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些年,估計還未有哪一場戰事讓他那般緊張過。即便第一次隨父親出征,亦不曾被這麼巨大的迷惑攪亂思緒。馮之鵲再回神,是由於阿桓「哎」地出聲,他暫時放下其它念頭,將視線轉向了下人。
「先進屋子裡吧?您能走嗎?」
「應該……可以。」
馮之鵲用阿桓拿來的布胡亂地擦了擦血,霍翦走遠了,阿桓本來伸向他的手忽然收了回去。他還未反應過來,自己撐著劍搖搖晃晃地起身,卻發現眼前的僕役片刻間已變了臉色,盯著他,嘴巴歪向一邊。
「能稍微扶我一把嗎?」
他小心翼翼地問阿桓,後者心不在焉地給他伸了隻手,馮之鵲剛拉住、他便轉過腦袋,幾乎拖著他往屋裡去。
「真是的,剛才藥湯熬到一半呢!」
發現對方氣在頭上,馮之鵲不敢出聲,他踉蹌地隨阿桓進了屋,對方卻未按照主子的吩咐先給他包上傷口,而是逕自察看熬煮的藥去了。
僕役工作的廂房是個狹窄的空間,鍋碗、杯盆、水缸與清掃用具全都堆在一塊兒,馮之鵲找到一張板凳,拘謹地坐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這下人他總是異常緊繃。
「還好、還好,沒燒糊。不過那味道實在,唉!」
阿桓從通往廚房的小門鑽了出來,見馮之鵲坐著,忽然一聲不吭地上前、抓住了凳腳。後者挪開身體,他立刻將板凳抽走,一面拍落上頭不存在的灰塵、一面把它放到另一個位置去。
「您這樣的大人別坐這樣的破板凳兒,到時候髒了您衣服可怎麼辦──」
馮之鵲手足無措地望著他,阿桓用鼻子噴了口氣,自己坐下來,見馮之鵲仍在淌血的手,才想起主子交付的工作,不甘願地咂了咂嘴,重新起身到那堆破爛裡、找包紮用的膏藥與碎布。
「為什麼……」
「啊?」
細細的聲音被翻找的聲響蓋過,阿桓找到東西,扭頭看了過來,馮之鵲雙手放在身前緊緊扣著,血珠不斷由指縫間淌落。
「你好像很討厭我。」
「哈,阿桓區區一個卑賤的下人,哪敢!」
他邊說邊走到馮之鵲面前,要去抓後者的手上藥,卻被馮之鵲躲開。見狀他愣了下,旋即抬高音量:
「您瞧呀!我又不是在前線打仗的將軍,除了點頭哈腰外哪裡有別的方式謀生?能顧得住的也只有這間大房子。哦,但也不是我的房子,這麼說來還是寄人籬下,說不準今天就要被趕出去呢!」
「我不和霍翦說,只要你告訴我……為什麼我讓你這麼、反感?」
馮之鵲說什麼也無法忽視阿桓針鋒相對的語氣,說來,他還未意識到,他怕阿桓的態度背後藏著更大的動機──有他所不知道的緣由,亦或更多人可能那樣看他。
來到北國後,他接觸的人實在太少了,一個阿桓一個樓夫人,已足以使他手足無措。
阿桓聽見他的問句後並未立刻回答,他以奇怪的表情打量馮之鵲、把膏藥與碎布「啪」地丟到了一邊。
「您真要這麼問,那不顯而易見嗎? 」
他不顧馮之鵲還站著,自己又坐回了板凳上。抬起手開始掰指頭,好似正清數誰的罪狀似:
「您以為渚地的人民多善忘,這會兒都全忘記哪個梁國將軍使咱們家破人亡啦。您現在在這兒,卻是、卻是這副無辜樣……著實可氣!一下病著一下傷著,您自己不也清楚才如此嗎?故作可憐狀引將軍愛憐,高明呀!」
馮之鵲睜大了眼睛,久久才擠出話:
「我不曾那樣想。」
阿桓低笑起來,挑釁似地朝他揚了揚下巴。不知為何,他似乎充滿憤怒:
「哦、哦,這樣。可能每個將士都有這麼孱弱的樣子,一點風、一點傷都受不得,受了就得要人燒爐子熬藥湯、費心費力地照顧,和個深閨小姐似的唄。」
「我的確勞你照顧了許多日……其實我也並不習慣這樣。以後盡量不會了。」
縱然是馮之鵲也覺惱了,他話中不會說,聲音卻低了幾分。阿桓聽出他那點兒情緒,有意招惹,便恨不得把話說得更難聽些:
「誰曉得呢?也可能是我這種人見識淺薄、錯怪了您,畢竟誰知道這些夜裡將軍房裡都發生了些什麼?」
為何他們皆喜歡把他作女子羞辱?馮之鵲聽到這些話,反倒忽然想起了陸廣英。那點惱火頃刻間煙消雲散,取代的是難以放下的茫然,他的腦海裡突然產生這樣的想法:自己在旁人眼中、或許太像馮葦苓了。
美人與禍水是姊姊身上除不去的烙印,由於不似一般的軍人,他的模樣也要招來災難。
馮之鵲被這萌生的想法嚇了一跳,他明明亦曾心向天下,怎麼到頭反會這麼想?果真是歷盡人世覺紙厚,他從戰場上離開了,才發現和生死無關的、也有這種種艱難。
「是否我真為你們的家國打仗立功,才能消除這些對我的、偏見?」
阿桓見馮之鵲有陣子不再說話,還以為他準備向霍翦告狀去了。因而他這一出聲,阿桓瞬間放下了心,嘲弄的神情稍有鬆動,可是很快,又恢復剛才不懷好意的眼色。
「與其這麼大費周章,您不如還是討好霍將軍去吧。」
「我會證明的。」
馮之鵲像說給自己聽,也不知賭氣還是認真的成分更多些。阿桓擺了擺手,餘光瞥見廂房外繞出霍翦的身影,趕緊改變口氣,匆匆地道:
「別害我了,趕緊把手給我。來瞧瞧傷口,應該不嚴重吧?怎麼會練個劍都能傷著手……」
因為以前的舊傷疤,馮之鵲想,阿桓大概不會想知道這些。他將手交給對方,等霍翦進了屋,才突然意識到下人轉變態度的原因。他隻字未言,一直想著霍翦的事、自己的事。
當天夜裡,霍翦自他身上移開了陰影時,他聽見房外窸窣的聲響,枕邊的明黃牡丹恍然間映入眼簾。
2.
