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偏鋒
1.
敲定拜訪的日子,在前一天,外邊的風雪轉小。馮之鵲已能下床走動,霍翦便陪他在庭院散步──說是庭院,但不過是塊圍在建築中央的空地,阿桓草草地掃過雪,不一會兒地面又附上薄薄的冰漬。
馮之鵲小心翼翼地踩著硬底的靴子,雪花落在鼻尖,他皺著臉「啊啾」地打了個噴嚏。渚地冬日的午後不見陽光,可感覺上仍比清晨時溫暖不少,他揉了揉鼻子,忽然轉頭向霍翦問道:
「若在這兒生活,你會做些什麼呢?
」
霍翦正自望著身旁迴廊,欄桿上的灰塵令他頻頻皺眉。乍聽問題,幾乎想也沒想道:
「最少好好整理這屋子吧。」
聽見「噗哧」一聲笑,霍翦陡然回神,可再看過去,馮之鵲早一步低下頭,他錯過了那瞬間的表情。
心中不禁失落,再抬頭時那人臉上恢復了平常的顏色,睜著一雙清亮的眼望向他。他想起,似乎馮之鵲一直是用這樣澄澈的眼神看任何事物,那讓他瞧著像個孩子。
「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不打仗了,我會做些什麼?無論販夫走卒,皆有其生命的依循。這些天躺在榻上,我卻沒法想像我好起來、而戰事結束了,我該如何過活。」
「到時自有出路。」
「是嗎?」
霍翦本是隨口應付,可馮之鵲停下腳步,注視著他便不說話了。他頓了頓,理解到那人是真心地在考慮這些事情。忍不住嘆氣、道了聲「抱歉」。
「霍某滿心都是眼前的事,沒能考慮到以後。」
馮之鵲知他憂慮,就在明日、他們將要拜訪樓將軍的遺孀。他盼能告訴霍翦,不計結果、即便流落至邊疆,只消他們一起,他也覺得無妨。只不過現在說這就像喪氣話,他還是把它吞回了肚子。
「你想如何?」
霍翦卻問起了,馮之鵲偏頭想了想,伸出手在空中比劃著──他好像一時忘記了什麼事情。
「要整理屋子的話,或許我便幫忙打水?我也能擦地、端茶……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你知霍某想要你什麼嗎?」
馮之鵲正想問「什麼」,腳底忽地一空。他以為自己要摔跤,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結果卻是霍翦把他從身畔抱了起來,他的手恰巧撐在他肩上,整個人被舉過頭頂。
「霍某要你安平、要你開心。」
馮之鵲從上方見著了那人淺淺的笑,心裡一陣悸動,低下頭親了親霍翦的頭髮。後者一手托著他的腰、一手便解開他腰帶,衣裳滑落、他把他往屋裡抱去。
北方的冬天彷彿永無盡頭,可這是馮之鵲在這兒碰上的第一場暖雪。
霍翦與他在真正屬於自己的床榻上交纏,常服柔軟的布料摩娑身軀,引人舒服得幾乎發睏。纏綿至深處,角落的劍不慎被馮之鵲踢下了床,清脆的落地聲中,霍翦弓著身子吻他的肚皮。
或許某個尋常的來日,暖雪會不停地落下去。他們的髮絲將在糾纏中打結,繫起兩雙長繭的手。
忘了粗繭生出的理由,再尋思起一輩子怎麼活。
2.
