屑，忘記我們本來不必這麼窩囊！」
更多是由於看見恢復秩序的保鑣們，賓客們逐漸找回了立場，他們意識到這座會館的裡外依然由四尾家所掌握。
砰！何央矮身躲過子彈，抓住一架斯特恩，往四尾家成員身上推。鼓皮「嗤啦」一下劃破，他甩掉手上打空子彈的槍，一個肘擊重重地揮向對方鼻樑。趁那人失去行動力的時刻，將預藏的刀扎入他胸口。
何央旋即側身、推倒另一架鼓，落在他腳邊的無線電繼續傳出唐采鳴的喊話：
「從今天開始，四尾家要恢復的是整座青城的繁榮。我們準備了盛大的節目，只需稍待片刻，復興往日輝煌的決心不會被破壞！各位大可以看清楚局勢，再來判斷──」
「對，你們得看清楚。」
一道聲音忽然插了進來。何央摔在地上、和一名男人扭打在一起，臉上挨了拳頭，腦子嗡嗡作響。他扯住對方手臂，兩人滾了半圈，他被壓到牆角，喉嚨裡湧出了血的鐵鏽味。
一腳蹬在男人腹部，對方稍微鬆了手、但又在他掙脫前把他壓了回去。
「……只有這座小小的建築被你們控制在手中。你們得把所有人堵在外面，才能在這裡作出歌舞昇平的假象。」
何央猛然意識到剛才的聲音來自於頭頂上的廣播，他往上看去，只看見懸掛在牆上的擴音器。是葉小姐。四尾家成員分神的一瞬間，他用腦袋向對方下巴撞去，這次他成功掙開，朝男人太陽穴又「砰」地補上一拳。
「是誰？」
「我是梁家門的繼承者。」
葉子眉彷彿聽得見唐采鳴的提問，她的聲音在廣播裡發抖。似乎用盡力氣才說得出完整的句子，但逞著強也依然堅持向賓客們說道：
「明眼人會看見世界的改變，古老的迷信、前人賴以為生的手段，放在今天早就不管用了。我們需要的不是復興，而是調整方法──」
「在廣播室裡，拿下她！」
擴音器被子彈打穿，電線擦出了一連串火花。同時唐采鳴向成員們厲聲命令。何央已再度回到後臺的準備空間，卻沒看見應當躲在裡面的演奏家們。
有人朝這裡過來，他朝後臺門口連續扣動扳機。
「嘿……喂！你朋友已經往廣播室去了。他說廣播室在二樓，廁所另一邊的那個走道，有樓梯！」
涂知樂探出頭，原來他和保羅、海石安一同藏進了何央他們最開始被關的小倉庫裡。
「好。」
何央再一次用手邊的雜物擋住後臺的主要出入口，自己往小門跑去。一推開門便聽見大廳裡傳出槍響，有人在嚷嚷：
「先住手！讓梁家門的人也進來，坐下來談！」
四尾家自知沒有談的籌碼。葉天祿被殺、己方又沒有足夠的威信與實力鎮住場子。成員紛紛紅了眼，再次朝客人開槍，遠處的大門突然爆發了激烈的槍戰。
形勢在逆轉，會館外除了梁家門、還有其他勢力要營救自家高層。四尾家孤注一擲地封鎖這個空間，被突破只是時間問題。
然而就怕瀕死的狗反咬。
何央看見幾個人跑入了涂知樂所指的走道──葉子眉很危險。他立刻追了上去，身上只剩下最後一把奪來的槍，大概兩發子彈，他顧及不了那麼多了。
匆匆跑到樓梯口，只來得及瞥見白色的殘影消失在轉角處。他往上追，還沒踏上二樓的地面便聽見槍響。砰、砰！他不得不退回牆壁後方，四尾家成員的屍身從樓梯上滾落。
他等了幾秒、繼續往二樓去。樓梯盡頭，廣播室的門前趴著梁家門負傷的殺手，一把小提琴靜靜地掉在一旁，何央瞬間瞠大了眼。
「人在哪裡？」
廣播室內傳來女人的怒喝，杜易齡踉蹌著被推了出來，緊隨在後的是抵住他後腰的槍口。何央想都沒想地開了槍，唐采鳴卻先一步瞥見他、及時退後了半步。「啪」一聲，子彈擦過門框，反倒差點擊中杜易齡。
「別亂動。」
隔著幾公尺的走廊，何央對上杜易齡的視線，看見對方顫了顫，他的心臟亦跟著揪緊。唐采鳴注意到兩人不尋常的反應，仔細端詳了杜易齡幾秒，驀地諷刺地笑道：
「多麼精緻的喬裝啊。」
沒人說話，杜易齡臉上的肌肉抽動著，眉毛整個擰成了一團。
「那邊的殺手，不打算開槍嗎？真神奇啊，我一直覺得這拉琴的完全是個累贅呢。」
「……放了他。」
何央停止思考，他把槍丟到地上，慢慢抬高了雙手、走近廣播室。牆上是一片單向玻璃，唐采鳴在裡面應該能看見他的動作。何央在杜易齡身前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來，出聲的同時仍然看著那個人。
「妳拿我挾持吧。」
杜易齡瞪著眼猛搖頭，腰際猛然遭重擊，他摔到了牆角。唐采鳴從廣播室中走出來，兩手各持了一把槍，槍口一個對準何央、一個對準杜易齡。
「都不需要。你們老實交代，那個大小姐在哪裡？」
何央望著唐采鳴的方向，細不可察地一僵。
廣播室遠離樓梯的另一側接近牆壁，因此唐采鳴可能沒注意到，在隔間與牆的夾縫中，有個足夠容納人的小空間。葉子眉在白子背對自己的時候悄悄地探出身體，手上的槍瞄著她後腦。
「……往樓下跑了。」
「是嗎？」
葉子眉握槍的右手瘋狂顫抖，她從沒有真正對人開過槍、何況這麼近距離地殺人。她感覺得到，何央用眼神在求她扣扳機，但她的手卻抖得太厲害，導致指頭根本動不了。
唐采鳴貌似不怎麼相信他們的話，她瞇起眼，判斷兩人沒有繼續利用的價值，她率先把目光瞄向杜易齡。
