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三 逆光行走的人
1.
周予安總算出現了。
急診區亂成一團,在黃銘的指揮下,狼狽地趕在警察衝進來之前,把周以平送上樓。少了主子的命令,這些人亂得似一盤散沙,卻沒有誰想站出來穩定眾人、或至少懷疑一下,事態是否會在周先生醒來以前變得無法挽回。
周予安撞見徐歌時,正在醫院旁邊的巷子裡聽著警方與民眾吵雜的交談聲。
白子靜靜地坐在一排花圃邊緣,瞇著眼睛,忍耐接近正午毒辣的陽光。周予安上前去,用身體幫他擋了擋,另一人花了好一下子、才好好地將視線放到他身上。
停住幾秒,無話可說般地移開。徐歌稍早時摔到的背還直不起來,現在一鬆懈,連其它部位也隱隱作疼。
「……我聽說,大哥受傷了。」
周予安在他身邊坐下,側頭往巷子口看去,警車呼嘯而過。空氣裡到處飄散著人們恐懼未消的不安氛圍。但他們心裡都已經被太多東西佔據,而無暇顧及外界。
徐歌沒應他的話。身邊的男人不像早上那麼激動了。他雖然捏緊了拳頭,卻把它放在自己腹部:
「我聽說真兇另有其人,到底是誰?」
「他們沒告訴你?」
徐歌錯愕,而周予安面上浮現出苦澀的笑。他把怒氣壓抑住了。可以說被迫壓抑住,強大的無力感此刻蓋過了別的感受,他說:
「沒有人打算告訴我。你們都不肯,因為認為我會衝動行事。」
的確。徐歌意識到,自己上一秒並未直接把阿爾娜的名字說出來,恐怕潛意識也認定周予安會無謀地去找她。他……終究稍微接受了黃銘的說法。什麼也不做,把一切交給周以平醒來後定奪、無條件地信任並讓其背負責任,何妨「周先生」也有極限、也會出錯。
「如果要不擇手段地問出來,也不是辦不到吧?」
周予安微弱地笑了一下,說了聲「不好意思」。徵得徐歌的同意後,掏出一根菸點上。挾著熱氣的煙霧在兩人之間瀰漫開來,周予安的臉色卻在沉思中,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是啊。但不管是誰,大哥都能完美地解決的。我去添麻煩、增加他對我的不信任,又有什麼意義呢?阿鈴死了,我氣的不光是我們牽累了她,還有我這二十多年唯一能放心疼愛的孩子,只有她。」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哈──你知道大哥的鐵石心腸的。雖然身在道上,但也會遇到很多想和他們親切說話的小朋友。弟兄的兒女之類的……可是你卻都不能安心地對孩子們好,你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些細小的生命也會犧牲、只要我大哥做了哪怕一個簡單的決定,他不把任何人放在必須盡他所能保護的位置。」
我以為,阿鈴不一樣。周予安在最後這麼說,彷彿一句補充,但又放了最重的情緒在其中。他說完後以手蓋住了臉,任手上的香菸兀自燃燒。徐歌只能沉默,他不擅安慰,更不適合在這樣的立場下說話。
周予安聽說了嗎?真兇衝著「紫眼的白子」而來……不過即便他知道了,也會像自己那樣,在不知心上沉澱的壓力何所依歸時、選擇去恨最想恨的對象吧。
「徐歌,你呢?阿鈴對你而言,重要嗎?」
那男人看起來有些無助,徐歌被他問得愣了愣。他反射地以為周予安期待他回答什麼,但又發現,對方在很短的時間內,平穩了聲線:
「怎麼回答都沒關係。」
徐歌想了想,緩緩開口:
「坦白說,我不知道。我好像和你提過,我丟失我進入白子工業體系之前的記憶。也就是說,我根本不清楚我被奪走了什麼,要恨、不過是基於對平凡的想像……阿鈴她,該算第一個我確切知道失去了的東西吧。」
他邊說,邊細細咀嚼周予安剛才的話,他感覺心臟顫了顫,浮現了一絲痛意。
「或許和你一樣,我本來該有其它為人傾心的機會。」
呵。他輕笑了聲。一根菸燒完,兩人都沒再說話。徐歌其實不那麼肯定他的感受是不是與周予安相同,在阿爾娜闖入急診觀察區之前,他注視著周以平好一段時間。那張沉靜、蒼白的臉,不知怎麼是令他覺得有點悲哀的。
假設、只是假設──周以平會不會也對其他孩子亦有憐惜?受身分所限、才獨對阿鈴好而已?
