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來時父母知隔生
1.
越向北行,越容易感到這冬日似乎永無止境。雪漸漸小了,可春天仍未追上腳步,天地間依舊一片蒼茫的白。聽說,在極北處,日與夜不會變化,那裡的永恆與轉瞬沒有分別,日光或星辰滋養了書經上都未曾記載的妖。
北風聲漸瘖啞,孩子孱弱的身軀費力地擠開醫館大門,踏入雪中。余果頭上的斗笠幾乎蓋住他整個腦袋,他小心翼翼地抱著竹籃,裡頭裝著前日師父磨製的治傷藥。
一切歸功於褚思言的細心照料,當初皮開肉綻的傷已經好了七八成,雖然留了疤,所幸傷口未傷及筋骨、日後也不至於影響行動。
「果果,你落下東西了。」
身後傳來褚思言的聲音。余果鑽回屋裡,卻是褚思言拿了件蓑衣給他披上。自余果認他為師以來,他成了他唯一的家人,那點禦寒的溫度令人無限感激,余果小小聲地道了謝,褚思言卻笑道「不必和我客氣」,順手替他開了門。
而後余果又離開醫舘,往軍隊駐紥的方向去,那些皇軍餘下的士兵們早認得他,收了藥膏,一幫人互相吆喝著,好不容易拿出了一顆糖,讓余果回去時吃。
領兵的將軍常年不在皇城,卻一片赤心,首度淪陷亦不肯歸降。流亡的同時尋找著可站穩腳跟反擊的地方,這裡只被當作暫時的據點。──
──褚思言帶著余果,落腳在這座楚江中段的古陵城。此處原也是個頗具規模的商業城鎮,車馬聲色、玉砌高樓,繁華景物一樣不缺。只不過大多居民都已提早撤離,褚思言便借用了一座廢棄的醫舘,方便替不肯離開的住民與駐軍治病療傷。
「那些居民為什麼不肯走?」
不是沒問過,他們進入古陵城的第十天,據聞叛軍已從數百哩外迫近。余果送藥至軍營時聽見將士們商量著撤退事宜,只有那些最尋常的百姓,日出日落、照常作息,似乎敵軍壓境了、王都投降,都與他們無太大關係。
「因為這兒是他們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吧。」
那時褚思言一邊抄著藥方一邊回答,余果抱著從櫃子裡蒐集出來的泛黃紙張,努力地瞪著褚思言筆下的方子,嘗試記憶,腦袋裡卻仍充斥著其它紛亂的想法。
「……好傻。」
他輕聲說,見到師父手上的筆頓了下,紙上暈開了一圈墨跡。
「你要想,他們也許無處可去。」
褚思言「刷」地起身,碰翻了案上的新墨,把余果嚇了一跳。等回過神,方才注意到醫館外的騷動。
打開門,幾個年輕的姑娘抱著一隻前腳淌著血的小貓,手停在門前,還沒來得及敲下去。站得最近的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把貓遞向褚思言,似乎自知這樣的舉動在此時此景下不合時宜,但仍鼓足了勇氣央求:
「大夫,牠受傷了,能不能……稍微幫牠包紥就好?」
余果在褚思言背後偷偷地看著少女,對方青澀的眉眼、溫婉羞怯的神情,他全看在眼底。這時他已經足夠懂事,知道也許不出一個月,便會是這張清秀的臉死白地臥倒在某個斷垣殘壁中,那時未必有人能替她包紥……
即便無處可去,留了命下來,又有何處不能安身?縱然得流浪,活下去總是好的。他很想和她們這麼說。
但他的師父只是道了聲「抱進來吧」,囑咐他去拿創傷藥。他見到少女和她的兩個同伴走進昏暗的醫館,神色侷促地找了地方坐下。褚思言摸了摸小貓的腿骨,她們在一旁,真心實意地掛心著小貓,每一次聽見細小的喵嗚聲,便忍不住小聲地哄道:
「沒事了,乖,大夫會治好你的。」
余果鑽進藥櫃間的縫隙,眼淚忽然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不知怎麼他就是想像得到,這一秒舉止生動的活人、下一刻被吞入灼燒的太陽。
那太陽太大了,大得令他害怕,吞噬了他熟知的臉孔,他曾經的家園。
他哭得有些久,久到褚思言親自從前廳找過來,發現自己的小徒弟抽抽答答地蜷縮在櫃子之間,不等他說什麼,余果便有些激動地開口:
「我們一定要救這隻貓嗎?我們到時可能連人都救不了──」
「果果,小聲點,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不救那隻貓,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我們現在能做的,至少是滿足她們的願望。你要知道,生命從不只是活下去而已。」
「她們非得要留下來嗎?」
對一個孩子來說,戰爭帶來的一切仍太過複雜了。褚思言望著他哭到通紅的眼,孩提的稚嫩未被戰火焚盡、卻像殘磚敗瓦中一株突兀的新草。將至的宿命令人不忍,褚思言不禁地嘆息,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我會再盡力勸說。」
余果含著泡淚點點頭,轉身去找創傷藥。等他走出去時,少女們已不像一開始那般不安,她們友好地對他微笑。
「你好呀,小弟弟。」
余果別過臉,不願搭理,姑娘們卻因他的彆扭而笑了起來。
那小貓第二日便活蹦亂跳,在醫舘住了幾天,沒少過與孩子追逐玩鬧。余果捉著牠替牠洗了個澡,原本髒兮兮的皮毛也雪亮起來。頭幾日那三個姑娘還會來看看牠,見狀也放下了心。
後來,他們在敵軍來到的前夕離開了古陵城。褚思言讓余果帶走了小貓,怎料出城沒幾日,貓便在一個寒夜中凍死了。余果在雪地上徒手挖出了一個小坑,弄斷了指甲、血流如注,卻似毫無知覺,小心地將牠埋葬。
褚思言站在他身後,見他回過頭,凍得醬紫的臉上木無表情。
「果果,過來。」
孩子乖順地來到他身邊,腳步慢吞吞的。褚思言斟酌再三,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倒是余果牽起他的手時,抬頭望了望天空,一輪圓圓的月高掛在寒夜中央,他說:
「師父,我想我媽媽和妹妹了。」
褚思言默然。
同是那一晚,原駐紥古陵城的將軍下令軍隊撤離,為了不暴露己方部隊的行蹤,他們搶在敵人之前,將古陵屠了城。
這便是他們身處的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