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做愛吧。謝孟聲把那句話說得就像最稀鬆平常的邀請。說成了一場音樂會、一頓飯、或又僅是一段他送他回家的路。
他想赴約嗎?一定是想的。要不然不會到了凌晨還在搜索網路資料,為旁人描述的內容而感到面紅耳赤,同時再一次因自己的欲望感到羞恥。
劉治穎喜歡謝孟聲的歌唱,至今他仍希望能保持這種純粹的心情。可他又聽出孟聲那些捉弄他的話包含了認真的成份……不、該說對方一直是認真的,是他自己下意識地避開了那種可能性。
他想了整晚。直到白天仍沒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其它事情上,中午謝孟聲有事而沒和他一起吃午餐,他便等到放學時間才跟那人聯絡。
「我晚上有班。」
通常在他去酒吧駐唱的日子,他們下課後便不會碰面,不過今天不太一樣,他猶豫了幾秒,在訊息框跳出謝孟聲的回覆之前,又發了一句「你能來嗎」。
送出訊息,劉治穎把手機蓋在桌上,用手撐著額頭。錄音室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系上其他同學早半小時便嘻嘻哈哈地走了,有時他看著他們,會感到困惑──他想知道同齡人是否有和他類似的煩惱?而他們都是怎麼解決的?
喜歡開黃腔的同儕真的像他們聲稱得一樣經驗豐富嗎?表面上與這類話題無涉的那一群同學,也真的對這種事毫無興趣嗎?
手機螢幕亮起,謝孟聲回了一個問號,隨後又發了一句「可以」。
──我去騎車,你到後巷等我。
他覺得自己很幼稚,收拾東西的同時撥了廖千瑞的電話,沒響幾聲酒吧老闆就接起了,治穎的聲音有些乾,廖千瑞還沒注意到。
「今天我同學會去店裡……我有歌想唱給他聽。」
「哦,可以啊。我幫你準備伴奏?你要唱什麼?嘿,是上次的那個女孩子嗎?」
「不、不用伴奏。」
劉治穎避開了廖千瑞的問題,他老闆長長地「哦」了下,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治穎無奈地搔了搔頭,問道:
「我會把歌放在最後唱……可以的話,調整燈光就好。」
「當然沒問題。哎,之前有次你說要加唱,該不會人家那時候就來過了吧?」
廖千瑞誤會了一半,劉治穎頓了下,忍不住笑道:
「算是吧。」
「嘖,居然沒跟叔叔說!」
廖千瑞不知道的只是,他是為了一個同性而唱。說起來劉治穎幾乎快忘了,自己正是在酒吧的舞臺上,第一次向廖千瑞要求再唱一首、只為給他默默仰慕的人聽。
他都不記得他唱什麼了。後來他不曾在孟聲面前唱過那些嘶吼的歌。更多時候他作為一名聽眾,在琴房、或天臺上看那個人唱──似乎對方的聲音也足夠代表他的心情。
但他也是有話想說的。
「等會見。」
治穎掛掉電話,才在聊天室裡輸入了歌名。他把他心中想的那首曲目傳給廖千瑞,像一種預告。他老闆已讀之後,沒有回覆。
心跳難免緊張,他克制著情緒。離開系館走到停車場,謝孟聲已經在學校的後門等他了。
2.
