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城的地方不大,只是偏,處在國界曖昧的地帶。背對著海,幾個小小的港口撐不起大的交易,冬日甚至結冰。層層的山把這裡圍得像一座堡壘,堡壘裡龍蛇雜處、什麼都藏。
這裡的人基因有問題,不然白化癥發生的機率不會比外面都高上那麼多。據說因為那些白子,青城還曾盛行過某種荒誕的迷信,但這已成過去式了,不踏進青城,就全當是地方鄉野的傳聞。
杜易齡對傳聞一向沒有太多興趣──除非傳聞和樂器搭上了邊。他對各種聲音的執著接近於狂熱,他很早便發現了,雖然生在和音樂扯不上關係的家庭,但他的耳朵就像突變的產物,天生要用來捕捉世間樂音。
他幹過最瘋狂的事就是背著家人學音樂,中學時的事,某次偶然聽見國際知名的演奏家拉奏一把史特拉第瓦里,他就暗下決心要拉小提琴。
不過他學得很差──倒也並非基本功不好,他據說是他老師見過最天才的學生,各種技巧一點即通,可也僅止於此。杜易齡永遠不滿意自己的音色,為改善而進行的嘗試只讓音樂更加糟糕。故而沒幾年他又放棄了,記得老師最後一次和他說的話是:
適度揉弦對你的健康會有幫助。
適度揉弦……杜易齡整路車程中,想得最清楚的竟然是這句玩笑性質的話。他忍不住笑出來,駕駛座上的男人沉默地從後照鏡瞥了他一眼。這車裡太安靜了,似乎該播點音樂,但杜易齡二十分鐘前這麼提議,那男人卻說沒有唱片、而山間的廣播收訊太差。
杜易齡無聊地用手指在沙發上敲節奏,捆在身上的粗麻繩讓他只能發出這點乏味的聲音,他在腦袋裡哼旋律,有點自得其樂的意思。他看得很開,管他是青城白城紅城,被綁架了乾脆當作出門旅遊。
「你很怪。」
開車的人看他敲著皮座把自己逗樂,如此點評。聽他出聲杜易齡更沒來由地歡快起來,他將整個身體往前座湊,對方一手鬆開方向盤,毫不留情地把他推了回去。
「何央,我就跟你說,只要身邊有點好聽的東西,我哪裡都能活嘛。」
杜易齡與何央說話的口氣──哪怕他正在被對方綁架──仍彷彿他們是多年的老友。事實上他們認識才一個禮拜,杜易齡的親近可以說全無道理。
何央寡言,他就像沒聽見杜易齡般、穩穩地轉過崎嶇山路。遠方忽然響起蟬聲,陽光穿過頂上茂盛的樹冠透入車窗,在副駕駛座的手槍上反射出一層薄輝。
蟬聲不鳴則已,一鳴便像凱旋式的進行曲。杜易齡閉上嘴巴,側耳傾聽四周環繞的演奏,隔了層玻璃就像隔了層膜,音色總不大對勁。但反正也還有引擎聲等等的雜音干擾,便將就將就了。
繞過山頭,駛入了下坡的路段。杜易齡偏著腦袋,看幢幢的樹影從身邊掠過,不時有一兩枝探出的枝枒掃過車身,像清脆的敲擊樂器,帶著「咻」、「咻」的殘響。他突然說:
「你知道嗎?古希臘人把音樂分成三種層次,器樂、人聲,都是次等的,最高層次的音樂是宇宙運行的聲音,它成就了最大的和諧……」
「我不懂音樂。」
杜易齡被冷冷打斷,卻無所謂似地聳了聳肩。他的動作帶動繩子摩擦到手臂,他哀叫了聲表示抱怨,滲血了,奇怪他沒感覺太痛。
「我也不怎麼認同啦。什麼宇宙運行,又聽不到。」
他停了一下,哈哈地笑起來:
「這麼說,我還挺務實的。」
那些遙遠國度的古人把萬物更迭、四時交替的聲音當作至美之樂,冥冥之中似乎也與東方老莊的思想遙相呼應。可杜易齡百分之百是個現代的都市學生,他不贊成──大音希聲之類的觀念不應該屬於這世紀。
科學革命都是百年前的歷史了。如同所有同世代的年輕人,杜易齡信奉科學,他相信包括音樂的美都必然有一套精密的理論,像是音程、和弦,一切皆可被拆解。
即便被強迫帶入一座迷信之城,發生在身上的事也會有其道理。他暫時還沒想到,但若有足夠的時間,便一定會想到的。
2.
