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三十一 冬日將盡
1.
有些殺手的死,能像劃時代的輓歌。但更多身在這個圈子的人,敬業地、連死亡都像青城冬末的無聲落雪。何凝無疑屬於後者,她是何家殺手的最後一個人,無親無故,便由周以平代為處理了後事。
只有跟著周以平許多年的部下會知道,他們的主子總是慎重處理每個部下的死亡。周先生只對死人說好話,那些親近他的下屬尤為理解。
他給何凝舉辦了告別式,第一次,周予安出席。
「真難得你會跑來。」
週末的早晨五點,天上飄著細雪。時間還未到,周予安便站在靈堂外,同樣待在這裡的只有黃銘一個人,他們齊齊站在一排花圈前,黃銘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花圈上制式的題字。
他聽說周予安正式加入了剷除走私者的行動,因此現在他們的關係算是同事了。何凝生前與周予安也許有過幾次接觸,但黃銘不記得他們曾經深交。
「……只是有點不習慣而已。」
周予安望著靈堂內,白花簇擁著黑白照片、女子的臉便顯得陌生。上一次來到殯儀館是出席阿鈴的葬禮,安置去世兒童的區域在另外一邊,因此他還沒來過這裡。
周圍很安靜,更早時隔壁有錄音帶的誦經聲,現在不知怎麼連那都消失了。
黃銘嘆了口氣,吐出來的氣息全化成模糊的白煙。他摸出一個菸盒,順手給周予安掏了一根,後者搖了搖頭,他才自顧自地點上:
「放寬心吧。我真的接觸這些打打殺殺的,也才沒多久,前幾次總會不舒服,但後來會漸漸麻木。」
周予安沒說話,在內心辯解:他也不是不習慣死亡與血腥,只是好像很少碰到,死去了自己這邊的人。
「可能、大哥把所有人都保護得太好了。」
「什麼?」
黃銘沒聽清楚,見周予安出神地望著靈堂內部、似乎不打算重複,他擅自以他聽見的關鍵字作了解讀:
「為了保護心愛的人,確實只能這樣。」
周予安不知被什麼觸動,突然垂下眼。他在黃銘抽菸的空檔把手伸向口袋,按住藏在其中的槍柄。
為了保護心愛的人。
他不自覺地又望向靈堂,照片中的人彷彿正盯著他。他一咬牙,強迫自己別開臉,黃銘還渾然不覺,他已經悄悄打開手槍保險。
由遠至近的車聲蓋過殺機,一輛黑色轎車遠遠地出現在轉角,兩人同時看了過去,周予安驀地停止了動作。他睜大著眼看那轎車滑入停車位,不過幾分鐘,人影從樹叢後方繞出來,除去保鏢,周以平和白子各打著一把傘。
他僵硬地把手拿出褲袋,等待那幾人靠近。他的視線一直沒從徐歌身上移開,等距離夠近時,他發現對方臉上病態的蒼白。
已經看不出原本的血色,憔悴的神態像隨時會倒下。偏偏一雙眼近乎神經質地睜大著,和周予安目光對上的剎那,不知怎麼,兩人同時僵了僵。
被認出了嗎?周予安感覺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徐歌病成這樣,他也沒想過要讓這人知道他做的一切──即便罪惡感使他掙扎,早讓他半夜好幾次被惡夢驚醒,那天在港口附近被看見,仍非他的本意。
「周先生、徐歌。」
黃銘走上前,向到來的兩人致意。周予安沒動,他注意到徐歌依舊看著他。他忍不住轉過身,差點撞倒花圈。眼角餘光瞥見大哥向自己看過來,挑動眉毛,似乎對他出現在這裡同樣感到意外。
頓時有憤怒湧上心頭。無聲的天空沉沉地壓下來,他在這兩人出現時感到呼吸困難。芒刺在背,一邊是死者的照片,像質問般注視著他、一邊是他大哥,鑄就這全部結果的罪魁禍首。他無路可逃,堵住去路的卻是深深的無力感,從頭到尾自己改變不了任何東西,當他看到徐歌的樣子……
「身體還好嗎?」
