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三十二 最終的雪花
1.
冰冷的風撲面而來。雪花一溶解,便沾濕了睫毛、模糊眼前的視野。等回過神,自己已經跑出了狹窄的靈堂,奔入雪中,直到回頭也看不見剛剛身邊的人。
急速地喘著氣,胸口彷彿壓了千斤的重擔,竟然一時間分辨不出方向──不是的。周予安心裡拚命地重複著一句否認的話,四下尋找著停車場的位置。他現在只想回去,打開自己藏在住處三樓的武器庫,用他醞釀多年恨意,打穿在他耳邊重複迴盪的聲音。
「跟我無關!」
他朝白茫茫的天地大吼,理所當然,半天都無人回應。他逐漸慢下狂奔的腳步,茫然地踏過雪堆。絲毫不覺得雪水從褲管漫上來,冷得徹骨。
二十多年的人生彷彿一夕崩塌,他尚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右手已經不自覺地捏緊了槍。他以為他會想折返回去,不顧一切地了結他對周以平的恨??墒前l顫的手卻將槍口貼上了自己的太陽穴,所有動作都顯得那樣自然。
周予安在雪地中停了下來,他咬著牙,卻遲遲連手槍的保險都沒法打開。
虛偽到連他都噁心。
「跟我無關……」
他撐著膝蓋,仍不斷說著。喘息之餘,回頭看,細雪慢慢覆蓋了一路跑來的腳步。依稀記得最後徐歌似乎想拉住他、但他甩開了白子的手。
不知道當下那人露出了什麼表情。
「啪」的聲,手上的槍掉了。周予安捂住臉,才覺得眼眶發酸。他不是第一次想到死、但他是第一次在這般絕望的時候,想到一個人站在他眼前。原來背著罪活下來竟這麼難,他初見白子時還只覺得他們都受同一人所折磨,此刻才明白他們竟然是真正同病相憐。
他會愛上徐歌絕非偶然。一雙灰紫色、玻璃般的眼睛。有人光活下來、待在這裡,就是多麼讓人欽佩的堅強。
「啊、啊啊?!?/div>
周予安緩緩地撿起槍,顫顫巍巍地向前了一步,他不能在這裡,因絕望自我毀滅。他做不到再回頭去朝著周以平開槍,但此生,除了背負罪責以外,肯定還有他能做的。
他回想徐歌和他的坦白。走私者已經與白子撕破臉,甚至派人刺殺了。不用多久,他大哥也會得知徐歌協助對方的事。那時,周以平會怎麼處理?就算不在乎立場,徐歌的舉動肯定也讓他再也無法信任。
他會被拋棄嗎?一個或者根本不存在的「情人」身分?周以平會不會因憤怒而傷害他、在要傷害那人如此輕而易舉的情況下?
逃吧。告訴白子他的選擇。他會接受欺騙,然後兩人仍能一道逃離這永遠充滿不確定的恐怖壓迫──逃離周以平身邊,好似便能從頭開始。
忽然之間,周予安找到了停車的方向。他快步往停車場走去,拿出了手機。
他會永遠守護那個人。
「因為你是我的退路啊……」
他顫聲地說著,進到車上,準備利用紙條設法與徐歌留言。天地蒼茫,同時間,他撥出小趙的電話。
?。玻?/b>
另一頭,誦經聲由簾子內側流出靈堂。徐歌無聲地跨入空間,正好與站在原處的周以平對上視線。
黃銘走近兩人,卻也無話可說。其他保鏢在外面假裝沒聽見地抽著菸,若無其事的樣子卻加深了室內僵硬的氣氛。徐歌看周以平的眼神異常複雜,他全程聽見了兩兄弟的對話,可在那中途,一個字也插不上。
「不管做過什麼,周先生現在決定改正了,不是嗎?」
黃銘率先出聲,他大膽的發言很快引來周以平的搖頭。不免感到好笑,沒想到同樣身在這裡,人與人心中的天秤卻可以有天差地遠的標準。