「好吧。」
砰！
即便稍微思考就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何央仍箭步上前、架開了唐采鳴的槍。他慢半拍才發現，白子的瞳孔放大，子彈打穿的是她的胸脯。
唐采鳴放在扳機上的手指抽動了幾下、終究沒能壓下去。在葉子眉藏身處的後面，窗戶半開，狙擊手跨坐在對面的樹上。
「小姐，請從這裡下來。」
啪。葉子眉呆呆地放開了槍。轉過身往窗外看，梁家門的部下正將梯子架到外牆上。鄭小媛站在下面，狙擊手跳下樹回報任務，她沉聲吩咐著什麼，同時抬起眼，對上了葉子眉目光。
「母親……」
「下來吧，動作快。」
葉子眉捂著嘴，她不敢相信鄭小媛親自來了。她站在一群高大的男人之間，冷靜地交代手下處理正門的狀況。有四尾家成員從另一個方向跑了出來，她皺眉，抽槍、射擊，都只有瞬間，鬢角的髮絲一點也沒亂。
優雅從容，卻又殺伐決斷。葉子眉愣然地看著──這是她母親啊。
鄭小媛再次往樓上看過來，她才有如大夢初醒。攀上了窗框往外爬、卻不小心踩到了身上的長袍，整個人往下摔。
「啊！」
剛才的狙擊手及時撲上前、伸手接住了她。腳一落地，葉子眉的淚水便奪眶而出。
再來是杜易齡探出頭，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他看見涂知樂、保羅、海石安三人由梁家門成員守著、癱坐在稍遠處的地上。樓上何央攙扶著剛才受傷的殺手，讓對方第三個回到地面。
「這地方處理掉吧。」
鄭小媛下令，香扇會館後方猛地傳來爆炸聲。震動巨大得地面都晃了晃，靠牆的梯子險些翻倒，卻看見應該趕緊下來的何央消失在窗邊。
「哎？」
杜易齡驚恐地跑到窗下。沒過幾秒，何央再次出現，他一手抱著青鳥、一手攀住了窗戶。
腦袋反應過來，杜易齡心口一陣悸動。他伸出雙臂，似是想學那個狙擊手、從地面接住何央。沒想到那人看了他一眼，自個兒從梯子上慢慢地爬下來，留他的雙手在空中，最後只能尷尬地放下。
「你的手，得保護好。」
何央把青鳥交給他，到了這時，杜易齡才覺得腿軟，他幾乎是用摔倒的姿勢抱住了他。
「你嚇死我了。」
他脫掉西裝、把外套披到何央身上，何央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袍子早已破爛不堪。他無言地回抱了杜易齡一下，轉頭看見鄭小媛，發現
她也正看著他們這邊。
他頓了頓，把頭低了下來。
「……謝謝您。」
鄭小媛勾起嘴角，又有幾聲爆炸，她目光轉向遠處迅速起火的建築角落。
「不必謝。一來我們要帶回自家的繼承人、二來──這趟梁家門倒也是賺了一筆。」
「要把這裡整個燒掉嗎？」
葉子眉站在鄭小媛身旁，臉上的淚水怎麼都擦不乾淨。他們回到安全的地方了。一切感覺好不真實。
「是啊。在這外頭，盼著裡面的人死光的傢伙、大概比想救人的傢伙還多呢。這些事太亂了，你們不用管。就當作四尾家走投無路，把所有人都拖下了水吧。」
鄭小媛停住半秒，忽然笑了下：
「有人就喜歡讓歷史輪迴。」
部下上前報告，車已經開了過來。鄭小媛讓手下把救出的人都帶上，轉身一看，那邊杜易齡竟然昏了過去，她忍不住挑眉。
「抱歉，他……大概太累了。」
何央想把他扛到肩上，梁家門的成員上前、替他接了手。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擦乾淨，才拿著青鳥隨對方往停車處去。
鄭小媛留在最後面，她準備多等兩分鐘，確保現場不會有其它意外。葉子眉緊抓衣角站在她身邊，依然抽噎著。
「如果開槍時手還會發抖，妳能承擔整個梁家門嗎？」
鄭小媛還想她們該到正門口露個面呢。但葉子眉這副樣子，她看了便忍不住嘆氣：
「擦乾眼淚走出去，讓他們見識看看吧。」
「……母親。」
「什麼？」
「如果我做不到呢？做不到成為您、也不想成為您呢？」
鄭小媛一愣。葉子眉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慌亂地揉紅了眼睛，向她急急地解釋道：
「我的意思是──我仍然很敬重您！但如果、如果我沒辦法……」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完全成了普通的少女，把作為繼承者的栽培都忘得精光。鄭小媛莫名被觸動，好像誰也有這種時候，但太過久遠而記不清了。
她於是緩緩別過臉：
「那就不要成為我。」
手下再度上前，宴客廳那塊區域所放的炸彈已悉數爆炸。聽說葉天祿把費盡心思盜去的人皮鼓放在那裡，本不屬於他的東西，一把大火之後、終落入灰燼。
現在，生者的歸生者的、死者的歸死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