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治穎很喜歡謝孟聲坐在後座的感覺。當對方貼著自己的背,兩人身上的熱度相加、汗漬往往把他們的衣服弄濕,就是這樣狼狽也無所謂的狀態,恰好才覺得彼此如此特別。
從學校到國術館的車程中,除掉在紅綠燈前停下的時刻,耳邊都只聽得見風聲。但不必交談,憑觸感也能得知另一人呼吸的頻率,感到幸福的同時又有隱隱的緊張。
治穎好像知道──他會為這習以為常的接觸而心跳加快的原因。但內心又有個聲音使他不願意仔細思考。他得承認,自從和家人坦白,這兩個禮拜反而覺得輕鬆很多,也許因為這樣,那些「有的沒的」的念頭開始蠢動……他希望謝孟聲不會發現,
「你知道學生會辦的那個比賽嗎?」
「嗯?」
他騎到路口,差點因為剛才的恍神而闖了紅燈。及時煞住後,孟聲撞到了他的安全帽,「叩」的一聲,過了幾秒,他的聲音才又從後方傳來。
「他們辦了個歌唱比賽,在五月中。」
治穎想從後照鏡看他的表情,謝孟聲卻有些懶懶的靠在他背後,表情被他的身體擋住了。劉治穎想了想,不太確定他的意思,只能問道:
「你想參加嗎?」
「那個是唱流行歌的。算了吧,我哪有時間準備啊?是小雯在問我這件事,她想報團體組,在找男聲的搭檔。」
「樂樂不和她一起嗎?」
「嗤,你沒聽過那傢伙唱歌。」
──連他們堂兄妹跟他合唱,都會被他五音不全的大嗓門帶跑。聽他解釋之後劉治穎忍不住笑出來,紅燈轉綠,謝孟聲問:
「你呢?有興趣嗎?」
他愣了下,一時間有些遲疑。廣電系上每年也會辦類似的比賽,他這兩年也被同學拉去參加過,但那都是一個人唱而已。
「我怕我不太行……」
「啊?」
其實就是在這種小地方,會注意到他跟聲樂生們的差距。謝孟聲很自然地知道如何把聲音投射出去,他在他們騎車時說話,不需要很大的聲音便能讓人聽得清楚,但劉治穎要回答他、就必須提高音量:
「我怕我會拖了她後腿!」
「拜託,你比樂樂好多了。而且你不是都在酒吧駐唱了?」
「那感覺不太一樣吧。」
謝孟聲沒說話,似乎不以為然。治穎在腦中試著想像自己站在學校舞臺上的畫面──恐怕那跟工作時的表演天差地別。他苦笑,走出酒吧昏暗的燈光後,他還有辦法唱歌嗎?他自己都懷疑。畢竟光是音樂系上就有那麼多專業的人,而就他所知,廣電系裡也有不少歌唱的好手。
但他真的不想嘗試嗎?劉治穎的答案並不肯定。
「我覺得她可以找到更好的搭檔。」
「哈,相信我,他們社團裡根本沒幾個唱得好的。」
其實內心也有試試看的想法,尤其是謝孟聲在慫恿他,他會覺得……或許他有機會做得不錯呢?
那人大概感覺得到他的動搖,手指戳在他腰上,忽然一陣笑。他們撞上下班時段的車潮,速度慢了下來,謝孟聲的聲音好像變小了些,劉治穎這時還沒留意到。
「你可是我教的,只要你去參加,我就會把你訓練成第一好嗎?」
「她要唱什麼呢?」
「誰知道?你們自己討論吧。」
「……讓我想一想,明天給你答覆。」
謝孟聲回了句「隨便你」,接著便不再和他說話。劉治穎藉著車子停下的空檔回頭看了一眼,那人閉著眼睛,好像累了。他心想,他很少看孟聲會有這麼疲倦的時候。
話說回來,今天實在熱得不像話。
2.