周予安在身邊時,他沒法細想。
「你晚點會上去看周先生嗎?」
「不了。見到大哥我怕又控制不住自己。你呢?你會待在這裡吧?我在想……」
周予安不自然地停了一下,欲言又止。徐歌皺起眉頭等待他說下去,對方的臉上有一瞬閃過痛苦:
「我不知道會不會讓你覺得太辛苦,但、阿鈴的事讓大哥料理,我覺得這是個你接近他的機會。這麼說很對不起她,但以後少掉阿鈴,我想我會和我哥哥更疏遠,所以──」
「我知道了。」
徐歌沒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周予安的神色因此變得更加抱歉,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徐歌的臉色,深怕從中找出一絲一毫的勉強。
「真的可以嗎?或許你也需要時間處理心情。」
「沒有關係。」
徐歌很難解釋他在什麼心態下才這麼果決地回答。周予安伸出手,剛碰到了他手臂,徐歌豁然站起,丟下一臉錯愕的男人:
「我上去了。」
2.
他的青春。
他被人憎恨著而危機四伏的青春。
回憶不起害了多少人、泯滅了多少良知,轉眼之間卻已經過去許多年,所有事物成為「年輕時的事」、便不再有意義的青春。
──徐歌在住院病房的走廊上,坐到了晚間,才等到周以平的部下被叫進去。交代完接下來的任務後,那人推著點滴架走出來,赤裸著上身,只有腹部一圈被紗布與繃帶密密麻麻地繞了起來。他們對上眼,周以平脫下眼鏡後的臉顯得灰白,不過依然在第一時間,笑了笑:
「我等會再幫你找地方安頓。」
應該聽說了阿爾娜來過的事,但不慌不忙,彷彿自己的倒下也在算計之中。當然那不可能。徐歌感覺得到,肉眼觀察不到的顫抖往往藏在細微的呼吸之間,他想了整個下午,許多話這時卻說不出口。
離開廢墟後,阿鈴被送到安全的地方,暫時還等著他們安置。阿爾娜的動機已經清楚,可以從富商的親友中去找可能包庇她的對象……這些,想必周以平都知道了。那麼他們,還該說些什麼?
離他們最近的保鏢也有段距離啊。周以平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
應當有什麼要說。
「周先生,我……回想過了我經手的被漂白者。我記得阿爾娜的妹妹,也把她想起來了。阿鈴受到牽累,確實是我的錯。」
我很抱歉。唯獨這句最不能少的話,徐歌講不出來。太多了、為了他要活下去而死的人。他沒有理由要想是否對不起誰,如果因罪惡而崩潰,那才真正讓手染的鮮血失去意義。
這些是他無法和周予安說出的,但他也真的不捨得阿鈴。所以他等著周以平開口,用鋒利的言語剜開他心下的痛。
可在這一刻,這男人竟看似比他還……疲倦。
「沒有的事。你們都不過被牽連了。」
他放低了音量,空空如也的走廊卻從四面八方迴響著聲音,把其中不同於平常的情緒放大了──與受了槍傷還留在現場、叱吒風雲的周先生相比,好像變了一個人。
因為阿鈴嗎?他果然也是有感覺的吧。徐歌甚至覺得,他中午的猜想得到了驗證。
周以平走到他面前,並未坐下。他用空著的手揉了揉額頭,接著像是想把手放到徐歌腦袋上,到了半途、卻收了回去。
「小白,我從昨天就在想,我對你、是不是太苛刻了點?你很聰明。今天剛去現場就能立刻判斷情勢……你知道,阿鈴有很多地方不如別的孩子,但她有她獨特的天份。從以前到現在,玩遊戲沒有人贏得過她。我卻聽說,你比她還擅長。」
「現在說這些做什麼?」
「呵。她的事,我會替她處理好。該付出代價的人、自然一個也逃不掉。但我在想,我又要怎麼安排你。本來想過阿鈴挺喜歡你的,如果稍微栽培、你應該能做得不錯,乾脆就讓你以後跟著她工作。」
徐歌驀然僵硬了身體,他慢了好幾秒,終於真正會意過來:周以平說的打算如同要放他一條生路。
如果他對阿鈴有心,作她護衛或照顧者的工作,日後接觸不到周以平操控的事物、又受到保護,確實兩全其美。他不知道,周以平從什麼時候開始考慮這些,他以為……他們都在等著除掉對方的時機罷了。
現在聽到這些,不但為時已晚,還教人莫名難受。
「周先生?」
回過神,徐歌愣了。周以平笑了一下,全沒意識到,有淚痕從他臉上滑落。這不像他,即便受阿鈴死亡影響,「周先生」也該維持著慣有的從容笑意……嚴格說來,他的確還在笑著,但怎麼笑一笑,就掉淚了呢?