傍晚他們停在一座山間的工寮,看了半天,杜易齡仍沒看出附近能產什麼。工寮本身相當簡陋,最多算是間鐵皮搭成的平房。內部倒乾淨,水電都通,如果可以從正門走進去,杜易齡覺得自己會很滿意。
何央將他從窗戶丟進屋裡,自己同樣翻了窗,從內部開鎖。進房之後他才給他鬆綁,麻繩一落地又朝杜易齡舉起手槍晃了晃。
杜易齡卻根本沒興趣逃,坐了整天的車把他累壞了。熱水器堪用已夠他感到幸福,他舒服地洗完澡便倒在床上,這中間何央去張羅了吃的,他的車上帶著泡麵,海鮮口味。杜易齡不挑,他樂得躺在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感覺像個飯來張口的少爺。
何央當然不可能伺候他,把泡麵盒子往他身上一丟,走到窗前打了通電話。
杜易齡懶懶地爬起身,塑膠膜被「啪」一聲地撕開,這時正好聽見何央的電話撥通了,荒郊野外居然還有訊號,他開口一句:
「老闆,人已經帶到了。」
何央此人,說話就和木頭一樣──木頭用不同力道敲擊,搞不好還能敲出不一樣的聲響,他的語氣卻總是淡淡的,沒半點旋律起伏或節奏變化。
杜易齡把乾硬的麵塊直接扒進嘴裡,咀嚼出喀喀的噪音。遠遠聽何央又應了幾聲「是」,忽然覺得幹非法行業其實也與做工讀生差不多,總之上頭的人說一句就得辦一句,領人薪水也看人臉色。
如果……如果在某個領域鑽研到極致,大概會不太一樣吧。像那些世界級的演奏家,至少他們工作時並不聽從世俗的聲音。他們抓住了最奧秘的道理,聆聽藝術,只遵循著藝術的靈感走。
他呢?杜易齡也想追著美的聲音跑,但現實可有太多令人苦悶的束縛了,他老聽見不和諧的聲響,在自己的音樂裡外都是。
「明天,我帶你去見老闆。」
何央收了手機,杜易齡也三兩下把手上的麵塊解決,剩下幾包顏色很化學的調味料。他想了想,猜對方僅是告知他一聲,便「哦」了下,又問:
「我們要一起睡嗎?」
何央用奇異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自己走到角落的沙發上坐下,那件家具有如從垃圾場撿出來的報廢物。他斜靠著沙發臂,貌似打算今晚就在這裡,正方便監視自己帶來的人。
杜易齡把塑膠碗往窗外扔,躺了下來,瞥見腕上被繩子磨出來的傷口,已經停止滲血,才開始微微刺痛。他「嘖」了兩聲,發現何央注視著自己,毫不避諱目光、卻又什麼都不說,不禁覺得有些無趣。
「你老闆是怎麼樣的人?懂音樂的嗎?」
「女人。」
何央回答得又快又短,說完了,連他本身都意識到應該再作些解釋。他頓住幾秒,給人斟字酌句的錯覺,但講出來也沒多麼驚人:
「年輕的女人。相當……有錢,有勢力的女人。」
「黑道嗎?我好像聽說這附近以前聚集了蠻多黑道的。」
「黑道。」
何央臉上一直沒有表情,他惜字如金,卻在不相干的時候選擇揮霍,重視起細枝末節的地方,認真地補充:
「是漢平來的。」
漢平在哪?杜易齡差點脫口而出,他對地理的概念差得令人髮指,而其它與音樂無關的領域亦同。
「音樂品味怎麼樣?」
「不知道。」
杜易齡皺了皺鼻子,見何央別開臉貌似不想再聊天,也乾脆翻了個身,枕著自己的手臂望向窗外。從何央的手機有訊號這一點來看,此地離市區應該不會太遠,但窗戶望出去全是山頭,在漸起的霧中青巒相疊,成了印象派的畫。
畫中的光影層次被轉化為樂曲中的高低音,所有的美都找到了彼此的相通處。還要再晚一點,閉上眼睛,杜易齡耳邊便會朦朧地響起德布西的〈月光〉。
3.