樓宗明的將軍府位在皇城另一頭,即便主人過世已久,念著其生前戰功,遺族皆受著當今朝廷的禮遇。一般都說長年征戰沙場,樓將軍才未有子嗣──事實是否如此,則他人不得而知了。
馮之鵲扮作家僕,隨霍翦一同到訪,為避免裝扮上顯得衝突,阿桓被留在家中。他們抵達後便被請入廳堂,樓夫人早聽說是霍翦要來,卻因臨時染上風寒,沒能在第一時間迎接。
「夫人交代,若您不介意,便至房中相談吧。」
打點茶水的下人這麼說了,霍翦也只能將馮之鵲留下來、獨自前往樓夫人的房間。離開前他回頭看了眼裹在斗篷裡的人,馮之鵲緩緩地點了下頭,但霍翦緊蹙的眉頭未能因此舒開。
等到對方隨下人進入將軍府深處,沒人理睬馮之鵲,他便悄悄繞到了前庭。他想找霍翦與陸廣英曾待過的地方,那個折磨了白衣大夫半生的廂房、以及他們過去在下面練武的那棵老樹。
庭中假山與巨石覆著皚皚白雪,好似蒙塵之地罕見人跡。
他費了一番功夫才在偌大的前庭中找到,經過數年的時光,此處的景色和霍翦描述的已大不相同。整個庭院獨獨這片區域經過打理,那棵樹剩下半截樹樁,周圍則栽植了新的灌木,更背後的圍牆看上去倒陳舊,窗櫺不知怎麼用木板給封上了。
馮之鵲從樹樁被留下的位置,恰巧能看進那個窗紙破碎的廂房,確定了腳下正是他想找的那塊地方。覆蓋薄薄枯草的土地自然看不出特別之處,可他好似能想像霍翦在此使刀的模樣。
就像他在懷香閣的院子裡練劍,一招一勢專注著呼吸。
當時的廂房荒廢許久,室內僅留了一張大床,窗子邊緣都生出青苔。確認四下無人,馮之鵲走近了察看,從窗紙的破洞看進去,他才注意到屋內有扇屏風被收在角落,上頭的圖畫不同於一般,畫的竟是血肉橫飛的沙場。
「咦?」
他心裡一驚,那畫的線條簡單卻剛猛,朝向他的那一面是個跨在坐騎上的將士,手持長刀斬落馬下的敵軍。筆勁拉出的墨痕在寫意的人影身上竭力噴濺,就像真實的鮮血隨歲月發黑至褪色。
單看圖案也許還不至於如此教人驚悚,偏偏馮之鵲想起了廂房內發生過的事,就似被雪花亂了眼。房裡毫無預警地出現重疊的幻覺,伴隨陌生的哭,有什麼在榻上似蟲蠕動。
再一眨眼,分明無人在那裡。馮之鵲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目光重新移向屏風,他感覺腹部絲絲發涼,如同給鋒刃刺穿的正是自己。
他想,要是陸廣英受折磨時、看著這樣的畫,那肯定也像被利刃穿透般加倍得痛苦。
馮之鵲忍不住別過頭,可恍然間幻影又出現了。殘酷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喃,炫耀著遠方立下的戰功,把兵戈之痛帶到了離戰場千萬里遠的木榻上。他突然渾身顫慄──那是霍翦的聲音。
他竟用霍翦的聲音在設想樓宗明做過的事嗎?身邊灌木上綿綿的積雪,好似晾掛著一件始終潔淨的白衣,前線的雪與此處的雪毫無分別。
「你!」
西側的閣樓猛然傳出一聲低喊,有扇窗「啪」地打開了。馮之鵲嚇得一僵,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回過神,已經反射地躲入樹叢裡。簌簌白雪從他肩頭滑落,他忍住噴嚏,伸手撥開了遮擋視線的細枝。
鏤刻著飛禽與奇獸的高牆,托著那扇圓形的窗子。一名乾瘦的女子在邊上,扭頭卻指著馮之鵲剛才所站的地方,有一剎那,他以為他被注意到了,但女人的聲音斷續傳來,他很快明白並非如此。
「你在那兒……站了多少個日子,難道會不曉得?嘴上說敬重……也明知我護不住哪怕你們任一個在這屋子裡的少年!」
她拔尖的聲線顯得歇斯底里,音節中的沙啞卻暴露了年紀。那頭亂髮上的白不是落雪所造成,它滑到窗外,好像千百根魚線在半空中搖盪,試圖釣起一整個悲泣的天空。
「而你,也要像他那般步上歧途?你們把戰事看作什麼──這天下皆是你們平步青雲的階梯?」
「霍某不是那樣的意思。」
女子面前,有個藏在陰影中的人終於說話了,從馮之鵲的角度,唯有勉強辨別出霍翦的輪廓、而難以看見表情。
那人和樓夫人的對話,包括這幾秒鐘的沉默,使得他心跳莫名加速。馮之鵲不止為閣樓上的狀況感到緊張,內心還有個被他忽略了多日、呼之欲出的念頭騷動著。
