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灰色棉質襯衫及黑色皮褲、頭上戴著黑色針織帽、站在鏡子前檢查儀容的我小聲嘟噥著。我由上而下地凝視自己閃爍著透明玻璃光澤的水晶色眼瞳、覆蓋其上的纖長睫毛、細削的鼻梁與天生帶著櫻花粉色的嘴唇,並無意識地用手指捲繞即將碰到鎖骨的淺褐色髮尾。
我討厭自己這張臉,拜它所賜,害我被誤以為是在人類家庭長大的半精靈,關於這件事而來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語,至今已不曉得聽過幾次了。
不過那也無妨,反正從今天開始,我就能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檢查完服裝儀容之後,我走到自己房間內一張布滿刻痕的書桌前,凝視桌上躺著的那一封以水藍色蠟印封口、看起來像邀請函的白色信件。
我伸出細長的手指,將那封信件小心翼翼地拿了起來,緊接著走向房間內擺放著自己徹夜整理的兩大卡皮革行李箱及一個以麻布製成的隨身背包的一角,打開隨身背包將信件放在有束帶保護的夾層之中。
「水桐學院入學通知書」
在我將背包鎖上的那一刻,信件上以墨水筆寫下的斗大標題,清楚地映入我的眼中。
在正式離開這個家之前,我再度環視一次自己的房間。
自從我有記憶以來,斑駁的牆上就被我那身為聖殿騎士副團長的父親貼滿了聖殿騎士團的團訓,不過最吸引我的目光的,依然是被隱藏在騎士的綠色旗幟後方的一個弓型輪廓,而那個輪廓的真面目,其實是一把弦被割斷的練習弓。
「我看得出來,你跟我們一樣有相同的特質喔。」
那是在我9歲時,一位路過艾因赫倫的外城,長有草綠色尖耳的半精靈姊姊送給我的禮物。我一摸到那把弓之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原本想偷偷拿出城外練習,但馬上就被父親給沒收,而父親禁止我使用弓箭鍛鍊的理由是:
「練什麼弓?躲在遠處以弓偷襲敵人,是半精靈那群沒有文化素養的傢伙才會使用的下三濫手段,我們身為人類應該執劍與盾正面迎接來自敵人的威脅,成為聖殿騎士保家衛國,以太陽之神羅赫及國王陛下的榮譽而戰!虧你還是我的兒子,被別人知道的話多丟臉?」
為何使用弓箭就是下三濫、沒有文化素養的象徵?我直到現在都沒有辦法理解,難道聖殿騎士團之中沒有配屬任何遠程的部隊嗎?敵人或者魔物攻過來的時候,真的能靠劍與盾就擋下所有的攻擊嗎?
我對此印象非常深刻,因為除了弓上的弦被我父親用劍給割斷之外,那一個晚上,父親還用那一把斷弦的弓狠狠修理了我的身體,逼迫我用羽毛筆在皮革紙上寫下一百次聖殿騎士團的團規作為處罰。
除了我的書桌被撒出來的墨水滴得亂七八糟之外,我的手指關節也因而嚴重發炎,痛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是無所謂了,只要離開了這個家,天高皇帝遠,我也總算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在父親跟姊姊的嚴厲管教之下忍了16年,等待的就是遠走高飛的這一天。
就在這裡與那些痛苦且不公平的回憶道別吧。
我將行李移動到門口,不經意地露出了略感苦澀的微笑,打開那扇在過去經常緊閉的房門。
房門緩緩地向外開啟一半,我雙手拖著行李才剛要準備走出房間,就看見狹窄的走道上站著一位髮色明烈如火的苗條少女,她身上穿著掛有授帶的黑色騎士團服,以側身的姿勢面對著我,手裡好像握著什麼閃閃發光的金屬製品,染著朱紅的唇邊微微上揚,如果我對她沒什麼偏見的話,算得上是很好看又陽光的笑容,但此時給我的感覺卻更像是對我自己的戲謔嘲諷。
她是我的姊姊.優絲緹,一旦看見她的臉,就會讓我想起那既嚴厲又不講理、只會對我自己強加騎士精神的父親。
「康納,恭喜你,總算要搬出去了啊。」
她的聲音明明可以很溫柔,但語尾加上的那個「啊」就讓整句話顯得非常地不討喜,從以前她對我說話的態度就一直是這樣,從來沒有改變。
「優絲緹,妳不去讀書,是特地來看我笑話的吧?」
這個時間點,照理說她應該要在自己的房間內看書,或是在後院的訓練場練劍。我嚴重懷疑她是想在我正式離開這個家之前找我麻煩。
「看笑話?不…我是替你高興啊…康納,因為就算真的讓你被聖煌學院錄取,沒有天分的你連見習騎士的資格考也通過不了,最後也只會被強制退學而已。既然沒辦法成為聖殿騎士,繼續待在艾因赫倫也不會有出息,說白一點就是個累贅,還不如早點離開這裡,也不會招人嫌。」
優絲緹其實一點兒也沒說錯,她從小就非常優秀,和沒有天分的我完全相反,她具有非常強大的劍術天賦,還有人類之中也非常罕見的魔法天分,我曾經看過她把火焰賦予在雙手劍上,一劍就將我們家後院用來練習用的五隻稻草人整排劈斷,要不是父親預先在旁邊放幾個水桶備用,差點就要鬧出大火災。
還不只這樣,她年僅10歲就通過見習騎士資格考,是聖殿騎士團中最年輕的見習騎士,同時也是艾因赫倫之中專職培養騎士的學校-聖煌學院裡的學生會會長,甚至有人推測她將會超越我的父親,極有可能會在未來成為聖殿騎士團長,也就是現在艾爾文團長的位置。
