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由何央駕駛著涂知樂的車,開向距黃昏市集約十分鐘車程的別墅。聽他說起才知道,那裡作為尤蘭生的故居、被劃為紀念館,可多年下來參訪的遊客根本寥寥無幾,公家單位不管了、涂知樂亦懶得打理。
「老實說,天底下了解音樂的人到底有幾個?何況去世前也有那麼多年不登臺了,早該被忘了──」
涂知樂坐在後座,才一轉眼的時間,貌似已經忘了何央的威脅,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杜易齡在副駕駛座上,從後照鏡看他,告誡著自己沒有必要發(fā)火,對於他說的話便只有咬牙。
「說起來,你們是什麼人啊?」
「與你無關啦。」
何央轉進了一片平原,入夜後,連綿的路燈引著他們開向這裡唯一的建築。在晚間路過附近,甚至不太會注意到這裡有一座紀念館。小路盡頭黑漆漆的,至屋子前停妥,涂知樂一溜煙地跑下車,摸出鑰匙替他們開門。
正門原先應有欄柱擋著,只是被移到了兩旁。一塊木板煞有其事地標註了開放時間。「琴音故居」四個字鏤刻在上頭,字體的邊緣已有磨損,不知被什麼東西撞到過,那個「琴」字的筆劃全連在一起。
杜易齡出神地看著這座日式風格的別墅,大門背面有個天井,叢生的雜草已經到了膝蓋那麼高。欄柱被隨意地堆在屋子外,涂知樂踏上樓梯,紀念館的玻璃門被他用手拉開,發(fā)出「匡噹」的巨響。
打開燈,地板是由木頭鋪成的,但涂知樂穿著鞋便踩了上去。杜易齡在玄關處遲疑了一會兒,環(huán)視整個空間,尤蘭生的種種舊照掛在牆上。置於相框旁的說明牌有的不翼而飛,剩下的也脫了膠、搖搖欲墜地吊著。
「看吧,以前想要搞什麼文化意義──說白了也是撈錢嘛,發(fā)現(xiàn)行不通後,就直接丟下不管啦。」
涂知樂轉進右手邊的短廊,一開始劃為紀念館員工休息區(qū)的地方、被他拿來當作堆放貨品的倉庫。該被悉心保護的寢室空間、過去的書房,也讓他直接拿來當自家用了。
杜易齡選擇脫掉鞋子,跟在他背後的何央也隨他照做。他們踏入室內,紙門後方不斷傳來涂知樂嘟囊的聲音,在這個被稱作琴音故居的地方,莫名得生出一股蒼涼。
「唉,我小時候啊,也在這兒住過幾年。幹嘛非要劃成紀念館呢?東西都弄得亂七八糟了!」
涂知樂搬出桌椅,廉價的塑膠製品與屋子格格不入,他絲毫不在乎。何央坐了下來,杜易齡則站到裱框的相片前,一張張地認真細看。
黑白照片中,小提琴家或與知名人物合影、或僅是站在伴奏的鋼琴前微笑。牌子上破碎的介紹寥寥地敘述過她的生平,有所紀錄的,都是她和她的音樂風華正茂的時代。
「你們不知道,外面房子太貴啦。好好一間屋子空擺在這裡做什麼呢?之前發(fā)現(xiàn)沒人管,我就住了回來,鎖是重打的,他們至今也沒發(fā)現(xiàn)。你們說誇不誇張?」
「她在這裡生活了十多年。」
「噢,是啊。」
涂知樂的叨念就像相框上的落灰一樣讓人厭煩,然而他又是這裡最清楚一切的人。杜易齡早忘記了他們來這裡原始的目的,他盯著演奏家褪色的臉孔,耳邊立刻浮現(xiàn)出那段音質不佳、卻依舊動人的琴聲。
「從我出生起就住在這裡啦。這是我老爹的房子,兩個人分開之後留給了她。哦,她也是在這兒去世的,在沒人知道的時候病死啦──」
「尤蘭生退隱是什麼時候的事?」
「啊?」
涂知樂坐在何央對面,給自己拿了一罐啤酒。拉開拉環(huán),泡沫猛地湧出,他趕緊伸出舌頭去接,舔掉手上的啤酒沫後,才不解地扭頭看向站在他背後的杜易齡。
「不是都寫了年份?喏,在那兒。」
他隨手一指,仰頭咕嚕咕嚕地灌了大口啤酒。杜易齡整個人轉向他們,他的肩膀似乎微微發(fā)抖。
「不,我是說,她是為什麼退隱的?」
「不就因為結婚嗎?」
涂知樂有些不耐煩起來,何央忽然抬起手,他機警地轉了過去,發(fā)現(xiàn)那個不說話的青年又把手按上了槍套。他立刻舉起雙手,一連說了好幾次「別衝動」,又假咳了兩聲,向杜易齡詳細解釋:
「我老爸啦!怎麼說,反正以前一直在日本做生意,也不知道怎麼樣、反正在國內認識了我媽。哎,不是我亂講,其實是我媽追著他到這裡的,後來就那樣啦,結婚後有一段時間住在青城。」
「之後呢?」
杜易齡急切地追問,涂知樂心裡卻犯起了嘀咕,他怎麼感覺這兩人是來參觀的?