「你們往前線去,不就全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家國呢?百姓呢?為何最終連你也不再把這些事放在眼裡?」
「夫人,前線本就不是那樣簡單。」
「你們皆欺我女子,以為我便無心報效家國?只有你們親自上陣的,是一片赤心、豪情肝膽?」
從這兒都能聽見霍翦壓抑的嘆氣聲,他不作答,似想等樓夫人自行冷靜下來。可這樣的靜默造成了反效果,樓夫人如同被刺激,厲聲質問:
「為何不說話了?」
「夫人,因為無話可說。您明明知曉霍某竭盡半生,就為了不必……」
不必走樓將軍的路。他大約想這麼說,聲線低下去,深吸了口氣,欲向樓夫人再靠近一步。可後者有如見了毒蛇猛獸般,開始驚懼地退後。
「別過來、別過來!」
樓夫人搖搖晃晃地、把半個身子都靠在窗戶外。霍翦愣了下,伸手欲拉回她,卻遭遇了激烈的排斥。馮之鵲聽見尖叫,再看那位夫人撐在窗框上的手滑了一下,細瘦的身體仰頭摔落。
「夫人!」
他想也沒想地衝出灌木、帽兜落下都顧不上,沒跑兩步卻被地上斷裂的枝幹絆住、向前撲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焦急抬頭,所幸那邊的樓夫人被霍翦攔腰抱住了。她揮舞著手臂呼喚家僕,彷彿自己是被什麼可怕的人抓著,霍翦費力地將她往屋裡拖。
「放開我!」
樓夫人劇烈地掙扎,混亂之中,瞥見馮之鵲。她猛然一頓,突出的眼睛死死地瞪著他,一時間所有的動作都停住,馮之鵲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不自覺退了兩步。
他們相距太遠了,樓夫人低語的聲音他聽不見,只能從唇形依稀辨認:
「禍根……」
霍翦把她拽入室內,僕人也衝上樓閣、手忙腳亂地安撫自家女主人。在一片混亂的聲響裡,窗戶被「啪」地關上,馮之鵲坐在雪地中央,感覺冰冷的融雪一點一點地浸濕衣服,卻遲遲難以回神。
樓上騷動並未持續太久,很快,有個年邁的下人也來到庭院尋他。經過這一遭,約是曉得了他的身分,接近時的神色極其古怪,站在幾步遠處朝他刻意恭敬地道:
「大人,先進屋裡吧?」
停住片刻,那人的嘴角抽了抽,又補充道:
「霍將軍很快便會下來,請您……可以離開那兒了。」
馮之鵲從地上慢慢地爬起,看著有心迴避他視線的僕役、又往方才的廂房回頭了一次。恍然間,他才覺得樓家的將軍府相當華麗,每一塊金色光澤的屋瓦、打磨精細的石雕,都是泡過人血的。
那位樓將軍最終為何變得暴戾?當馮之鵲產生這樣的困惑,便不能相信樓宗明本性便如此。這麼巨大的殘酷、被轉移至無辜者身上的痛苦,之所以會產生,必有其原由。
初衷總是為了遠大的抱負。霍翦就是這樣……而現在,卻連樓夫人都看出他的目的已與從前不同。
「你去哪裡了?」
馮之鵲在下人的帶領下回到廳上,霍翦早了一步,已經等候著他。眼前的茶水涼去多時,浮著一層泡沫,他未待他回答,便道:
「你大概都聽見了。」
沒事的,會有其它辦法。他又低聲補充,馮之鵲感覺他並無把握、只是在試著安撫自己。只是霍翦不曉得,他本身的臉色看上去更加糟糕,握緊成拳的手在踏出樓將軍府前一直微微顫抖。
霍翦還不能放棄重掌兵符的機會。這已經不是那個能告訴他為什麼而執劍的人了──馮之鵲倏地驚覺,正是他亂了對方的腳步。
他是不是、真成了禍水?
雖然他隨即也憶起,霍翦說過,他令他不至於犯下更大的錯誤。但如今的所作所為怕也是背離了霍翦的初心,只是對方並無所覺、或為了自己故不再將那類想法放在心上而已。
「霍翦。」
他在馬車邊停下,看著那人因他的叫喚而回頭。把手伸了出去,搭住霍翦疲倦的臉頰。他想:讓這人改變並非他所願。
「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吧。」
馮之鵲的手被捉住,在霍翦移開目光以前,從對方瞳孔中見著了自己的倒影。他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他好像的確生得與馮葦苓有幾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