「那歌我聽啦,不像你的風格啊?」
六點半的酒吧還沒有客人。廖千瑞站在門口抽菸,見到劉治穎便反射地招手。下一秒,他才看到走在治穎身後的謝孟聲,忽然愣了一下,差點弄掉手上的菸。
「哦,是上次的同學啊……」
他的目光在對面的馬路上游走,治穎低聲和謝孟聲說了幾句話,後者聳了聳肩,便先下去了。廖千瑞一看他背影消失在地下室便趕緊湊了過來,緊張兮兮地差點將菸頭燙在治穎的衣服上。
「別告訴我是我想的那樣啊?等會還有其他人要來吧?」
「沒有了。」
廖千瑞張大嘴巴,掏出手機又看了看治穎傳給他的歌曲連結。他表情古怪,視線在劉治穎和手機螢幕間來回移動。
「嘿,叔叔可從來沒聽過你唱這種歌呢。我還以為是要幹嘛──」
「應該就是你想的那樣吧。」
治穎低頭笑了笑,感覺廖千瑞僵住了。他的胸口不似他設想的那樣緊揪,或許因為有過坦白的經驗。只要深呼吸,便能做到抬起頭。
廖千瑞的表情相當錯愕,但並不是厭惡或噁心的──事情從沒像理想一樣好、但也不會像最悲觀的想像一樣壞。
「我可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但我以前從來沒聽你說這種事啊?」
「我也是在遇見他之後──才這樣的。」
對方手上的菸燒完了。做好最壞的打算,以後自己從這個地方離職、他們再沒有機會一起抽菸。然後呢?不會壞得過他把一切當成祕密,在熟悉的人面前也躲躲藏藏。
「你介意嗎?」
他微微屏住呼吸,沒想的是,廖千瑞好像比他更緊張。
「……哎,你們年輕人的事,跟我們老人家介不介意有啥關係嗎?」
第一次看他老闆這樣侷促不安,空著的手插進口袋、沒幾秒又拿了出來。他左顧右盼,有如忽然想起自己開過的那些玩笑。一樣的句式,他尷尬地問劉治穎:
「哎,你介意嗎?就、之前我不知道啊……」
「我不介意。」
現在感覺好多了,所有事情都是。只剩下他需要給謝孟聲、和他自身的渴望一個回答。
「啊,要是有什麼煩惱,記得和叔叔講啊。」
廖千瑞補充了一句,劉治穎便笑了:
「謝謝。」
「不過,你那個同學知道嗎?」
「哈哈……不但知道,他還比我誠實多了。」
他們一同走進酒吧,樓下,謝孟聲自己在離舞臺遠遠的地方找位置坐了。廖千瑞隔著好幾張桌子的距離、嚷嚷要他往前排來,孟聲看著舞臺邊巨大的音響一臉嫌棄。
「前面太吵了。」
廖千瑞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瞬間謝孟聲還以為自己看到了林樂樂。
「喂喂,你知不知道它們有多貴啊!」
上次在國術館還沒有這麼深的體會,現在才覺得,劉治穎的老闆怎麼會跟他那個損友一樣幼稚?謝孟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別過頭抱怨:
「太吵就是太吵啊。」
「沒關係的。」
治穎攔住了自家老闆,轉過頭,他朝謝孟聲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也得練習投射聲音,對吧?」
廖千瑞可總算看明白了,治穎這小子眼裡壓根只剩下他那個同學。怎麼之前去國術館就沒注意到呢?他猛地拍了下劉治穎的肩膀,把那小子嚇了跳,他咧著嘴提議:
「要不然這樣,趁現在你們包場了,給你個機會單獨唱給你的貴賓聽吧?」
「咦?」
治穎還沒反應過來,廖千瑞便「好啦好啦」地替他定了案。他本來就是喜歡熱鬧的人,難得有一回能鬧鬧認識的小朋友,也不管借的是什麼理由了,他拖著劉治穎到舞臺前。
「就這樣吧!快快,等一下還要做生意呢!我去給你同學拿喝的啊──」
「我不喝冰的。」
「知道啦。治穎你唱完就下班,知道嗎?」
劉治穎哭笑不得,謝孟聲慢悠悠地跟在他們後面,在離舞臺最近的圓桌旁坐下了。廖千瑞往廚房去,丟下兩個人,孟聲支著下巴表情忍不住笑,劉治穎蹲在舞臺邊,難為情地用手捂住了眼睛。
「你跟你老闆講了?」
「嗯──沒想到他會這樣,抱歉。」
謝孟聲挑了挑眉、沒作聲,劉治穎本來預想藉駐唱表演的名義唱給他聽、卻沒想過會變成單獨為了對方而唱。他一時怯場,抬起頭時都不敢對上孟聲的眼睛,眼光停留在身旁的麥克風架上,他喃喃地說道:
「……好像不一定要在這裡的。」
「你要磨蹭的話,乾脆我來唱吧。」
「噗,搞不好也可以喔。」
廖千瑞動作很快,一下子弄好了熱紅茶端來,又問謝孟聲吃不吃店裡的炸物、被他想都沒想地拒絕了。廖千瑞聳了聳肩,竟然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拍了拍手,看向劉治穎。
「你還沒暖身好呀?」
治穎忍不住苦笑,好像被趕上架的鴨子。在謝孟聲的注視下,他很慢很慢地起身,站到了麥克風前。
廖千瑞大概剛交代過後場的工讀生,劉治穎剛站定位,「啪」的一下,整場的燈光便暗下來,剩舞臺上方兩盞暖色的投射燈在他腳下照出一塊圓形的區域,劉治穎握住麥克風,手心出了汗。
連廖千瑞都自然地安靜下來,治穎管不了別的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直直地向著謝孟聲。那人的鼻樑上留著未消褪的淤痧,一雙眼同樣在看他,等他為自己開口。
偶然聽過便記住旋律的曲子,他第一次唱給別人聽。
「日復一日,不斷思考著你與我。多麼美好、我們在一起。」
原唱是磁性而空靈的女聲,他無法模仿。只能用自己會的方式詮釋它,拖長的音節卻藏不住地發顫。
「當我們獨自一起,能否告訴我──」
他看著自己握在麥克風上的手。
「能否告訴我為何只是維持這樣的平衡?」
唱出來的聲音好像都是謝孟聲教他的。身體跟著默想的節奏搖擺,安靜的旋律托起歌詞中的疑問,而那些拋出去的問題、在等發問者自己回答。
「我想感受你的觸碰。感受你。你會嗎?」
真的將疑問問出口,就曉得那本來是他想知道的事。
──你會嗎?