「咳,我那個老爹外面……有了人。就是外遇啦!但對方也不是個多壞的女的,男人嘛!難免會這樣。總之,他把這棟房子留給我媽,就帶著我跟那女人在一起啦。」
屋內忽然安靜下來,何央本來便不太出聲,杜易齡此刻望著牆上編年的記事愣愣出神,涂知樂大約也因為喝了酒、實在忍不住,把啤酒罐一放,手舞足蹈地嚷嚷起來:
「喂喂,你們難道是來聽那些風花雪月的故事的?那你們也早點來啊!這紀念館都荒廢了呀!」
「……我實在沒辦法想像,那麼優(yōu)秀的音樂家,最後就在這裡,一個人拉了十年的琴。」
杜易齡突兀地出聲,彷彿壓根沒聽涂知樂上一句話。他著魔似地伸手,想擦去相片上的灰塵,但相框的掛鉤猛然脫落,「匡」地摔到了地上。
驚醒了他、喚回誤闖他人夢境的魂。摔落的回響聲中,傳出涂知樂不以為然的聲調:
「拿到了很大一筆錢吧?還有房子。難怪整天光是拉琴就能過活──」
涂知樂話還沒說完,那個破裂的相框便飛向他。他趕緊抱頭彎下身,東西從他頭頂險險地擦過,杜易齡惡狠狠地瞪著眼前這個人,保持著丟出相框的姿勢,不知為何,他的呼吸有點喘。
「她再也沒有回去舞臺上不是嗎?原本可以回到大城市、回到樂團去的吧!」
但餘生卻不過是站在黃昏中拉琴,給市集裡不知名的過路人聽,且再也沒有一個令她相信能聽懂她聲音的人。
杜易齡知道自己的傷感幾乎沒有道理可言,可自從踏進這棟房子,他便不斷聽見尤蘭生留下的音樂。如泣如訴的旋律,共鳴著演奏家離世前的心情,有如竭力地歌唱,聲音卻投射不到掛念的遠方。
尤蘭生的遭遇放到任何地方都是最狗血的故事,但那無疑映出了杜易齡、以及每個音樂家最大的恐懼──那是無人聞問的蒼涼。
「臭小子……媽的,你這是看不到我們這種討生活的人啊?可以整天待在舒服的屋子弄那把破琴,這種日子還不夠享受?」
涂知樂狼狽地踢翻了啤酒罐,站起身,何央同時戒備地擋到了兩個人之間。他正對著涂知樂,看見對方臉上也浮出了怒火。
「人只要能活著就好了嗎?」
杜易齡的質問從後方傳來,涂知樂瞅了何央一眼,使勁地在塑膠椅上踹了一腳。兩人都是激動到極點,空氣中的火藥味一點即燃,在這不合時宜的時刻,何央?yún)s被地上摔出相框的照片吸引。
那是一張半身獨照,年輕的小提琴家穿著黑色的小禮服,抱著琴微笑。粗糙的顆粒把她的輪廓襯得異常柔美,至少在這張畫面中,她看起來並不孤獨。
另外兩人隔空對峙著,時間似乎過了很久。涂知樂繃緊的肌肉一點一點鬆懈下來,到了某個臨界點,他像洩氣的皮球,突然垂下肩膀。
「唉,算了。」
他突然這麼說,繞過他們,拉開了更裡面的紙門。微光滲入了塵封的空間,一個透明的罩子罩住了一把色澤明亮的小提琴。罩子內的濕度和溫度都受到了控制,小提琴斜靠在特製的架子上,只是琴碼上並沒有安裝琴弦。
「這個、是我媽的琴。」
光澤隨琴身的弧度無聲流轉,涂知樂的目的不在那把琴,他走到罩子後方,拿出了另一個陳舊的琴盒。伸手拍了拍,灰塵揚起四散,他打了幾個噴嚏,才皺著臉把盒子打開。
「這是我的琴。」
看起來已經被放置多年的小提琴有些黯淡無光,涂知樂扭緊了弓弦、裝好肩托,把下巴靠了上去。他從最低音的弦開始調音,沉默多年的琴發(fā)出了略嫌乾癟、沙啞的音色。