白子走到他身邊,他扭過頭,不得不面對徐歌、將話脫口而出。他沒幾秒便後悔了,卻沒想到徐歌直直看著他,竟像恍神。
他便知道瞞不住了。
周以平往他兩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和黃銘一道走進靈堂。徐歌突然拉住周予安的手,把他扯到旁邊,指頭微微發抖。
「你……」
周予安迅速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徐歌縮了下,所有話全吞回喉嚨。這個男人像有千言萬語要講,努力地斟酌字句,終究卻放棄了一切解釋,輕聲說道:
「那是我的選擇。」
徐歌木然,站在那兒良久。雪花被風帶到他肩上,這大概是青城的最後一場落雪──下得綿密,可撲天蓋地,終末的冰冷讓人找不著任何春天將至的蛛絲馬跡。
冷,冷極了。佇立眼前的白子如同生了重病,又像大夢初醒,帶笑的語氣夾雜對自我的嘲解:
「……不是你說,我們沒有選擇嗎?」
居然是你。徐歌花了好一段時間,釐清來龍去脈,期間臉上的苦澀不曾消褪。周予安低頭默認了他的猜想,似是幻覺,一股血氣由兩人之間瀰漫開來,毫無預警、又從未離開。
周予安下定某種決心,他把手進口袋、握緊了槍。
「那個黃銘,交給我吧。」
徐歌呆住幾秒,臉色變了。他抓住周予安,再對上眼時眼眶裡充滿了血絲。他有些激動,刻意壓低的音量夾著不少氣音:
「他們已經派了人要殺我,沒用的。就算真的照他們需要的做,遲早還是會被消音。」
「他們要殺你?」
猛然笑了聲,徐歌放開他的手。退後兩步,他往靈堂內部看,卻是盯著周以平背對他們的黑色身影。
「我已經分不出清楚,是走私者的威脅、還是你哥哥更可怕一些?」
換周予安拉住他,握得死緊,眼神卻打從心底地認真。他茫然無措地過了半輩子、以向自己的大哥報復為唯一目標而活,現在他卻要親口打破他的決心,做出那真有選項的抉擇:
「我們逃走吧。離開青城,離這地方越遠越好。」
徐歌反應不過來,周予安已經把頭埋到他手上。他從牙縫間擠出聲音,重複著「逃吧」。
還有:我愛你啊。
肩頭的雪漸漸融化,浸透了衣物、使徐歌打了個顫。他抬頭看著灰白的天空,不停地眨眼。無望的愛讓一切都變得無所謂,可笑的是他也沒有資格退而求其次、在這裡接受周予安的告白。
「你不知道──」
深深地吸了口氣,吐出一團白煙。徐歌突兀地笑出來,那口吻有點兒悲涼:
「這個,是假的。」
他抽回手,在腦袋上的腫塊處抹了一把。幾天沒能給小趙補妝,上頭的色彩已有些脫落。他輕易地抹下一指頭的顏色,把手放到男人面前,旋即見到周予安呆住的表情。
徐歌別過臉,目光眺向遠方。雪無止盡地落下,舉目所及的事物,都覆蓋了象徵多年罪惡的白色。
他們的人生似乎都在某一個點,走上了歪斜的軌道,然而坦白之後發現的唯有隱瞞與欺騙。徐歌沒想過周予安會為他做到這步,而自己卻已無法接受對方同他離開的邀請。
「就這樣吧。」
徐歌避開了周予安的表情。下一步,這人打算怎麼做?多日的疲倦讓他也沒法思考了。他於是看向周以平的背影,目光珍惜著可能是最後平靜的時光。
他從這份愛裡才知道真正無望的感覺,無關這身皮膚的宿命、而不過一連串陰錯陽差的選擇。
他不敢承認他害怕周以平回過頭,就真正看見了他做的那些事。了解後連無愛的溫柔,都不剩下。
「徐歌。」
有人喊他。
周予安定在那裡,眼神複雜。他想碰白子的臉,指尖才碰到皮膚,手又垂落下來。他低頭往徐歌沾著色素的手指看了看,背部不由自主地弓起,再垂下肩膀時,臉龐微微扭曲:
「再讓我想一想,好嗎?」
徐歌「呵」了一聲,語氣平靜無波:
「隨你。」
2.
