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影印回來的文件堆成了一大疊,占掉房內書桌一半的空間。接近清晨五點,杜易齡還亮著一盞燈坐在桌前,腦袋明知道該先看看其它資料、面前卻始終擺著那本奇怪的精裝書影本。
「唉。意義不明啊……」
就像涂知樂所說,書裡的敘述以青城的奇聞軼事佔了多數,尤其著墨了黑道事件的紀錄,精彩的確精彩、卻沒有任何與正事相關的內容。
繼續研究只是浪費時間。他還沒把琴調好、帶回來的資料也整理不到四分之一,心裡偏偏一直在意著何央白天的表現。有種毫無道理的感覺──似乎在這些文字中能找到那人的什麼祕密。
這真可能嗎?或許他太過胡思亂想。杜易齡聽見房門口傳來細瑣的聲響,便蓋上文件,轉向走入房中的人。
「我害你沒辦法休息嗎?」
「不。」
也不曉得何央睡過了沒有,看他來到身邊,杜易齡便伸手環住了他的腰。上衣布料的纖維在臉上磨擦,他感覺到那人一起一伏的呼吸,體溫漸漸隔著衣服傳來。
「我在想啊,你能說說你以前的事嗎?你做的工作這麼特別,但我對你好像一無所知。」
「不記得了。」
「耶?」
這傢伙居然也知道敷衍人,杜易齡抬起頭,正好對上那人垂下的視線。他馬上擺出哭臉,晃著腦袋在何央肚子上亂蹭。
「哇!這是不信任我嗎?好傷心!」
何央啞然,杜易齡的舉動弄得他渾身不自在。手邊的紙張有如都在引誘他拿起它、往另一人的頭頂拍下去。他恍神了幾秒鐘,正要認真考慮起這個念頭時,杜易齡卻停住了。
「我很想多聽聽你的事。不過你要是覺得以後再說比較合適,也沒關係啦。」
忽然正經的語氣其實會讓何央害怕,他努力地想擠出一點話,但就是想不出恰當的句子。他只是拙於表達、並非有事瞞著,但他也知道自己無意間讓杜易齡產生了他有所隱瞞的感覺。
在情人的關係上,他唯有比對方更加笨拙。或說他很長一段時間不曾與人如此貼近,因而無從知曉那些真心的坦白,該怎麼還……
「何央。」
「嗯。」
杜易齡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在剛才的嬉鬧中,他的衣服被杜易齡蹭了起來,暴露出腰側的皮膚。那人借桌上的檯燈,戳著他的肌肉,含糊地發表自己的新發現:
「你肚皮上有塊胎記呢。」
沿著那塊白色的橢圓形皮膚畫圈,從何央的角度看去,正好能見著他那雙充滿驚奇的眼睛、隨細長的睫毛不停眨動。杜易齡戳著玩了一會兒,不太好意思地抬頭,耳根莫名地紅了。
「我們作為情人的話,是不是應該做點工作和彈琴之外的事?還是太快了?」
「……大概。」
杜易齡離開了他的肚皮,以乾笑掩飾自己臉頰發燙的事實。他沿著何央的指尖、視線慢慢往上移動。
「如果我們像情侶一樣互動,你會比較開心嗎?」
「為什麼?」
「我沒看你笑過。」
何央茫然地想了想,卻發現杜易齡的神色有幾分落寞。他試著拉起他的手,讓杜易齡重新正視自己。
「可以笑的。」
他彎下腰,嘴角有點艱難地拉開了一個不自然的弧度。臉上的肌肉不習慣這樣的動作,就像要抽筋了般。對於笑的嘗試,他遺憾地、只能做出讓人哭笑不得的表情。
「哎喲,不是這樣的!」
「不是嗎?」
杜易齡伸手去捏他的臉,何央猝不及防地往後退了半步。前者順勢站起身,揉著他的臉做出奇異的形狀。
「你看,這樣好多了──」