「除了活著又還能幹什麼啊?真的是……我很久沒拉琴啦!以前倒是我那老爸逼著我學──」
啪!琴上猛地迸出一個不協(xié)調的音符,老舊的弦在調音過程裡應聲斷裂,其中一半甩到了涂知樂臉上。他倒抽了口氣,趕忙把琴放到旁邊,捂住臉頰蹲了下來,一時間痛到吭都吭不出聲。
「媽、媽的……」
何央感覺到有人和他擦身而過,接著才意識到是杜易齡走到了涂知樂面前。他的陰影覆在窩囊的音樂家之子身上,前傾身體、像要扶起那個人,伸出的手停頓半秒、卻又收了回去。
視線移動至玻璃罩內的小提琴,杜易齡用力地嚥了口唾沫,壓下衝上心口的巨大悲哀。
「對不起,我先去外面冷靜一下。」
他再次從何央身邊擦肩,大門被匆匆打開又「砰」地關上,巨響彷彿把空間裡的相片都震了震。屋裡留下兩個人,何央慢了將近半分鐘的時間,才做出和杜易齡一樣的動作,把涂知樂拉起來。
「唉,真是──」
涂知樂轉頭拿琴,何央自然而然地替他托住了琴身。看著他拆掉崩斷的弦、把小提琴放回琴盒,整個收拾好,涂知樂顯得無精打采。
「都是些無聊的陳年舊事……你那個朋友,幹嘛那麼介意?」
何央望向那把置於罩子中的琴,近一點看,能看見琴身上細小的劃痕。這些傷口自個兒不會出聲,卻陪伴琴弦每一次共振。何央不清楚自己被哪種微小的震顫所觸動,他緩慢地回應涂知樂:
「不知道。」
涂知樂把自己的琴盒放回原處,轉身差點撞上何央。何央靜靜地看著他,小角度地偏過腦袋,瞥了罩子一眼。
「我、能買那把琴嗎?」
涂知樂愣住。
「這算公有財產了啊……不、不是。你會拉琴?」
何央搖了搖頭,視線自琴上收回。他記得杜易齡不久前才說過,樂器最大的悲哀便是無人演奏。他不知道琴本身會不會有悲哀這麼具體的感受,他在似懂非懂之間,只覺得他也許能這麼做。
「可以嗎?」
涂知樂為難地看著琴,即便合宜地保存著,它仍確實地隨著時間被埋沒。他也看得出來會琴的應該是走出去的那個人,憑他剛剛和他爭執(zhí)的樣子,他知道那是個真心投入音樂的小朋友。
「這……你得讓我再想想。」
何央望著他不說話,這次他並未再用槍要脅。他從這個落魄的男人臉上看出了一絲寂寥,就和杜易齡某些時候露出的表情一樣難以讀懂。涂知樂搔了搔頭,「唉喲」地大聲嘆氣。
「太晚了,你們先回去吧。放心,我就在這兒,跑也跑不掉的。」
「好。」
何央答應得異常乾脆,向涂知樂點頭致意,轉身便要往外走。涂知樂想起什麼,跑上前,把何央送到了玄關。
「唔,這裡後面還有個小房間……是那時他們規(guī)劃的收藏室,有不少青城的音樂史料。下次過來看看吧。有些紀載很詳盡,你們要找特別的樂器,對不對?那些書應該會有幫助。」
「……好。」
「那就這樣啦!我的電話在那張名片上。」
經過這一遭,也沒想過反而和涂知樂拉近了關係,何央想了想,老實地道謝,涂知樂揮揮手算聽見了,最後還替他開門,把車鑰匙塞到他手裡。
「明天記得開回來就好!哦,或者幫我開去市集那兒。」
「好。」
何央獨自經過天井,外面的大門半掩著,杜易齡站在一盞寂寞的燈光下,被盤旋的飛蛾包圍,正看那個「琴音故居」的牌子。見到何央,他的嘴角扯開了微弱的弧度,在這個笑容之中,果真有琴音沉沉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