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先點)
2.
徐歌睜開眼睛。首先出現於眼前的是那個收拾整齊的矮桌。他撐起上半身,蓋在身上的夾克隨之滑落。身上的衣服換過一套,寬鬆的棉質襯衫散發著洗衣精的淡淡香味。
室內的空調被調至恰好能舒服睡著的溫度,再看時間,才過了不到三十分鐘。左右張望,卻不見第二個人影。
「周以平?」
他試著出聲,睡著以前的記憶像斷片了般、停留在完事後他死纏著周以平不肯鬆手的畫面……「喀」的聲,後方靠近出口的門被打開,那人拿著一疊公文,從門後走出來。
大概見到了徐歌茫然的臉色,他笑著解釋:
「洗完澡後你好像很睏,又不願意在別人面前睡著。我上去叫了人要把你搬進房間、你也死活不肯讓人碰你。」
所以他將他留在這兒,自己到房間裡辦公了。徐歌明白過來,掀開充當棉被的外套,想起身,身體卻懶洋洋的。他乾脆坐在原地不動,等周以平自己走上前來,和他仍保持了點距離、就地坐下。
注意到他那疊文件上方仍擱著三張密碼信,徐歌細不可察地一顫。周以平順勢揚了揚信紙、問道:
「真的不會解?」
徐歌看著他,遲疑了下,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回答:
「真的。」
好。周以平整理過手上的公文,又把信換到了兩頁文件之間、順手用杯子壓住。他起身去拿茶葉,同時說道:
「如你所見,我已著手調查剩餘的走私者。你也許知道更多,但我不逼你非要配合不可。你自己判斷,現在的狀態滿足了你想要的幾分之幾、再決定要不要協助我。」
「……我們真的是情人了嗎?」
「這個嘛,我會說是。但要在這世道活下去,別人的答案最多信一半,是吧?」
由你眼見為憑。他彷彿這麼說。這放在其他情人身上,接下來的恐怕便是無限循環的證明。但周以平並非那意思,就如他說,因為相似、難免期待看見眼前的白子出落得更加強大。他要白子除了自己以外,誰也別全信。
徐歌沒說話。他莫名得有股失魂的悵然。他想,周以平連付諸情感都表現得比常人更加理智,是因為年紀?或者閱歷?幽暗的猜想又難免在他耳邊低喃:說不準,因為那人壓根無愛。
「周以平。」
他叫他的名字,試著擺脫鑽牛角尖般的思緒。
「我聽黃銘說,你放棄白子工業是為了周予安……是這樣子的嗎?」
徐歌當然不會相信外人口中「為了某個白子」的流言。黃銘的說法,他就當作參考,現在他要周以平親口給他解答。
男人長舒了口氣,在矮桌上燒起熱水。
「是。」
難以想像,他承認他放棄這龐大的利益,就為了那個深深憎恨他的弟弟。聯想周以平的少年時代,可以想見,他一手策劃、隨後便延續長達數十年的信仰交易,到底也不過要讓自己活得稍微好一點點。徐歌不禁想知道、作為這個人最後竭盡心力付出的家人……
「周予安知道嗎?」
關於他大哥為什麼離家、走到這一步上。從周予安的口中聽見的,從未有過溫情。
「有些事,沒必要說太多。」
周以平笑笑,以嫻熟的手法沖起茶。徐歌耳邊彷彿迴盪著周予安咬牙切齒的聲音:他引來了一批仇家,將我父母凌遲致死。
「他怪你害死了你們的爸媽,你卻甚至不讓他知道你進入黑道的苦衷?」
「──小白,那只是個屬於我的選擇。他的想法也並沒有錯。」
徐歌看著他以優雅的手勢把茶水注入壺中,說起這段話,也不見他的手有不穩。突然產生難抑的衝動,徐歌爬上前,從周以平背後靠住他。周以平頓了一下,感覺白子那雙猶豫顫抖的手環住了自己的腰。良久,方能稍微克制。
「我害死了阿鈴。」
他驀然回頭,低著眼注視徐歌。
「用不著拿這些念頭折磨自己。」
「但你也在吃抗憂鬱劑,不是嗎?」
