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央側(cè)躺在沙發(fā)上,注視著遊魂一樣晃進客廳的杜易齡,看來他們沒人睡得著。杜易齡走入廚房、又空著手出來,他的步伐像喝醉了般混亂,左右不定,終究還是繞到茶幾旁。
小提琴放在他們互道晚安前相同的位置,杜易齡往他這邊看了一眼,大概沒發(fā)現(xiàn)何央半睜著眼睛。他蹲下身體,伸手觸碰琴盒光滑的表面,來來回回無數(shù)次,臉色略顯空茫。
「打開?」
何央出聲,他頓了一下,也沒有太訝異的反應。只是逆著月光,露出微弱的笑容。
「不,沒關係。」
他收回手走到了沙發(fā)邊,何央將腿蜷起,讓他坐到自己身側(cè)。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不能退貨了?」
說完杜易齡自己在笑,笑了幾聲、覺得尷尬便收住了。他嘆了口氣,神色間浮出一絲苦澀。
「連尤蘭生的琴都能拿出來賣,涂知樂也是挺大膽的。嗯,這也代表這把琴的下落已經(jīng)沒有人在意了吧──沒辦法,誰教它的演奏者最後放棄登臺了呢。」
何央對於這些感嘆只能無言以對,他翻了個身、變成正躺的姿勢。杜易齡向他湊過來,下巴靠到了他的膝蓋上。
「說起來呀,自從你把手機還給我,到現(xiàn)在為止找過我的只有房東呢。他收不到租金,我猜沒兩天就會把我的東西當垃圾一樣清掉了。還好,沒什麼特別重要的。」
何央想到他不久前失竊的錢包,對方的腦袋大約和他轉(zhuǎn)到了同一個點,於是又笑了出來──杜易齡很喜歡笑。
「我啊,其實是個悲觀又愛裝模作樣的傢伙。但遇見你之後,反而覺得可以樂觀一點了。」
他開心時笑、不開心時也笑,就像現(xiàn)在仍彎著眼角,聲音卻忽然低下去,問道:
「但我是不是讓你難過了?」
何央無法回答,另一人隨後又輕聲說了句「對不起」,他也沒辦法告訴杜易齡:別道歉。說到底,他都不清楚自己聽完對方昨晚的解釋後是什麼感覺,語言作為表述的手段,實在太貧乏了。
他能聯(lián)想到的唯獨杜易齡之前播給他聽的大提琴曲。只有那種沉沉的、憂傷的音色可以稍微貼近他此刻的感受吧。他閉上眼就看見演奏家的弓在弦上緩緩滑落,像沉入水面。但這也都只是最表面的心情,他想了很多,包含、但不完全是琴的事。
「易齡。」
「嗯?」
「結束之後,你回去吧。」
杜易齡驚嚇地站了起來,何央也緩緩撐起身體,由坐著的視角看見另一人瞬間難看的臉色,他想他誤會了。
「你回去……大學、音樂,我可以供你。」
簡單的詞語組合成令人費解的句子,而與其說是聽者難理解、不如說不敢相信。杜易齡花費了好幾分鐘,才真正將何央的意思聽明白,短短的時間內(nèi)受到兩次衝擊,他徹底僵在原處。
太荒謬了。他想用玩笑的語氣帶過,偏偏何央異常認真地看著他,這個人不會說笑。
「為、為什麼啊?」
何央注視他,杜易齡嘗試撐起笑臉,但只露出非常悲哀的表情。他猛搖頭,鼻子和心裡都酸得不得了,有悲苦與甜蜜,混淆著心臟兩種不同的節(jié)奏。他單膝跪到沙發(fā)上,傾身摟住何央。
「……是我說喜歡你的,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你喜歡、我。」
他的話杜易齡聽不懂,他只顧著抱緊何央,感覺全身都淹沒在澎湃的情緒中。有多幸福就有多傷感,他沒法接受這人的心意。
他不拉琴了。居然在放棄之後才遇見了夢想中的知音,他激動到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所有語言都變成了一聲聲輕喊:
「何央、何央……」
啊,是了。何央細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聽著杜易齡喊他,一遍又一遍,那能稍微讓他忘記另一個呼喚他的聲音。他願意竭盡所能地回報杜易齡,就只為這個。
──小五、小五。
不久之前,他才聽見那聲音有了變化。不是小五,而是帶著笑意喊了他:
羅森。
2.