何央反手也去扯他臉皮,兩人推擠著差點撞倒了書桌椅。杜易齡樂不可支地笑著,趁何央沒有防備的空檔,抓準角度、將人帶到了床上。
兩人同時跌上去,床舖發出悶悶的聲響。杜易齡得逞,這才放過何央的臉。不曉得是因為剛才的揉捏、抑或別的緣故,何央的臉頰比平常來得要紅,他有些迷茫地望著側躺在身邊的人。
杜易齡很適合笑,他是那種用上全部的五官微笑的人。他可以讓別人被感染,而當他碰上感興趣的事物,他的眼睛會發亮。
「我昨天凌晨啊,其實調音前先做了一點功課。」
「功課?」
「是啊,就是複習了一下給琴調音的流程。另外我查過了!一般情人是怎麼互動的……唔,我們的情況比較特殊,但多多少少應該能參照別人的經驗啦。畢竟你看,連科學都有共同適用的原則了。」
杜易齡突然想到,以往也有過類似的情境。他向身邊的人解釋他的某些觀點,卻老被投以不可理喻的目光。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分明一直在為身邊的每件事尋找道理,大多人卻當他在說笑。
幸好何央不會。他或許同樣認為杜易齡怪,但他總歸會靜靜地聽著。
「說起來,音樂也是這樣,只是我自己覺得,音樂更複雜。」
杜易齡呼了口氣,他伸手摸何央的頭髮,指頭順著髮絲觸碰到了對方的耳朵。這個人在聽,真好,他湊上前去親了親何央的耳垂。
「我就喜歡拆解共同的道理,把事情都想明白,才能放心地過活。」
「嗯。」
從近處聽見何央微微加速的換氣聲,能感覺得到他的緊張。實際上杜易齡的手心也不斷出汗,他想這便是理論與實際操作的誤差吧。
「……所以,我們要來試著執行看看別人的戀愛方法嗎?」
何央閉著嘴巴,杜易齡回到了他的正前方,這次只相隔幾公分的距離。他用相當細小的聲音說了聲「可以」,杜易齡立刻又笑開:
「那就來試吧──但我先說喔,你得對我溫柔一點。」
這話說得便帶有玩笑成分,沒想到何央聽聞後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杜易齡,後者察覺他的反應,解釦子的手一時頓住。
尷尬的沉默,杜易齡僵硬了片刻,意識到那人可能臨時覺得不樂意了,便訕訕地放下手。是真的太快了嗎?還是哪句話說得太輕浮?他正思考著,何央突然出聲:
「不可以。」
「嗯?什麼不可以?不可以對我太溫柔嗎……好啦,如果你覺得你比較喜歡那種風格──」
「不是!」
杜易齡目瞪口呆。何央急到拔高聲音了?聽錯了吧?他定睛想看清楚何央此刻的臉,胸前卻被推了一把。何央的手按在他身上,頭低著,整張臉藏在手臂的影子裡。
說來也難以啟齒,這些年,何央槍彈雨林自然沒少走過──但他怕疼。
他怕疼、更怕這個人疼。如果不小心受了傷,他還能表現得不讓杜易齡發覺。但反過來的話,他光想像便要不知所措。
「我不亂猜,你慢慢說。」
杜易齡小心翼翼地拿開他的手,重新拉近距離。何央望著他的眼,那眼神正無辜地等著他回答。這一秒,他感覺到平靜的心生出了無限柔軟,不知曲名的旋律在另一時空從這人的嘴唇唱出來、在呼喚他更靠近一點。
他親上杜易齡,唇齒相纏的氣音就像為成雙的心跳數節拍。何央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共鳴中越發強烈地鼓動。
2.
