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往市集的路上,何央說明了青城近些年的概況,許多傳聞或被誇大渲染,根本上卻還真有其事。杜易齡聽得心不在焉,他仍忙著要把剛才的事情想出一個道理。
一路上只敷衍地應(yīng)聲,接近唐采鳴所指的地點(diǎn)時,何央也不再說話。
他將車停在距天橋市集最近的停車場,步行約三分鐘左右,便能見到一排排五顏六色的棚架。自外圍看,揀貨的人不斷往深處擠,有點(diǎn)傳統(tǒng)市場的樣子,由於剛開市正是容易尋得好貨的時間,他們撞上了人潮。
杜易齡捂著鼻子跟在何央身後,大概天氣太熱、地點(diǎn)又近水,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隨著他們接近攤販群,那味道變得古怪,混合了過度濃烈的木頭味、還有一些像是香水的成分。
果然,市集外圈有好幾攤擺著高檔木材的攤販。杜易齡看看標(biāo)價,不禁懷疑起這些木頭的真實(shí)性。他佩服何央能面不改色地經(jīng)過攤子,他的眼光唯有快速地掃過攤位、確認(rèn)其中是否出現(xiàn)他們可能在找尋的東西。
「嘿,你知道嗎?這裡的味道聞起來就像沒調(diào)音的樂團(tuán)!」
自認(rèn)為有趣的比喻被對方理所當(dāng)然地忽視了,杜易齡必須加快速度跟上何央的步伐,在人潮之中,他撞上了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那人把帽緣壓得很低,和杜易齡相撞,僅是瞄了他一眼。
這裡打扮怪異的人可太多了點(diǎn),要不是什麼神態(tài)孤僻的藝術(shù)家、就是一臉絕非善類的兇神惡煞。杜易齡幾次跟丟,好不容易又在一堆腦袋中找到何央,他擠上前、一把抓住了他。
「喂喂,你的工作應(yīng)該包括看好我吧?我還是會逃跑的哦?」
杜易齡才停住了半秒,何央一回頭便猛地將手刀揮向他腰際。還以為要挨打,杜易齡反射地往旁邊躲,背後又撞上人。
這次被撞的人向他罵了句髒話,他「哎喲」了聲,才看清一隻從人群鑽出來的手灰溜溜地縮了回去。杜易齡傻住,何央沒多管扒手,反過來拉住他,便繼續(xù)往前。
「別停下來。」
明明周圍相當(dāng)吵雜、何央的音量也不大,但杜易齡就是聽見了他的聲音,好像從交響樂團(tuán)的齊奏中仍聽出了他最喜歡的那段小提琴。
「呃,好像已經(jīng)被扒走了。」
杜易齡摸了摸口袋,原本塞在那兒的錢包不翼而飛,生平第一次,他竟然被偷。
「很多錢嗎?」
何央頭也不回地問,而杜易齡回答的語氣異常歡樂:
「運(yùn)氣好的話,應(yīng)該還摸得到幾張發(fā)票吧。」
扣在他腕上的手緊了緊,杜易齡覺得何央可能想掐他,但最後放棄了。他們一直往前走,至這排棚架的最底,便轉(zhuǎn)了個彎來到第二排。
在攤販間看見最多的是玉器或木器,少數(shù)的花卉、也有茶或酒,最神奇的是杜易齡看見了吃的。
「為什麼會有肉乾啊?」
雖然沒看到牌子,但杜易齡確信自己瞥見了一兩攤真空包裝的肉品。何央未回應(yīng)他這句話,他找到了他們在尋找的東西、有一家唐采鳴沒紀(jì)錄到的攤子──
夾在兩攤木器之間,大概只占其它商販三分之一的位置,有個樂器攤在那兒。
杜易齡感覺臉頰抽搐了幾下,眼前一排生灰的阮靠在一起,有的弦斷了、那個對著手機(jī)傻笑的老闆也沒打算處理,其它樂器三三兩兩地擱在地上,其中一把二胡離人來人往的走道不到半公尺遠(yuǎn)。
「我頭有點(diǎn)痛。」
「頭?」
「沒有,沒事。」
杜易齡暗自為這些蒙塵的樂器心疼,何央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幾秒,視線回到了攤位上。為避開身後的人潮,他們往攤子又靠近了一點(diǎn),可即便如此,攤位的主人也沒有搭理的意思。
「有嗎?葉小姐在找的──」
「啊?不都是很普通的蛇皮嗎?有的還破了耶。」
回想了一會兒葉子眉的描述,關(guān)於山水畫的部分杜易齡還印象深刻。要是真出現(xiàn)了那樣的皮在樂器上,肯定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