說到底,黃銘也不是真心認為誰能改過向善。就算能,已經發生過的事難道還能逆轉嗎?他也只是在這孤寂的山城尋找自己的一席之地,愛人走後無處容身,他假想出了一個值得追隨的人。
見到周以平搖頭後,他便安靜下來。
「……有必要說到那種地步嗎?」
久久,才換徐歌擠出一點聲音。說完後,周以平的表情猛然又扭曲了下,他明白徐歌的意思,絕不光同情著周予安。事實上白子眉眼間的悲哀更像針對他,似乎最悲傷的,應是他無法不傷害他人的立場。
「他總有天也會知道。」
這是違心之論。他不說那些話,周予安恐怕永遠會將白子工業造成的罪業、怪罪於周以平──說不定連說了都一樣。而事實呢?沒有事實。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絕對的加害者與被害者……
徐歌心裡浮現出他很久以前便想過的話。時至今日,竟有了更深的觸痛。他聽見自己略嫌虛弱的聲音,帶著笑,笑就是最適合帶過世事的表情:
「無論開始或結束,是不是到頭來,根本沒有人會幸福?」
他轉向黃銘,見到對方不解的神色。對他年輕的腦袋而言,可能正確便等同於美滿。但他怎麼知道不是這樣呢?那麼多矛盾,分隔愛人、永訣至親、徒生離散。例如現在,徐歌明知自己對周以平還有愛、卻在愛以外只剩下恐懼和絕望。
「小白。」
周以平一開口,他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那人注視他,在一瞬間,如同從情緒細微的變化裡洞悉了他的祕密。但沒有震驚或憤怒,他只是靠近他,語氣比平常時候加重了些許:
「我希望至少你會是幸福的?!?/div>
連黃銘都看出了其中不同尋常的意味。徐歌泛紅了眼眶,顫顫巍巍地拉住了他的手,周以平轉頭示意黃銘離開,裊裊梵音中總算只剩兩個人。
周以平像是想去碰徐歌那塊殘缺不全的腫塊,最後一刻,手指卻留在兩三公分遠處──有些謊言永遠不要戳破,那麼至少有段時間,他們是能面對著對方放聲哭的。
徐歌沒讓眼淚流出來。他扣住周以平的十指,如同他們從未做過的那般。他想起,兩人第一次身體相纏,他聽見這男人的坦白……要是能一直這麼誠實會有多好?可是他們卻更害怕受傷。
有人理解他以為終其一生不會被看見的痛楚,他至少、至少曾經是幸福的。
「周先生──」
徐歌直視著他,視線和過去相似,穿過了幽藍水面。周以平眼裡清楚地映著他的影像,其中有粼粼波光。
「那、你呢?」
周以平慢慢地抽開了手,一根指頭、兩根指頭……他碰到了白子的掌紋,同時卻離開對方手掌。
他閉上眼,深深吐了口氣。波動回歸於平靜,他淡然地道:
「我這樣很好?!?/div>
數十年風雨,心如鐵石,習慣怎麼過活、也不打算改變。賴以為生的準則至今成了自身的一部分,他回答時,你幾乎能看透一個少年一路走來的痕跡。只要變得那般強大,連愛都殺不死他。
恍惚看見了自己日後的鏡像。徐歌別開臉,再也無話。
當晚雪停了。
果真那天離開了靈堂,周以平便讓人去查周予安的電話紀錄。他從周予安過度的反應察覺了不對,然而不論他怎麼想,手下一下子便查到趙逸亭此人的資料。他順著這名走私者,傍晚就找上了顧醫生,在逼問下,顧醫生招出所有事。
黃銘經過幾番掙扎,仍在第一時間將消息告知了徐歌。他利用周以平不在的空檔勸他離開,徐歌卻只說了聲「謝謝」。
這是青城最長的一個冬日,但今天以後,並沒有多少人記得。
3.
