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胭脂
?。保?/b>
地面震動,揚起的塵埃亦給鐵蹄踩碎。雁坡西邊是一片廣袤的平原,馮之鵲所帶領的部隊在遠處便被敵軍發現。
「要放箭了,讓士兵們舉盾。」
馮之鵲一騎當先,身邊的傳令兵回頭將命令迅速地傳達至整個部隊。約在最後方的人馬舉起盾牌時,羽箭的破空聲劃開了整個天空。嗖!日頭都被遮蔽,胯下的馬匹嘶鳴著、以極限的速度越過箭矢,向敵軍衝刺。
座騎身上的護具發揮效果,渚軍大多毫髮無傷地通過箭雨。襄國的軍隊沒料到部隊會以如此快的速度逼近,又聽見異常浩大的戰鼓聲,便以為來了規模龐大的援軍。
襄方兵馬向西側集中,便正落入圈套?;趑迨沟氖钦姓{虎離山之計,當東側的防禦削弱,他便藉機突破、與遭到敵軍圍困的渚國主力部隊會合,再殺出包圍圈。
仗的是己方數量劣勢、卻可快速調動的兵馬,以及本身熟悉草原式的衝鋒陣型。只要馮之鵲所率領的部隊能成功引住襄軍,霍翦就有把握衝破封鎖。
「再兩百呎將遭遇敵軍前鋒,全軍準備?!?/div>
「是!」
馮之鵲自知被託付的任務相當重要,雖是佯攻、一切仍謹慎地進行。部分士兵留在安全的後方,鼓動沙塵、製造大軍到來的假象。他自己也當作真正地交手,領著扮作前鋒的部隊加快衝刺。
一百呎、八十呎、五十呎……距離快速拉近,眼見敵軍舉起武器,馮之鵲無聲地揚起手?!革S」的聲呼喝,渚軍毫無預警地分為二路,在撞上襄軍的前一刻改為斜向前進。
不給敵人調整角度的空間,士兵紛紛壓低刀面,將刃端向上傾斜,在與敵軍手中的武器接觸以前,便將對方從側邊挑上空中。
「啊啊啊啊??!」
從馬背上掀飛的士兵,腹上皆出現了淺淺的刀口。渚軍刀刃與敵方身體接觸的時間被盡力壓縮,然在摔落時,那些敵兵便得遭遇馬蹄的踐踏。
土地瞬間染紅,很快有人讓友軍踩成肉餅。反應過來的襄兵呼喊著尋求長官的指揮,發現徒勞無功,奮力地想跨過戰友、向一路橫殺的渚軍反擊,不知何時,卻被一柄火焰般的短劍抹過脖頸。
襄軍在後退,發出了求救訊息,他們的援軍從東側往這頭趕來。馮之鵲注意到敵軍慢慢增加,尋常的士兵間混入了少數草原民族的面孔。己方的部隊在他的示意中停下,傳令兵回到身邊,詢問道:
「將軍,要追嗎?」
兩方部隊拉開了約二百呎的距離,中間橫著斷箭、屍身,以及部分垂死掙扎的士兵。
「東側的部隊如何了?」
「還未見到信號?!?/div>
遠遠望見,襄軍正迅速地整理隊型,以北方悍騎為先鋒,似欲在第二波進攻前搶得先機。若是讓他們重整完畢,馮之鵲判斷己方將難再突破,他於是轉向另一預備的計畫,令士兵拿起弓。
「掩護我?!?/div>
後方萬箭齊射,由兩名士兵在他背後舉盾、以防他被誤傷。他一個人衝至悍騎面前,跳馬、向敵方座騎出劍,動作一氣呵成。輕點的劍尖精準地割開馬兒的肌肉,而忙著提防飛箭的敵軍想擋下他,亦不能有效地抓住那過於嬌小的人影。
嘶──座騎一旦受傷跪下,馬上的騎兵便迅速地失去優勢。馮之鵲後方的渚軍跟了上來,一下突破新的防線。
「好!」
暗紅身影鬼魅般飄忽,所到之處只有敵軍無聲倒下。背後傳來陣陣歡呼,至此,一切都異常順利。
他們漸漸深入。東邊傳來會合成功的信號時,這邊的部隊已經追了數百呎的距離。士兵們殺紅了眼,馮之鵲幾次想讓軍隊後撤,卻發現連一旁的傳令兵都不想停下揮刀的動作。
「我們追得太深了……」
他一面架開大刀,一面急道。傳令兵卻滿臉不在乎的表情,被濺到鮮血的眼睛甚至透出了點興奮的光。
「將軍,採用第二個計畫吧!咱們可以一路殺去,與東邊的弟兄們一塊兒和主部隊會合?!?/div>