周以平站在黑白相片下,調整置於白色花叢中的錄音帶。按下開始的按鈕後,誦經聲緩慢的節奏充滿了整個靈堂。這些黑道們,恐怕都不相信梵音真能帶死者去到極樂之地,這錄音帶充其量不過填補了空間裡的死寂。
他注意到身後的腳步聲,轉頭看見周予安。有段時間沒見,他弟弟的神態有了微妙的變化──他還不適應殺戮,周以平了解他。
「與其跑到這裡,不如再去查查那群人。」
周予安的眼睛似乎因憤怒而充滿血絲,周以平依舊淡然。放下錄音帶,不慎卻將東西摔到地上。「啪」的一聲,他彎身去撿,正要站起時背後傳來周予安壓抑的聲音:
「連停止這一切,都要死這麼多人嗎?」
周以平頓了下,旋即恢復正常,將錄音帶放回原位。他在佛音中回頭,周予安總覺得他眼底便多了分憐憫。他在可憐自己嗎?周予安不自覺地握緊拳頭,他恨他大哥面對他近乎撕心裂肺的問題、面色仍顯得平靜。
「不然你以為呢?」
周予安滿腦子都是徐歌那恍惚的微笑。他騙他,間接地讓他對何凝扣下扳機。他對白子感到惱火,而更多怒氣,向著自己和眼前的男人而去。
「如果沒有開始過白子工業,哪裡需要犧牲這麼多無辜者?何凝、阿鈴,多少沒有名字的人!」
「去假設已經發生的事不存在,沒有任何意義。」
靈堂另一邊,黃銘緊張地看著兩兄弟。周予安的姿態彷彿隨時會對他哥哥揮拳,後者卻也沒有讓自己的保鏢過來。
握緊的指頭關節咯咯作響,周予安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用盡力氣才壓下他的怒火。他們的血緣,竟然只帶來更深的不諒解。
「那你不也可以……不要放棄嗎?」
周以平驀然頓住了,自始至終,未曾表露情緒的臉上浮現出了荒謬的笑意。他的眼微微瞠大,像難以理解他弟弟的問題,嘴唇好幾次張開又闔上、沒能吐出半個字。
周予安並不明白,為什麼這句質問會激起他如此劇烈的反應。他有瞬間遲疑,但很快地、又決定把所有心裡話一次說出來:
「大名鼎鼎的周先生、改變青城二十年歷史的周先生。你既然不在意誰死誰活,那為什麼又要突然放棄?」
「砰」的一聲,連被打的周予安都慢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周以平一拳重重地砸在他側臉。他差點跌到地上,按著臉頰,抬頭只見周以平扭曲顫抖的笑容,他大哥前所未有得失態,上前一步,又一拳揍在他腹上。
周予安蹲了下來,胃中一陣翻湧。眼前完全被影子籠罩。周以平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口吻像冷笑著、只是音節不停發抖:
「你一輩子就只需要待在安全的地方,高談你的理想。像個吵著要糖吃的孩子,永遠得不到滿足──你不是希望白子工業消失嗎?難道你還想要這過程像結束一場遊戲一樣簡單?」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周予安嘴裡嘗到了一絲甜腥味。他愣了很久,都忘了憤怒,周以平變質的聲音在耳邊隆隆迴盪,他呆住快半分鐘,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是因為我這麼希望,才決定結束白子工業?」
周以平氣笑了,他猛然按住額頭,轉過身不再看向周予安。那些對烏托邦侃侃而談的人們,往往站在道德制高點,他們永遠不記得自己抨擊他人的話──周以平可以無視這些人。唯獨對他弟弟,他容忍他自以為是的正義、甚至順著他的希望放棄了許多利益。
「可是,為什麼?」
除了被打而紅腫的部分,周予安的臉色轉為慘白。他突然領會過來,那排山倒海的罪惡一下壓到他肩上。周以平的意思是,他的期待導致了這些人的死亡嗎?但要是沒有開頭……
「我是你哥哥。」
沉默了幾秒,靈堂內炸開了周予安痛苦的吼聲。他用力地抓著腦袋,數年前的印象回來了──他記得,爸媽那時偶爾提起大哥離家的原因。他只是不相信,他沒有過多少互動的兄長,是真的為了他。
畢竟怎麼可能呢?連後來,周以平也總把「選擇」掛在嘴邊。他進入黑道不就是他的「選擇」嗎?哪有那麼多情感、那麼多無奈……
「──不。」
周予安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字,緩緩起身,搖搖晃晃地退後幾步。抬起頭,對上周以平的眼神,他放下發顫的手、如同向自己辯解:
「這些……跟我無關。」
周以平將視線轉了回來,盯著他許久。
很輕地、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