桌上的電話遲遲未響。
小趙不斷來回踱步,她和章山直接約在自己住處,實在因為太急了。她接到周予安的來電後立刻聯絡章山,但後者在電話中沉默了許久,堅持要與她見面才肯解釋。
對於白子被刺殺的事,小趙全摸不著頭緒。她問遍了所有同伴,卻沒有任何一人知情。小趙直覺認為有人背後陷害,在他們與情報源之間挑撥──她急著需要章山提供意見,但一小時前的通話結束後,她便再也撥不通章山的手機。
小趙胡亂地移動東西,幾乎把自己所住的小套房翻了過來。周予安在電話裡,要求她明天瞞著所有人準備一個貨櫃、送那名白子出海。她想和周予安追問情況,對方卻再也不接她的電話。隨著時間,她直覺章山知道些什麼,她開始瘋狂地撥打他的號碼,哪知道嘗試了幾次,對方乾脆關了機。
她越想越不明白,誰有必要刺殺那個白子?若是敗露,周以平根本不需要讓他們知道徐歌的消息。但周予安分明有迫切的需要,才會要求小趙預先準備貨櫃……
「可惡!」
越想釐清、越感覺每一種假設皆不合理。小趙一咬牙,決定先聯絡實際負責港口活動的走私者。她仍在等著章山來電,心情從緊張到暴躁、而後又變為對方是否出了事的擔憂。
等待邁入第二個小時,她停止踱步,在自己堆滿化妝品的單人床上坐了下來。她想起上次見面時章山說的話,那天,他忽然約她到一處偏僻的山間。
還以為他有重要的事要說,花了幾小時的車程,卻只邀請她散了會兒步。
他不痛不癢地帶過了些公事。包括局勢、國外的情況、還有過去他對他們的調查。小趙當然不會以為他大老遠約了她就要說這些,她等著他開口──像兩人短暫共事以來她一直擱置的等待。
但章山沒有提到與公事無關的隻字片語。也許,錯過那天,便再也沒有機會了。小趙有股很不好的預感,隨著這股預感籠罩心頭,她抓皺了身邊的床單、轉身整個人埋入被子裡。
砰──恍然一聲槍響傳入耳中!
「誰?」
小趙立刻起身,箭步衝到自己的書桌前、拉開了抽屜找出槍??傻鹊轿淦魅胧?,房間一時又陷入死寂。她警戒地拉開房門,外頭一切如常。
只有時鐘「滴答」地走著。小趙得視線緩緩掃過整個客廳,末了停在時鐘上,她狠狠地愣住了。
時間毫無知覺地過去了兩個小時。明明感覺才閉上眼睛片刻,她竟然睡著了。稍稍冷靜,睜眼前的夢境撞入腦海,腦袋猛然「嗡」的一聲,雙腳發軟,她跌坐到地上。
手槍無聲地滑了出去,她捂住自己的嘴巴。
「不可能……」
那個如同反應了現實的夢、帶來逼真槍響與畫面,她在那短短一瞬間似乎看到了這座城的某一角,章山背對著她,緩緩倒下。
小趙莫名得流淚了。她閉上眼,影像便如同倒流。那個的男人站在一名少女面前,神色痛苦、似乎在與對方爭執著??谛蜗駸o聲地咆哮,卻換來她漠然的姿態。
章山急急地說了什麼,少女的身影頓了一下、搖了搖頭。他突然轉過身,往遠離她的方向狂奔。而後,小趙看見少女舉起了槍,纖長的指頭輕柔地扣下扳機。
「不!」
章山向前撲倒,鮮血像未關緊的水龍頭般噴濺。所有入夢的影像如此逼近事實,小趙拿出手機,再試著撥出了章山的電話。
她希望這個恐怖的夢並不象徵任何虛構以外的事物,如果章山接起,她會暫時擱置更重要的那些事,也許脫口而出──僅僅一句「太好了」。
請他告訴她這不是真的,並且慎重地、將那日在山間沒說出口的話說完。
嘟、嘟……
小趙咬住了嘴唇,雖然章山開機了,但他沒有接。心越來越下沉,等待變得無限長,她嚐到了血的味道。就在電話即將轉入語音信箱時,奇蹟似地,那頭接起了電話。
「章山!」
她激動地喊出他的名字,那頭卻沉默了許久。
「妳是?」
小趙愣住了,少女冷冷的聲音似乎與她相隔了千里之遠。她卻彷彿可以看見,對方站在章山的屍身前,手裡握著那部染血的電話。
一身黑衣打扮,神態端莊,眼神卻高高在上。
章山到死仍沒說出來。再也沒有人能出面揭露她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