他們像往常一樣在國術館附近停了車,今天謝孟聲跳下車後,卻沒有馬上脫掉安全帽。他站在原地、手扶著腦袋,臉上表情有些不對勁,看不出來在想著什麼。
治穎把車熄了火,轉頭看他仍沒有反應。燜出來的汗珠都從帽緣落下來、打溼他的領口了,他走到謝孟聲面前,幫對方解開扣環。
「怎麼了嗎?」
把安全帽「啵」一下從孟聲頭上摘掉,那人皺起眉頭、揉了揉太陽穴,治穎這才察覺他表現出了不舒服的樣子。
「頭有點痛。」
「剛才就這樣了嗎?」
「……對。」
「是不是中暑了?」
他趕忙拿了水壺給他,但謝孟聲也沒有要喝的意思,只是把他送他的瓶子拿在手裡。劉治穎想到劉壬宗教過他判斷中暑的方法,便伸出一隻手扶住謝孟聲腦袋,另外一隻捏住了對方的鼻樑。
從鼻樑往上捏,果然捏出了暗紅色的痧。劉治穎放開手,看孟聲皺著眉頭,自己摸了摸剛才被捏的位置。
「我家裡好像以前也會這麼弄。」
「嗯……有點紅。」
謝孟聲臉色不怎麼好,聽他「嘖」了一聲。劉治穎不禁對自己沒能早點注意到而感到懊惱,他用手幫那人抹掉了脖子上的汗。
「你能刮痧嗎?國術館裡可以處理這個。」
「行吧。」
「那我們先進去。」
他幫謝孟聲拎了他的東西,兩人走進國術館。劉壬宗正在他們常用的位子上幫另一位病人推拿,治穎簡單地說了聲「我回來了」,把謝孟聲帶到另一張推拿床上。
范乃倫聽到動靜,從走廊裡側走出來,看見謝孟聲她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僵硬,但擠出來的笑容仍有些尷尬的意味。
「啊……今天同學也來了。」
「嗯。他有點中暑,我想幫他刮痧。」
「噢!那你拿你爸爸的刮痧板去用吧。」
「刷」地拉上簾子,謝孟聲自己捏了捏鼻樑,又捏出了更多的痧,頭好像更痛了。劉治穎從抽屜裡找出刮痧板,外邊范乃倫幫他們拿來了薄荷膏。
「謝謝。」
孟聲自己從她手上接過了東西,范乃倫透過簾子間的縫隙看見他、慌慌張張地別開了視線。被一個年紀夠作自己母親的人這樣迴避真的很怪,但謝孟聲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他轉頭將膏藥罐遞給治穎。
「這是什麼?」
「啊,要抹在皮膚上的。今天可能得脫掉上衣。」
「哦。」
他沒怎麼多想,動手便開始解釦子。忽然看見劉治穎大動作地轉過身,「砰」一聲不慎撞上櫃子。謝孟聲頓了下,有些莫名其妙,過了好幾秒他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在腦袋一陣一陣的抽疼中,他仍忍不住好笑。
治穎背對著他悄悄捂起臉,心裡說不出的丟臉與慚愧──在不適當的時機,他在意的竟然是謝孟聲露出來的身體。剛才反應過來以前,有一秒鐘他直盯著那人的上半身,心裡想像著對方在專注地呼吸時、身體上那些細小的肌肉都有著什麼樣的變化。
「怎麼了嗎?」
范乃倫的詢問從外邊傳來,治穎只能乾乾地回答一句「沒事」,他聽到謝孟聲悶住的笑,臉上像燒起來一樣燙。
「好了。」
謝孟聲脫掉上衣墊在自己身下,他趴下來,劉治穎才低著頭轉身。他都沒注意到自己把手裡打開的膏藥蓋子捏得死緊,扣掉了過往會有的擔憂與恐懼──他直接撞上了欲望,那些不敢想、不堪想的念頭同樣讓人手足無措。
「對不起。」
「嗯?什麼?」
「……別問了。」
孟聲明明知道他已經亂了手腳,還偏要捉弄他。他側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劉治穎一眼,後者趕忙別開視線、匆匆忙忙地幫那人抹上薄荷膏。
來不及降溫的身體光靠近就能感覺到熱度,手指真碰到了皮膚、幾乎能透過薄薄的背摸到內側的骨頭。他僵了一下,盡力不要多想,指頭卻無可避免地感受到那人一起一伏的換氣。
膏藥碰到皮膚化開,散發著涼涼的香氣,他仔細地把它抹滿了謝孟聲的背,不自覺地嚥了好幾次唾沫,愛意前所未有得難耐。
「──喂。」
手掌從肩胛骨滑至對方腰際,想盡快完成工作、動作卻變得粗魯。謝孟聲動了下,把他的理智喊了回來,他趕緊道歉,又得盡己所能地放慢動作,手上濕黏的觸感、摩擦的溫度,都使心臟慌亂異常。
現在他觸碰的是謝孟聲。
小小的聲音持續躁動,再也無法迴避渴望。他幻想的是把手停在對方的身上停得更長,埋頭親吻每一處的凸起與凹陷、順著眼前所見的線條一路往下──
「等下可能有點不舒服,忍耐一會兒就會好了。」
他想趕快轉移注意力,偏偏自己說完後,猛然間意識到謝孟聲第一次在國術館問他「想表達什麼」的意思……他沒想到他的話還能這樣解讀,整個人瞬間像石化了一般。
那就像小孩子之間的黃色玩笑。但和孩子不同──他會想像、他會當真。
幸好謝孟聲已經趴了回去,看不見他的反應,他輕輕地放下蓋上的薄荷膏,就像怕被發現他從臉紅到了耳根。
二姊總說人擁有欲望很正常。但這真正常嗎?