杜易齡上次帶回去的資料整理至一段落,與何央再來到了琴音故居。何央想去黃昏市集繞一繞,便留他一人與涂知樂待在紀念館中。
很難得涂知樂沒把自己灌得爛醉。話雖如此,杜易齡仍不大想搭理他。他在收藏室中專心地把剩下的書歸類、找出有用的資料,感覺到涂知樂站在門口,他也假裝沒看見。
涂知樂明顯有話想說,杜易齡光無視他可不能堵住他的嘴。他閒閒地看著他工作,中間便逕自出聲:
「怎麼樣,那把琴拉起來感覺不錯吧?」
一開口便是杜易齡不願多談的問題,他差點弄散了一疊資料,所幸及時抓回了紙張。涂知樂被他過度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連說了幾次「不至於吧」,杜易齡扭頭瞪了他一眼。
「你怎麼知道是我拉琴?這真是誤會大了。」
「哦?難道脖子上的不是琴吻?是別的什麼啊……」
杜易齡下意識地往自己脖子側(cè)邊的位置摸去,涂知樂笑得更厲害了。他「嘖」了聲,決定繼續(xù)手上的事務,涂知樂卻窮追猛打,把半個身體都湊進收藏室。
「所以到底怎麼樣?」
「大叔,你擋住光了。」
「哦,隨便吧。我跟你說說話啊!總要了解一下我老媽的琴現(xiàn)在狀況如何吧?那可是紀念館的展品、展品呢!」
杜易齡放下書,頭痛似地揉了揉太陽穴。他寧願涂知樂喝醉,也勝過於在這兒糾纏不休。
「我沒有拉。」
「咦?」
他實在懶得和這人解釋這些,他要工作,眼前的資料還有不少需要仔細瀏覽的部分。這個工程做起來讓他比較開心沒錯,但他還是有時間壓力。
「我不拉琴了,之前沒跟何央講清楚,才讓他浪費了他的錢。現(xiàn)在那把琴還好好地放在琴盒裡,連打開都沒打開過。怎麼樣?可以讓我們退貨嗎?」
「不行,當然不可以。哎,可那是一把好琴耶!」
杜易齡真感覺頭在痛了,他有些暴躁地把書推到一邊,翻了個白眼。
「我當然知道。尤蘭生的琴──日本製琴師山口次郎的最後一件作品,青鳥。那位制琴師本人雖然不出名,但少數(shù)的作品每一件都是精品。有的人甚至認為他能達到史特拉第瓦里的水準──可惜,人走得太早了。」
「哦,你都很清楚嘛。」
杜易齡背誦似地敘述,涂知樂真心誇讚,他只是乾硬地笑了聲,下意識地握緊拳頭。
「我知道這把琴的價值……而且就算不是青鳥好了,我也想著至少試試看、不要辜負何央。但光知道那裡有一把琴在,手便會發(fā)抖。」
「什麼啊?這麼嚴重?」
眼前的人當然不會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杜易齡低下頭,用手撐住了腦袋,感覺頭疼的情形稍微緩解了一點,他拿開手、重新把剛剛在看的書撈回眼前。涂知樂托著下巴看他,眼神若有所思。
對方不理他便不打擾──他絕沒有這麼善體人意,只是也聽出小提琴的話題不適合繼續(xù)談。他打量杜易齡半晌,忽然說道:
「說起來,你比之前憔悴很多耶?」
「有嗎?」
杜易齡愣了下,視線才掃過兩行目錄,又轉(zhuǎn)向涂知樂。
「你是外地人吧?口音很微妙。之前我就好奇,你跟你的朋友看起來也不像一路人。你怎麼來這裡的?難道又是為了鄉(xiāng)野調(diào)查?哦,對了,那時你們說要找特別的樂器……」
總不能說是被綁來的。杜易齡的目光飄走了一瞬間,等他轉(zhuǎn)回來,涂知樂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如果是忽然間跑到陌生的地方、遇到不熟悉的事,覺得辛苦點也正常啦。年輕人一樣要記得休息呀?太常處在壓力下的話,做起事也只會事倍功半的。」
這難道在關心他?杜易齡暗暗好笑。又不禁困惑自己的臉色有那麼糟糕嗎?