杜易齡睡著了,何央給他拉好被子,從地上撈起自己的衣物。他將房間門掩上,走進了黑暗的客廳。一邊套上衣服、一邊看著陽臺外即將破曉的天。杜易齡不久前喊他名字的聲音,還在耳邊留著餘溫,不斷重複:
何央、何央。
──小五。
何央被那猛地闖入腦海的稱呼弄得一僵。就在這時,門鈴毫無預警地響了。
距離上一次來到這座公寓,已經隔了許多天。唐采鳴中間一次都未聯絡,卻在這日的清晨不請自來。何央替她開了門,她打了招呼走進客廳,在和上次相同的位置坐下。
何央替她倒了水,這麼多天過去,唐采鳴還是同一身裝扮、臉上帶著淺笑。她接過杯子,還有心思打量室內的變化。尤其見到那架被拆開的鋼琴,她似乎感到有趣。
「那位樂器專家呢?」
「……在休息。」
「這樣啊,真是辛苦你們了。很抱歉讓你們等消息等了這麼久。」
嘴上說了抱歉,白子微笑的神態中卻沒有愧疚的意思。何央坐在斜角處,靜靜地等她提起正事,唐采鳴把杯中的水一飲而盡,清了清嗓,才開始說明自己的成果:
「該說不出意料嗎?有別的幫派得知了那件樂器的消息,幾個動作快的傢伙已經在黑市打聽,我就預先處理掉了。」
「那、我們能去?」
「噗,你真的是被大小姐圈養的殺手呀。」
何央對唐采鳴的挖苦沒作反應,後者自個兒笑了笑,將杯子放在手裡轉著圈把玩,那樣的舉動讓何央分神了一瞬。
「可以是可以,但務必先和我確認時間。你不清楚吧?最近警方那邊查得也緊,已經有幾個拍賣會和背後撐腰的小幫派一起被抄了。」
「警方介入?」
唐采鳴說的話很快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他看她點頭表示肯定,繼續問道:
「怎麼會?」
「這個嘛,受很多因素影響。最重要的原因是傳出青城的那些消息,這幾年有不少私人的研究和調查不是嗎?他們把傳聞帶了出去,現在外面的人都知道這是個由黑道掌握的縣了。公單位那邊,面子上肯定掛不住。」
何央必須承認,他並不了解這些複雜的情勢。眼前這位女子到底是黑市的嚮導,對於整座城的狀況,比他清楚得多。
「我說得更直白一點,道上沒有能力控制局勢了。老一輩能隻手遮天的大多凋零,年輕的繼承人尚不成氣候。無論外地的勢力、或警察組織,都難免想趁這個機會掌握青城。」
「情形,很嚴峻嗎?」
白子輕笑起來,明明看上去年紀相差不多,她卻可以隨時保持游刃有餘的姿態。這一點,連葉子眉都做不到。何央的確在唐采鳴身上,感覺到像她主子那般強勢的從容。
但他不喜歡唐采鳴,就像他對梁家門當家的夫人一樣,只能順從、敬重,同時疏遠。
「不用擔心,舊的狀態被打破後、總會產生新的平衡。中間有些避免不了的動盪,正是在篩選夠資格留下來的人。」
這話聽上去殘酷得有些刺耳,何央垂下眼,等唐采鳴主動說下去,沒料到,她倏地問了句無關的話: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何央瞠大了眼看向她,唐采鳴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拍了拍手、笑得渾身發顫。何央靜止般地坐在原處,他不曉得是自己表現出來了?或她隨口猜測便猜出了他的想法?
「……妳轉杯子的樣子,很像葉老闆。」
他坦承,雖然說出來的只是表面上的理由,更深層的原因,恐怕他自己都無法解釋。
唐采鳴貌似並不介意,她很快反應過來,「哦」了一聲。
「你說葉天祿呀。」
她直接了當地講出那個名字,何央不禁愣然,唐采鳴能從微小的眼神變化中讀出他的錯愕,不以為然地笑道:
「雇用我的是夫人、又不是那一位。」
何央第一次聽見有誰直稱那個男人的名字,他還沒來得及細思,房間那頭傳來了聲響,兩人的對話就此打住。
何央不知在想著什麼,眼光並沒有放在唐采鳴身上。後者則放下杯子,隨意地翹起腿。不用片刻,房門打開了三分之一,杜易齡探出一顆頭,襯衫的前兩顆釦子還扣錯了。
「嚮導小姐來了呀。」
「是,早安。」
與唐采鳴打了招呼,杜易齡見何央盯著自己的衣服,低下頭才發現他犯的低級錯誤。他匆匆忙忙地把釦子扣回正確的地方,同時用乾笑和發問掩飾自己的困窘:
「你們討論得怎麼樣?能去黑市了嗎?」
一時間誰也沒回答,何央對上了唐采鳴的眼神,對方笑盈盈的樣子像在示意他回話,他沒有考慮太久。
「兩周後?」
「還是更充裕一點,一個月後的今天吧。」
這一次,何央顧及到杜易齡需要研究資料,把時間訂得比上一次長。可唐采鳴似乎偏向於再多做些準備,一瞬間便提出了異議。而她心裡分明也清楚,他們會遵照她的建議。
「……好。」
果不然其,何央接受了黑市嚮導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