在艾因赫倫裡頭最有出息與前景的職業就是成為聖殿騎士,在街上那些經營旅館、餐廳的商人看似風光又自由,但都要被課重稅,那些稅金都進了國王陛下跟聖殿騎士團的口袋內,而且現在是個和平的時代,基本上不會隨便發生戰爭,聖殿騎士團從原本辛苦、危險、吃力不討好的印象脫離,變成了艾因赫倫之中的鐵飯碗職業代表之一。
最誇張的是,若具有騎士頭銜的人犯了罪並不是依據艾因赫倫制定的法律,而是以聖殿騎士團的另一套律法來判決,所以基本上一點也不公平,這也是我令我感到非常不齒的地方。
優絲緹越說下去,我就越能感受到她將我貶低、讓自己等級與地位都提升的優越感,她的嘴角也因此越發上揚,那個嘴臉看得我是十分不爽。
我雖然已經習慣姊姊多年的冷嘲熱諷與冷眼相待,但在這種環境成長的我自認自己不是省油的燈,只要姊姊存心要跟我吵架,我就一定找得到辦法回擊。雖然我並不擅長對人格鬥技,只會幾招以前在學校鬥毆時習得的三腳貓功夫,但我現在已經長得比她還高出一顆頭,身上的肌肉也比她多上許多,真的要動手的話我應該是略勝她一籌。
「喔。10歲就通過見習騎士資格考的妳,啊不就好棒棒?」
「沒錯,我就是有資格可以炫耀,哪像你…長得跟精靈很像就算了,也沒有魔力的天賦,連瑪雷雅魔法學院的入學資格也沾不上邊…只能讀那個什麼…連聽都沒聽過的水桐學院…。」
優絲緹依舊沒有正眼對我,只是斜眼看著我的眼睛,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認為我那標緻精美、如同人偶娃娃一般的五官,以及散發出透明光澤的水晶色眼珠就不禁覺得很可惜……不,應該是感到很可悲,生在騎士的家庭卻長得像精靈,在人口組成以人類為主體的艾因赫倫之中只會被旁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待而已。
「妳以為我願意長成這樣?我也很好奇啊...。可是母親在我出生之後就因為我的外表被逐出諾維爾家,下落不明、非常有可能死無對證了,妳還要我怎麼樣?」
實際上水桐學院並不是像她所說的那樣一文不值,即使在規模上的確比不上聖煌學院跟瑪雷雅魔法學院,但那邊有著種族的大熔爐之稱,廣收來自這片大陸上各種不同種族的學生,學校內使用共通語進行教學,學風非常自由,為了申請上水桐學院,我還因此徹夜苦讀共通語,順道脫離艾因赫倫這個看似兼容並蓄,實則種族歧視非常嚴重又保守到不行的地方。
我的心情並沒有受到姊姊的冷嘲熱諷就產生很大的起伏,但還是忍不住緊握著行李箱的皮革握把,這些話我早就聽不下數百次了,不曉得優絲緹是忌妒我那媲美少女的長相,還是純粹想找吵架的話題,她光是針對我外表像精靈這點,就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幾年。
這些年來,優絲緹一直以為我是母親在外頭與精靈相好而生下的私生子,但我始終不相信這點,如果真的是那樣,我早就跟著母親一起被父親逐出家門了,還留在諾維爾家,成天被灌輸騎士精神作什麼?
「明明妳對瑪雷雅魔法學院的那些純種精靈就很熱情,為何對我就這樣?只因為我是副團長的兒子,長得像精靈會令妳…不…是我們那偉大的副團長蒙羞?是這樣嗎?」
優絲緹在去年的暑假期間,曾經到瑪雷雅魔法學院裡接受大魔導士.伊斯瑪爾大人的訓練,她從學院回來的時候還不停向我炫耀著那些精靈學生的舉止多優雅又高尚,眼神閃閃發亮的樣子跟看我的眼光完全不同。
對此,我拉緊了牢牢戴在頭上的毛線帽,先是回頭看房間內那一把隱藏在旗幟後方的弓,然後又看著優絲緹皮笑肉不笑的臉,刻意用低沉又陰險的聲音說道:
「……如果之後我們真有在戰場上碰面的那天,我會在妳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從妳發現不到的暗處和我的夥伴們放箭,一擊射穿妳的頭…。」
「……!」
優絲緹的笑容在一瞬間凝結,我還聽見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為了替諾維爾家族作足門面,姊姊一心一意只注重在劍術的訓練之上,一定忘記防守來自遠方的襲擊有多重要。
其實這句話只是對優絲緹開的一個黑色玩笑,為了讓她能夠暫時閉上嘴巴而已,我還沒有對她恨之入骨到想要她消失的程度。
畢竟她還是我的姊姊,就算我們兩個再怎麼勢如水火,卻也還是一家人,沒有感情但至少也有些微的親情。
而且,我在準備要練弓之前就已經被父親阻止了,說不定從此之後連拉弓都有困難,怎麼可能在暗處還能百步穿楊?
但優絲緹聽到這句話之後就雙眼發愣,明顯和剛才趾高氣昂的樣子完全不同,她該不會以為我說的是真的吧?
算了,不跟她道歉了。至少這樣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走出這個家了。
我拖著笨重的行李,連姊姊的臉都不想看,就頭也不回地往前門的方向走去。
「我走了,老爸那邊妳也不用特地去報備,再見…不…是再也不見…優絲緹。」
我微微回頭,以斜眼凝視著那一位總是將自己踩在腳下、仗勢欺人的姊姊留下一句訣別之語,便關上大門離開。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