何央睜開眼,他不清楚他什麼時候睡著了。夜間的溫度比白天低了許多,但月色卻又涼又亮。他看見床單上陳年的污漬,泛著黃,反過來襯出窗外光線的白。山成了黑,一切都有所對比。
他靜靜地看著那張床,屋裡沒有人,他好像才注意到自己的呼吸聲。他一直在呼吸,吸氣換氣、沒有意義地循環,但何央第一次意識到了。
他並未慌張,槍還穩穩地掛在腰間,更多的是他感覺杜易齡不會走。仔細傾聽,屋外隱隱約約有人在哼唱,何央不知道曲名,但他聽出那人哼不到正確的音高。
他聽了一會兒,慢慢往外走,鐵門被亂生的樹叢遮擋,只打得開一半。走出去有塊小小的空地,地面上稀疏地覆蓋了草皮。那個人站在空地中央,瘦長的身形,支撐著兩隻指揮家似揮動的手臂。
杜易齡哼到曲子結束,才轉過頭,對何央笑了笑。何央不理解他笑什麼,大概樂曲動人、而山城與他鄉的月幾無分別。
「我第一次聽人在小提琴上演奏這首曲子時,發現我想不通。」
杜易齡有感而發,一雙烏黑的眼睛藏到了低回的字句裡,嗓子因為剛才勉強的高音而變得沙啞:
「演奏家怎麼決定那些漸強與漸弱?怎麼決定那些譜上沒有紀錄的細節?他怎麼知道把哪一句放輕能讓人屏氣凝神?怎麼做到使每個音符都在觀眾周圍迴旋?」
何央保持沉默,不確定杜易齡需不需要他回答。讓他給一名音樂生演奏上的意見未免強人所難,他只能看著他。
「那不是什麼技巧性頂尖的曲目。我試過了,把每個音都拉對、做出作曲家記下的所有表情……結果只得到了劣質的旋律,我忍受不了,現在已經放棄了拉琴。」
杜易齡嘆了口氣,朝他走來,何央莫名注意到他的手腕。在黑暗中,那一圈血泡仍顯得刺眼。他想,還好杜易齡不拉琴了,要不傷口肯定會影響到運弓的靈活度。
「你怎麼想呢?」
月下的青年直直走到面前,這次,他徵求何央的想法,讓後者終於被迫回應他。何央思索了很久,他實在不擅對話。牽涉到專業的話題則更無能為力,唯有緩緩說道:
「正常的大學生,應該習慣被綁架嗎?」
杜易齡挑了下眉,隨後大笑。他們有如親自印證了藝術這回事──它大多遠離現實,一旦人回到現實,藝術便談不下去了。
「哈哈哈。不習慣也沒辦法。你看,你有槍、我又打不過你,這山上冷得要命,我跑了也不曉得能不能走到有警察的地方。」
要是被野獸吃掉就慘了……他誇張地抖了抖身體,整張臉開朗得找不出一絲陰霾。他的五官有幾分女相,和山中男人的粗曠豪邁相比、用秀氣來形容也不為過,這在他笑起來時尤為明顯。
「不如轉念想想,有人肯花力氣綁架我,代表不拉琴的音樂生還是有點價值的嘛。」
無言以對,何央指了指背後的工寮、示意他進屋去。杜易齡停住了聲音,配合地走回屋子。與何央擦肩時他有意地笑了下,月影在移動的步伐中被踩成迴響的碎片。
何央留在空地上,遠方仍是山城月、萬籟俱寂的夜半深林。但近處偶有車聲,就在百餘公尺外,刺耳的引擎轟鳴呼嘯著闖過環山道路──這裡離市區的確只有一小段距離。
他在工寮外的塑膠椅上坐下,等著屋裡再度傳出方才的旋律。但杜易齡不再哼唱,唯一發出聲響的只有躺下時「嘎吱」搖晃的木板床,隨後便是良久靜默。
直到萬籟無聲、天將破曉,猛然聽見一聲大叫,何央轉身衝進屋內。卻只見杜易齡緩緩地伸展著四肢,人沒醒,一切都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