他試著回想,這兩周的確常常沉浸在資料中、等到回神已經(jīng)半夜甚至天亮。可他不得不如此,在所有的音樂史料中找一件不知名稱的樂器,本來就屬於大海撈針,他不想拖何央後腿。
「就算是陌生的人、事、地,每一件東西都有它依循的道理……弄明白就沒什麼了。我以前過的生活並沒有好到哪裡去,現(xiàn)在待在這裡還比較開心呢,至少做的事與自己喜歡的東西有關。」
「但還是不拉琴?唉,虧你們第一次來之後,我都重新開始拉琴了。」
杜易齡看著手上的書本,他說完剛剛那句話後,反而把自己卡住了。他莫名地想起與眼下工作無關的事情,有一個、他沒明白過的人,模模糊糊地存在於腦海裡,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陣子。
「你知道周以平吧。」
「知道啊,不過怎麼說起他了?」
「之前聽說是個黑道,可連演奏家的生平紀錄裡都出現(xiàn)過他的名字,難免會讓人有點好奇吧?」
杜易齡盡量找了個合理的理由搪塞過去,涂知樂似乎也沒覺得異樣,順理成章地與他說明:
「哦,很正常啦。他們那些婚喪喜慶的活動,多多少少都要請人的。那是個大人物啊!給他演奏過當然會記錄著。我也給黑道的大佬拉過琴,你信不信?」
「不信。」
涂知樂用鼻子哼了哼,他早忘記他曾在酒醉時對何央提起過周以平。杜易齡小心地讓語氣維持正常,努力地從記憶裡找出讓他如此介意的點,邊問邊釐清自己的念頭:
「我看到另一段軼聞,說到斯特恩鼓的消失……是由於這個人的緣故。」
「哦,我知道,我後來也讀了那幾本書。」
「為什麼說他導致斯特恩的消失?」
杜易齡找到問題的癥結點了。他不斷見到這個名字、好像那個人與他們所執(zhí)行的工作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他一點都抓不住中間的關聯(lián),也不曉得,何央神似周以平,到底該純粹當作巧合、或再多留心幾分?
涂知樂表情古怪,確定了杜易齡誠心在問,他用那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瞪著他。
「我說你,把傳言都只當作傳言了啊?這不是一想就能知道的事嗎?」
杜易齡呆住,好像快抓住思緒的尾巴,但仍差一點點。他莫名打了個寒顫,聽見涂知樂說起藍色書皮的精裝書、那段虛構般的文字:
「在黑色的夜晚裡,純白的斯特恩就好比女人滑溜溜的胴體。有人拍打它,讓它發(fā)出淒厲的尖叫。那鼓聲催生罪惡的幼苗長成遠山參天的巨木,陰森森的、又同時引人發(fā)笑──」
他一字不漏地重述了書中的內(nèi)容,事不關己的語氣竟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杜易齡臉色發(fā)白,只能聽著涂知樂的問話打破他最後一點理智。
「你讀到過吧?你覺得,白子工業(yè)為什麼被叫作工業(yè)?」
杜易齡並未回答,他默然地佇立著,幾秒鐘後,猛然跑出收藏室、「嘔」地吐了出來。身後傳來涂知樂驚嚇的大叫,他衝上前拉住杜易齡,把人往廁所拖去。
「天吶!地板──地板很難清理的啊!」
杜易齡靠在馬桶邊吐得暈頭轉(zhuǎn)向,耳邊全是詭異刺耳的噪音,胃部一陣陣痙攣。胃裡的東西一下便吐乾淨了、卻仍不斷嘔出酸水,他的手機從口袋裡滑落,摔到磁磚地上。
涂知樂怕他踩碎手機,趕緊伸手把它撈起來。螢幕亮起,他反射地瞥了眼,旋即「咦」了一聲。
「喂,你家裡人在找你啊?這都幾通未接來電了……哦,我瞧瞧,還有你那朋友剛來了訊息呢,你要不要看?」
杜易齡壓根沒有餘力回應他,涂知樂自作主張地想幫他接起來電,註名為母親的電話卻恰巧斷了。
他抓了抓臉,轉(zhuǎn)而點開何央的訊息,一看便傻住了。將近半分鐘過去,他在杜易齡身旁蹲下,也不管對方還在乾嘔,搖晃著手機畫面,另一隻手迫不及待地拍著杜易齡的背、說道:
「喂、喂,別吐了啊!你朋友見到斯特恩了,你趕緊跟他聯(lián)絡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