馮之鵲驚覺士兵們已開始失控。過去平地交鋒,渚軍大多得耗損不少人力、才可能突破類似這般的騎兵部隊。這次他們見他得以靈巧的劍法替他們開道,嚐到了甜頭,便迫不及待地想施展身手。
「再追的話,怕敵方會識破部隊真正的數目!」
「將軍未免多慮了。敵方已潰不成軍,此時不追進,更待何時?」
也要歸咎於士兵對他的不熟悉,他們表面聽令、內心深處仍瞧不上這個孩子似的「將軍」。馮之鵲急了,數名敵軍朝他們圍了上來。他險險地劈開近身的大刀,一名襄國士兵被他挑下馬,他抬眼想再與傳令兵說些什麼,卻驀然看見對方張大嘴巴的驚恐神情。
馮之鵲短暫地愣了,黃沙滾滾,他們之間僅僅相隔兩步之遙,但他無法阻止那截從傳令兵喉頸處鑽出的劍尖,雪白的刃不染血,稍使一點巧勁,都隱約帶起冰寒的風。
「啊……」
長劍迅速抽出,傳令兵直挺挺地摔下馬,致命傷處慢了片刻才噴出大量鮮血,高高地濺上一枚純白的面具。
彷彿就在剎那,敵軍的殺聲排山倒海地反撲而來??祚R從兩側擦身,大刀直指上一秒得意洋洋的渚軍。馮之鵲感到手腕一麻,眨眼間已是雙劍相擊,那張白色的臉貼得離他只有幾吋遠,眉間殷紅的血痕好似胭脂。
持劍的敵兵空出了一隻手,纖細的指頭碰到他下巴,輕輕掀起馮之鵲的面具。他蒼白著臉注視那人,混亂的戰場好似忽然劃出一塊方圓,其中只有他們兩個。
鏗鏘!襄軍士兵斬向他的刀是被對方的劍花挑開的,那人頭也不回地刺死了友軍的馬匹、又補上一劍讓那名襄兵斷了氣。
「比起我上次見你,你的眼神竟添了許多光采?!?/div>
一聽那女聲,馮之鵲差點落下淚來。他舉劍佯裝進攻,然而所使的都只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招式。馮葦苓見招拆招,雙劍擦出一連串火花、看似驚心動魄。劍勁卻只是逼開了旁人,絲毫沒有取對方性命的意思。
「姊姊……」
馮之鵲輕喚,對方的長劍明顯一顫。他故意落下了縫隙,供對方將出劍的步調調整回來,聲音勉強穿過風聲,進入彼此耳朵。
「法悟軍師死了,妳知道嗎?」
「知道?!?/div>
兩人的眼神均顯黯淡,沒了面具掩飾,更清楚看見馮之鵲面上的悲涼。縱然長年分隔宮牆兩端,馮葦苓自認還是了解她這弟弟的。知他本不會輕易表露心緒,此刻便覺得胸口揪了揪。
「見你現在的容貌,我竟替你感到傷感。」
馮之鵲不明白她的意思,一柄大刀在不遠處被擊飛,「啪」地插在他們腳邊。他略微分神,留意到身邊大多都是襄國的士兵,一下被拉回了現實。
短劍劈向馮葦苓,對方橫劍阻擋,他藉機貼近她耳朵,急急地道:
「他們的目標只是逃亡的梁國太子,霍翦允諾過我,亦會盡力護妳平安。所以……能不能到我們這邊來?」
馮葦苓甩開了他,轉眼間,又纏鬥到一塊兒。劍光交織成的網中,馮之鵲見到姊姊瞇起眼,語氣壓抑著快要爆發的情緒、故而有些發顫:
「阿鵲,你可是真喜歡那個人?」
「……嗯?!?/div>
馮之鵲猜見了親人的反應,但他曉得自己總得坦白。他答得太快,使馮葦苓有半秒的時間連劍都停下了。他努力地將腦子裡想說的話梳理清楚,進一步地道:
「他教我去想這一切爭戰的目的,也讓我明白──以前說的保家衛國,也許不是我所想的那樣,我過去不曾理解那個詞真正的涵義?!?/div>
他說完抿起了唇,睜著眼試圖追上那副面具後方的眼神。可馮葦苓有意避開視線,手上的劍法出現大量破綻,馮之鵲差點傷著了她,匆忙撤劍。只見姊姊沉默了會兒,捏在劍柄上的手用力到指節泛白。
「你不是不理解,只是忘記了?!?/div>
馮之鵲愣了瞬,下一秒卻是狂風驟雨的劍招與他擦身。他倉促地隔擋,對方劈在劍身上的力道讓他險些招架不住。他錯愕地發現馮葦苓的招式中出現了殺意,她的動作轉為認真、口氣則變得嚴厲:
「你看你,連劍都不能好好拿了,不是嗎?」