他一手抵住孟聲的背,一手用刮痧板自上而下地刮出淤痧,浮起來的好像不止是小小的紅點,還有一種不斷搔癢他的心情。
二十年來第一次,它們不被壓抑地填滿了他的毛細孔。
固定流程似的動作竟然可以變得如此曖昧,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在觸摸謝孟聲的身體──明明只是平常的療程,所有觸碰都不具有額外的意義,但他過度敏感。
包括那個人握起的拳頭、因痛而倒抽氣的聲音,他都注意到了。中間停下來時,他在腿上迅速地捏了一把。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還可以嗎?」
他低著聲音確認,謝孟聲也配合地壓低音量回答,語氣笑著:
「嗯哼,你指哪一部分?」
「真的……別那麼說。」
「哦?我都不知道我說什麼了?」
謝孟聲的半個背都是痧,稍微撐起身體,一轉頭便看見劉治穎蹲在地上、整張臉埋在手掌中。他忍不住挑眉,伸手想把劉治穎擋臉的手拉開,但那人死死地捂著表情不肯讓他看見。
那些簾子外的聲響,門外經過的車聲、冷氣的運轉、劉壬宗和病人的交談,離他們這麼近卻又這麼事不關己。
孟聲眼看扳不開他的手,無趣地撐起了下巴。他把目光轉向角落,前一秒玩笑的口吻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搞不懂,你為什麼還是這麼怕面對?」
「你生氣了嗎?」
聽他語氣變化,治穎小心翼翼地將手拿開,謝孟聲用後腦杓對著他,背部彎成了一個下凹的弧形。
「不是。只是在想,你不也有那個意思嗎?那幹嘛一碰到這個話題就逃避呢?因為我們不是男女情侶?還是我誤會了交往的意思?」
「不……是我還沒想好該怎麼做。對不起。」
他回到床邊,盯著謝孟聲的背,那人的後腰處有兩個淺淺的腰窩,他還來不及產生第二個想法,孟聲猛然翻過身,坐起的同時湊到他面前。
「我早說了,你不會等到準備好的那一天的。我也沒準備好,但我就想要,不行嗎?你讓我覺得好像只有我單方面想著要上床。」
治穎愣了下,謝孟聲比他開放得多──他早知道了。然而最後那句話無疑在他心上丟了一枚炸彈,他沒有聽到爆炸、而聽見了情歌。
都不同了。曾經想都不敢想的願望,在這段日子全都成了現實。走出畫地自限的框框,原來外頭是美好幻景般的日常。
他張了張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終沒忍住,傾身吻了謝孟聲。
薄荷的香氣瀰漫,那人背貼上了推拿床,用嘴唇回應他。他們無聲地接吻,就像練唱般地慢慢習慣使用他們的舌尖、控制呼吸的節奏,把五感專注地投入一件事情上,那件事就是所愛的人。
「嗯,有進步嘛。」
間隙中,謝孟聲抓著他的馬尾將他拉開了一點,從嘴角到眼睛都在惡作劇,他瞇著眼、把話說得和告白似的:
「說真的,我們做愛吧。」
他笑,而劉治穎仍立刻紅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