言下之意,這話由他口中講出來特別沒有說服力。徐歌微弱地笑了笑,在說話同時像在想著什麼。剛睡了一下子,臉色卻有些恍惚,周以平當他累了,便逕自結束了對話。
「我倒也在想讓你給那醫生看看。你有意願的話,我再幫你和他約個時間。現在,先去房間多睡一會兒吧。」
徐歌鬆開手,抖了抖,是周以平環住了他、嘴唇在他鼻尖蜻蜓點水地碰了一下。他急急忙忙地起身,捂著臉,退後兩步。對他來講現在男人的觸碰都帶著讓人意亂情迷的氛圍,他不想這麼快又失態,只好躲得遠遠的。
周以平雙眼帶笑,覺得有趣般挑了挑眉。徐歌別過頭,從齒間好不容易擠出一點聲音。
「你呢?等會還在這裡嗎?」
「晚點要回家一趟。」
頓了片刻,他才接著補充:就是你之前住的地方。
而今搬家對他而言也沒什麼意義,這世上早沒有安全,有心人永遠找得到他──他們大概想到同一處,因此不約而同地靜下來。周以平啜了口茶,讓裊裊的熱氣掩飾表情。
少了阿鈴,還能怎樣在那間房子過活呢?也許他們都需要重新適應。與他對望著,又過了半晌,徐歌才又說:
「我也回去那裡。」
不知道面對同樣的悲傷幻影,兩個人是否能比一個人更有抵抗力些。周以平眼神微動,倒花了好一下子才應聲:
「好。」
3.
砰!徐歌把自己關到房門後方,身旁頓時陷入黑暗。他沿牆摸索著找到電燈開關,打開後,將所身處的房間環視了一圈。
樸素的環境缺乏了一切多餘的擺設。雖然有獨立的衛浴間,除了床以外卻只有角落放著兩床冬被了。素色花紋的枕頭邊擱著周以平的藥袋,拿起來端詳,有好幾種他不認得的藥名。
他知道,他無可救藥地在意起這男人的一切。用人們俗套的講法──自己愛上了他。縱然能舉出千萬個理由,卻只能用那瞬間的觸動解釋:為什麼非得是周以平?
他們差了將近十五歲。比年紀更遠的是、這座城信仰陷落前他們各自的立場。早些天徐歌完全沒機會想像,他會主動把身體送到這男人身下。重要的是,原以為將相當痛苦的過程全給那人的溫柔消弭了,他此刻甚至不能回想他們纏綿的細節,否則大概會再度癱軟。
那個人說的話、肢體間的語言,都讓他肯相信他們成了真正的愛人。
可是,徐歌卻無法高興起來。
他靠著牆壁,慢慢滑下了身體。周以平看他的眼光令他悵然,他知道,現在自身還有種種不夠成熟的地方。他願意、或說渴望成為周以平那樣的人,但現下成長的第一步,卻是對那人的話「信一半就好」。
他不說,徐歌同樣會質疑。但那樣的話講出來後,便讓想相信的心情變得像自欺欺人。不安放大,他在這份不知有幾分真誠的溫柔裡率先開始懷疑:現在的狀態會持續太久嗎?
周以平坦承他們早在調查走私者,而那三封密碼信,徐歌全都會解。
「像在開玩笑一樣……」
早年,他們便利用暗號與其它據點聯絡,那些不在帳上的交易、動了手腳的買賣,全靠密碼溝通。單位之間的暗語有數字、英文字母、甚至外國語言等不同的排列。徐歌僅知其中的一部分,但恰巧那三封訊息,使用的都是同一種暗語。
其中兩封寫了港口與日期,另外一封則是在談判預備交易的金額。
距離最近的日期,也還有超過一週的時間。徐歌裝作不知情,周以平還是有機會解開的。他該警告他們嗎?那群人沒把全部的計畫告訴他,他們仍打算先運送一部分的白子。
他對自己的立場有了動搖,比起恨、困惑更讓人手足無措。他不再面對殘酷卻單純的選擇題,前路丟給他的疑問,源於眷戀與心魔。
徐歌看著自己的手,缺乏色素的皮膚,有時使他望而生厭。他終究拿出電話,憑記憶輸入了號碼。手指似乎一下忘記怎麼使用這東西,花費比平常久上許多的時間,用簡訊封的方式打下短短兩行字:
「十月初的交易訊息被攔下來了,請取消出港。」
指尖放在發送鍵上,遲遲沒有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