「你會嗎?讓我與你融為一體。」
他們的渴望會不會有落差?他只想要確認,但沒有任何辦法。那個人會嗎?而自己會嗎?
「你讀透我勝過我理解的自己。」
謝孟聲瞇起眼睛,像是不懂他為何要透過這種歌詞朝他發問。但劉治穎不是在向他尋求回答,那更像──他在透過謝孟聲對自己的內心提問。
「能否告訴我為何置我於這樣的黑暗?」
他假設他唱的是謝孟聲的聲音,熟知了如何以氣息控制的音色,使這一點變得可信。
劉治穎漸漸放開了唱,忘記他身處在酒吧的舞臺、忘記其他不相干的人。麥克風冰涼的表面都成了愛人的皮膚,他感受著它光滑的表面,如同緊貼他手掌的是謝孟聲的背脊。
不斷思考著思考,卻沒真正明白他們在一起。
「我想感受你的觸碰。感受你。」
他閉上眼,重複地唱:
「──你會嗎?」
隱約好像聽見謝孟聲和了一句,在低音的位置,這一剎那他好像打了個顫。
「你會嗎?讓我與你融為一體。」
融為一體。以懇求般的話作結,他打開了眼睛,尾音久久才落地。整個空間維持了將近半分鐘的靜默,他對上謝孟聲的視線,那人動了一下嘴唇,沒發出聲音。
雖然無法理解那些歌詞的意思,廖千瑞仍率先鼓掌。
「很好啊!下次有沒有考慮在店裡專門搞一場這種風格的表演?」
劉治穎乾笑了幾聲,燈光亮起,他看見謝孟聲起身走到舞臺前,他蹲了下來,讓對方能湊到他耳邊說話:
「搞太複雜了。我聽不懂。」
謝孟聲頓了下,忽然笑著捏了一下他的耳朵。
「不過唱得不錯。」
對方碰到他的那一刻,治穎反射地縮了下。他看見孟聲勾起的嘴角,這個人不打算代替他回答。其實,也沒什麼好回答的,謝孟聲的意思從頭到尾都很清楚。
「這首歌叫什麼?」
「──就叫作觸碰。」
孟聲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背後的廖千瑞想湊過來聽他們說話,他搶在那之前低聲問了劉治穎一句:
「所以,你會嗎?」
如果不是廖千瑞靠到他們身邊、不著邊際地開起了兩個人的玩笑,說不定劉治穎會衝動地點下頭。他看謝孟聲轉頭瞪向他老闆的眼神,忍不住笑出來,一時間忘記了剛才的氛圍。
有客人進到酒吧,廖千瑞忙著去招呼了。治穎走下臺,卻沒想到謝孟聲直直來到他面前,伸手便敲了他額頭。
「週五晚上,來我宿舍吧?」
劉治穎愣住。他差點都忘了──這個人比他大膽、也比他直接多了。
在謝孟聲笑出來以前,仍沒能好好回答。但他努力不讓自己在這一秒表現得太過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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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標題對應/劉治穎唱的歌曲Ghostly Kisses《Touch》(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