「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嗎?」
「喔,看不出來啦,至少要聽到聲音才知道。」
杜易齡想到唐采鳴的話,要是挖到寶貝,說不定真能賺一筆,他趕緊再仔細(xì)地把攤位瀏覽了一遍。
「木頭的部分看起來都還可以啦。唉,樂器最大的悲哀就是沒人演奏……」
「年輕人識貨呀。」
攤位老闆──那個滿臉鬍渣的胖男人──終於放下了手機(jī),興味盎然地看著眼前兩個青年。乾乾淨(jìng)淨(jìng)的、其中一個還一臉稚嫩樣,不像平時出現(xiàn)在天橋市集的人。大概,是哪家出來玩的闊少爺。
「都是難得的好琴,把木頭拆下來還是有價的。唔,看看這把馬頭琴嗎?」
「不知道、不知道!你想賣也至少得把弦裝好了給我吧!」
杜易齡跳起腳,機(jī)靈的商販立刻察覺了自己的誤會。他輕咳兩聲,故意作出沉穩(wěn)的聲線、卻顯得怪腔怪調(diào):
「越老的琴音色越潤,看來你還不理解吧。」
「我怎麼就不理解了?你把弦裝起來!」
「您這不可以回去裝上嗎?」
老闆悠悠哉哉地看著他們,攤開手,彷彿對於樂器怎麼樣都不在乎。他本來是把東西當(dāng)成破木頭賣的,和隔壁的木材攤販?zhǔn)鉄o二致。這樣的態(tài)度,當(dāng)真有些激怒杜易齡。
他火大起來反而不再嚷嚷,把攤販上的東西又環(huán)顧了一圈,轉(zhuǎn)過頭,便拉著何央離開。
「沒有值得注意的東西,再找找吧。」
何央看他抓在自己臂上的手,又生氣了──他的情緒會寫在手上。
「……痛。」
「啊!對不起、對不起。」
杜易齡放開他,懊惱地搔搔腦袋,兩隻腿不知不覺間又停了下來,他大聲地嘆氣,這次何央並未催促他往前。
「你很不高興。」
「對。就算是練習(xí)琴好了,沒有一件樂器該那樣被丟在地上,何況它們也不是──」
何央擋住了經(jīng)過的人,短短幾秒內(nèi)被撞了好幾下。杜易齡說到一半便止住了聲音,轉(zhuǎn)過身,他悶頭往棚架之間鑽。
「但好像出門那時候更氣一點(diǎn)??嗎?」
他困惑地自言自語,何央默默拿出了唐采鳴給他的名單,他剛才其實(shí)留心過名單上的攤位,但大部分?jǐn)傋忧岸季奂舜罅康膶毧停虼怂麤]有提議上前。
「再過去一排,應(yīng)該有個陶器的攤子。」
「嗯?」
「是少數(shù)賣陶藝品的,看看?」
杜易齡應(yīng)了聲「好」,他們加快速度看完了這一排的攤位,偶爾找到一兩件混在其它商品中的樂器,但也全是被當(dāng)成木頭材料販賣,品質(zhì)甚至沒有他們見到的第一家好。
「抱歉啊,剛才真的太激動了。在這裡把樂器當(dāng)垃圾販賣大概是慣例吧?我也曉得在正常情況下,樂器一樣會被報廢。」
走了半圈,杜易齡的臉色變得很差。他苦笑地繞出了第二排棚架,深吸了一口氣,等何央走到他身邊。
「總是只有很少數(shù)的幾件,逃過被埋沒的命運(yùn),在這世界上找到了聽懂它聲音的人……演奏家也一樣,除掉極少的幸運(yùn)兒,大部分帶著自己的音樂一輩子沒沒無聞。」
不知道聽者能否理解他物傷其類的心情?何央說過了,他不懂音樂。眼下只覺得這個奇怪的大學(xué)生眼中帶著落寞,很不像他。
杜易齡「嘿」了聲,很快地打起精神。他指向接近入口的一家陶器攤,由一個老女人顧著,攤上擺了幾個半人高的陶罐,人群只從攤位前面匆匆路過,似乎沒什麼客人。
「該不會就是那邊吧?」
何央確認(rèn)了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由杜易齡走在前面,他們逕直來到陶器攤前。
「哈囉哈囉?」
顧攤位的婆婆大概眼睛耳朵都不好,在她面前揮了好幾次手,她那雙混濁的眼才移動到杜易齡身上。瞥見腳邊幾個殘破的陶笛,他盡力忍住、將其無視,對著年邁的老婦人稍稍提高音量:
「想問一問,您在這裡擺攤很久了嗎?有沒有看過一件……呃,胡琴或鼓之類的樂器?上頭畫了畫的!」
「隨便看、隨便挑呀。」
杜易齡哭笑不得,卻見何央小心地避開了地上的貨品,走到老婦人面前,蹲了下來。
「音樂。找一件、演奏特別音樂的樂器。」
「嗯?」