徐歌相信他的「會處理好」,就真的是能完美解決。但隻手遮天的周先生仍有無能為力的事:例如生死、例如眼下的悲傷。
「──周以平。」
他想不出半個字安慰這個人,扭過頭、拿出口袋裡的東西便直直地遞向另一人。後者愣了好一下,認出他給他的藥罐,兩顆破碎的鎮定劑彷彿提醒他、讓周以平啞然失笑。用力地壓了下眼眶,便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留著吧。我有自己的藥。」
徐歌覺得他變得溫柔了些,語調裡增添了溫度。周予安說得對,這是個好機會。雖然他不願意在此時此刻去想那些。
「很嚴重嗎?你的狀況。我聽說你得吃藥才能睡覺。」
「予安還真什麼都跟你說啊。那個、老毛病了。」
「吃藥還配酒的話,不怕一睡不醒嗎?」
周以平遲遲沒有坐下的意思,於是徐歌站了起來。他與男人身高相當,相互平視,才發覺周以平的眼睛顏色稍微偏藍。
沉澱、深邃的藍,你細看他彎起眼角笑的樣子,有時教人驚心動魄。
「總有些人不適合活太長。」
這話明明適合帶著缺陷、又容易遭迫害的白子來講。可放在周以平身上,似乎也沒什麼不對──相信希望他別活太長的人還更多一些。
但怎麼會由他本人說出來呢?都爬到那個位置了,為何不期盼自己坐擁江山、長命百歲?
徐歌似乎能理解一點點,大部分卻仍不明白。
「……別這麼說。」
「呵,小白,不到兩個禮拜前,你可不會這麼想。」
徐歌不由自主地一顫,低頭看向還握在手裡的玻璃罐子,五味雜陳。他被懈怠的生活磨平了稜角嗎?也不是。但他尖銳的情緒一碰到周以平,就彷彿打在一團棉花上,使不上力。
像周以平這樣聰明、不留縫隙的男人。
「……那時我還不是你的情人,不是嗎?我總不好現在還嚷著要你去死吧。」
周以平感到有趣似地挑眉。在情感、和理智上,這都是徐歌能想到最好的回答了。但話才出口,他立刻想到周以平可能的反應,果不其然,那人伸出手、碰了下他的臉。
他仍沒控制住地縮了下。
男人將手指停在空中,瞇眼細看徐歌瞠大的紫色眼瞳。久久,他舒了口氣,淡淡地說了聲「也是」。
「前幾年我在山裡弄了個別墅。沒怎麼用過、位置也算隱蔽。這邊的事結束前,你先去住在那裡。另外,我知道你跟黃銘不合,但目前來說,扣掉予安容易太衝動,沒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了。我會讓黃銘跟你一起過去,你練習看看和人相處也好。」
「包括作你情人的事也要和他練習嗎?」
徐歌臉色難看、卻沒想到周以平笑了出來:
「你在說什麼可愛的話。」
那人又把手伸向他腦袋,徐歌重重一抖。可周以平沒放過他,像對待個小孩那般、揉亂了他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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