劍鋒從手腕擦過,挑斷了馮之鵲固定武器用的布條。他勉強在短劍脫手前抓住了劍柄,可就如他姊姊所說,他一用手掌拿劍、掌心便產生針刺般的疼痛。
「有時一些混雜甜蜜的折磨會讓我們混淆,錯以為那亦可算愛情。但你得想起來,你過去保護梁國並非毫無意義。不用談到天下、談到百姓,你知道你為什麼執劍的?!?/div>
「……我不明白?!?/div>
「只要你看清身處的立場,你就不會不明白!」
她陷入憤怒,音調跟著拉高。對馮之鵲來說,對方的反應近於突兀??伤€沒來得及細思,馮葦苓猛然用劍柄重擊在他腹部上,砰!他措手不及地摔飛出去。
背部著地,五臟六腑一陣翻湧。目光有短暫的渙散,恢復聚焦時,餘光瞥見一個身披鐵甲的人衝至馮葦苓面前──那不是霍翦,以士兵來說過於纖細的身軀揮舞著長刀,伴隨尖厲的吶喊。
「就是妳!」
耿香蘭。她是從渚國的主力部隊那兒來的,在襄軍之間殺出一條路、此刻身上就像披著一件鮮血的披風。馮葦苓見到她,眼神頓時冷淡下來,她避開長刀的鋒芒,同時留意對方來到的方向。
看來渚軍突破包圍已成定局,方才還在追擊西側敵軍的襄國士兵,眼下已不得不回頭對抗得到霍翦指揮的渚軍主部隊。形勢逆轉,襄軍現在必須迂迴地往城牆處撤離。
馮葦苓明白此處不宜久留,和耿香蘭對刀的同時,往馮之鵲的方向瞥了一眼。還想說點什麼,敵手的刀卻不給她空間,不要命的進攻迫使她轉回注意力,一次次避開蠻橫的刀鋒。
「還有心思看別的地方嗎?賤人──賤人!」
耿香蘭早失去理智,頭盔底下,貌美的臉孔竟已完全變形。斷裂的鼻梁和腫起的眼眶教人怵目驚心,難以想像她被俘虜時究竟遭遇了何等的折磨。
馮之鵲爬起身,可他沒辦法出手相幫任何一方。耿香蘭完全忽略了他,姊姊則在逼緊的攻勢下一步步後退,不時以餘光搜尋脫身的空隙。
周圍的襄國士兵減少了、倒下了,相反是馬上的渚軍開始從他們身邊通過。地面震動得越來越劇烈,耿香蘭的攻擊不能奏效,她發了狠、更加快速地出刀,同時間淒厲地笑著:
「妳終要死在這裡的!不──璇妃,妳我同是女子,妳任憑我受侮辱,我得讓他們活捉妳,讓妳嘗嘗那痛苦的滋味!」
「瘋子?!?/div>
馮葦苓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耿香蘭出聲時露出細小破綻、被她精準地把握住。她轉守為攻,十招之後已完全打亂對手的步調,「匡」的聲,擊飛了長刀,同時換為左手持劍,右手一巴掌甩在耿香蘭臉上。
啪!這舉動在戰場上幾乎可說荒唐。耿香蘭跌坐在地上,整個人被打懵了。
「別搞錯對象,折騰妳的究竟是什麼人,妳自個兒清楚。」
馮葦苓回頭奔向撤退的襄軍,有士兵發現她,冒險停下、把她拉上了馬。馮葦苓似乎朝馮之鵲多看了眼,但一字未言,馬兒已經像箭般彈射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沙塵中。
馮之鵲伸出手,自然留不住自己唯一的親人。他的眼睛裡進了沙,總覺得淚水隨時要掉下來。
驀地,耿香蘭卻轉向了他。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充斥著比剛才更加強烈的憎恨,她破裂的唇角抽搐著拉開弧度,顫顫地吐出不屬於他的稱呼:
「──璇妃!」
馮之鵲下意識地舉起劍,這時,卻聽見遠遠傳來了呼喊,莒市駕馬來到兩人身側。耿香蘭仰起臉,如同見了救星,發抖的手指指向馮之鵲。
「殺了他?!?/div>
莒市默然地由馬背上跳下來,在扶起耿香蘭的瞬間,後者便暈了過去。馮之鵲看著他把人放到馬背上,令士兵將她帶回安全處。這段時間內,莒市一直有意不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