「樂器、音樂。」
他放慢了說話的速度,把同一句話重複了兩三遍。老婆婆看著他不斷開闔的嘴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找那個拉小提琴的呀?」
似乎還是誤會了,但何央想了想,輕點(diǎn)下頭。
「走了很久啦,以前常來這裡拉琴來著。她兒子不是還在擺攤嗎?就在第二排嘛,擺了很多樂器。」
何央看向杜易齡,後者錯愕了一瞬間,隨後便把嫌惡的表情寫到了臉上。何央轉(zhuǎn)回老婦人的方向,謹(jǐn)慎地確認(rèn):
「以前,有個拉小提琴的,會來這裡賣藝。現(xiàn)在她兒子還在這裡,是嗎?」
「對對對,蘭生拉得可好啦──」
「尤蘭生?那個尤蘭生?」
杜易齡突然驚叫,老婦人點(diǎn)頭後,他完全合不攏嘴巴。何央無法理解另一人的反應(yīng),和婆婆道過謝,走出攤位,立刻就被拉到了一旁。
「那個可是在國家樂團(tuán)擔(dān)任過首席的人,三四十年前國內(nèi)最好的演奏家之一!」
何央花了一下子才聽懂他的話,看杜易齡反應(yīng),興許這是圈內(nèi)人都該曉得的名字。在第一時間的興奮過後,杜易齡便皺著眉頭思索了起來:
「那個演奏家很年輕就忽然離開舞臺了。通常猜測她是受傷了還是怎麼回事,結(jié)果居然在這種地方拉琴……」
「繞回去看看嗎?」
杜易齡無法控制自己露出為難的表情,以前學(xué)琴時,他便無數(shù)次為尤蘭生的音樂拜倒。但那名優(yōu)秀的演奏家之子竟然在天橋市集、把樂器當(dāng)作破木頭在賣,比起看見純粹無關(guān)的人做出這種行徑,這下又更難教人接受了。
現(xiàn)在杜易齡很想知道那個老闆為什麼是這副德性,如果沒有好理由,他說不定會揍他。
「……也算找到了一點(diǎn)特別的東西,不想去也非去不可吧?」
何央不置可否,兩人往剛才的攤位走回去,人潮在這時已經(jīng)散了點(diǎn)。他們很快地折返回樂器攤,那個攤位主人仍在看著手機(jī)哈哈大笑,杜易齡從地上拿了一張名片,這人叫涂知樂。
真是諷刺的名字。他把名片塞進(jìn)口袋,抱著手臂,等涂知樂因?yàn)榈厣系挠白佣⒁獾剿麄儭?/div>
「哦、哦,回來啦。怎麼樣?考慮好要帶哪一把回去了嗎?」
「有尤蘭生的小提琴嗎?」
「小提琴是有,不過不在這兒……咦?」
涂知樂一副飽受驚嚇的模樣,整個人從那張搖搖欲墜的板凳上跳了起來。杜易齡抽了抽嘴角,瞪著那張佈滿冷汗的臉。
「我們剛才聽說,尤蘭生老師曾經(jīng)在這裡做過街頭演奏,也許您方便跟我們說一說她的事?我從以前就很好奇她去了哪裡。另外,既然是音樂世家,這裡出現(xiàn)過什麼特別的樂器,您應(yīng)該也會有印象吧?」
涂知樂「呃」了幾聲,餘光瞄向杜易齡身邊安靜的男人。何央的手放在腰畔,撈起的上衣露出了手槍一角。
「要、要不,我們換個地方談吧?你們在找特別的樂器嘛。我的確有一些資料……」
「那真是太好了。」
杜易齡露出燦爛的笑容,在他們的注視下,涂知樂迅速地開始收拾攤位。恐怕在這兒也不是第一次遇見類似的威脅,他熟練地打包好,兩旁的攤子也未前來過問。
「那個,呃,您倆應(yīng)該也知道這裡的規(guī)矩。關(guān)於樂器的事情,我一定知無不言!不過──」
「開價。」
何央一出聲,涂知樂便眉開眼笑地和他比了個數(shù)字。變臉?biāo)俣戎旖倘祟拷Y(jié)舌,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兩個青年不懂行情,又趕緊補(bǔ)充:
「這只是基本的啊,要是真有什麼機(jī)密想了解,那個、唔,都是很危險的秘密啊!知道吧?」
杜易齡已經(jīng)別開臉,不想看這人窩囊的樣子。市集中流連的人潮依然熙攘,他們的目光全追著幻想中的財富跑。沒有人真正在乎貨品的價值,這裡一把尤蘭生的小提琴都可能被當(dāng)木材拆掉。
這就是演奏家離去後的景象嗎?天橋底下不再響起優(yōu)雅的樂音了。留在這人世間,到處都是仿冒、廉價、世俗的聲音。
謬思已離開了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