皇上將霍翦召去了,這是返回故國後渚帝第一次主動召見他。日前聽聞耿香蘭在渚襄戰事中頻頻失利的消息,便隱約有了預感,可預感成真那天、仍見霍翦露出久違的笑。
馮之鵲自然替對方開心,可他的開心怕不能像過去一樣純粹了。在第一時間過去後,便思慮起種種複雜的結果。
獨自留在將軍府上,阿桓從他眼皮底下溜出門,可謂抓準了他的脾性、毫無顧忌。馮之鵲確實也更樂意自己一人──若不是來了意外的訪客。
遠遠地聽見大門被敲動,他還毫無頭緒。跑去應門,只見一個看上去不到十歲的小女孩。手裡握著糖,門一開便飛快地捉住他衣袖、欲把他往街道上拉。
「跟我走吧,有人找你。」
「等一等。」
馮之鵲並未移動腳步,衣袖自然從女孩的小手中滑落了。後者轉頭用那雙水靈的大眼看向他,兩人都是一臉茫然。
「……有人要找霍翦嗎?」
「不是,是找將軍你噢。」
聽女孩稱自己作將軍,馮之鵲有短暫愣神。誰會找他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女孩再拉他,便沒多抗拒。隨著對方走上街,繞過幾個彎,許多日未出門的馮之鵲才發覺,北方的人們已經開始做入春的準備了。
皇城裡淨是富貴人家,偶有穿梭於街上的馬車,而大多仍是忙碌的僕人。他們衣著樸素,拎著各式的貨品,有的手上提了東西、忙著往主人家裡趕,有的在街角碎嘴、或見了攤販便停下來,給身邊的孩子買甜食。
女孩含著糖飴,輕巧地穿過人流,卻將馮之鵲往偏僻處帶。他幾次險些撞上人,只能低著頭道抱歉,有人認出了他,壓低聲音地驚呼、隨即引起一陣竊竊私語。
「那不是──」
打從馮之鵲來到渚地,第一次這樣直接撞上了流言蜚語。所有人似乎都認得他,把他視作他們以外的、毫無顧忌地打量。他試圖只盯著面前的女孩,嬌小的背影兩旁,卻不斷掠過他人的眼睛。
有很多的眼睛,交錯的視線近乎刺目。他恍若撞進了某個舊場景,回過神低頭一看,身上可不正是繡有牡丹的那件披肩?
他不記得自己在什麼時候又將披肩穿上,約莫天氣轉暖,順手換下了原先厚重的大衣吧。
「你幹什麼呀?」
忽然聽見女孩一聲不滿的驚呼,他及時煞住腳步、才沒撞上她。只見眼前攔著一個衣衫稍顯破爛的中年人,看也不看女孩一眼,橫擋在路中央,目光便死盯馮之鵲。
街上的空氣一滯,只有冷風毫無知覺地刮在臉上。
乾癟的嘴唇似乎要吐出惡毒的話語,馮之鵲沒有第二個念頭,箭步繞過了女孩、便撞開那人。隨著「哎」的一聲叫喚,換他拉著女孩快步地向前走,頭也不回地問道:
「要去哪裡?」
女孩回過神,小跑著跟上他。兩個人拉著手同時奔過街道,讓人產生莫名的錯覺:好似他們是對兄妹,被不知誰人追趕著。
「那兒!」
聽另一人用聲音指揮,不知不覺跑到了皇城西側的城牆下。馮之鵲慢下腳步,和女孩沿著城牆緩緩步行。與城牆隔著道路相望的是某家貴族的後院,四下無人,也聽不見片刻前街道上熱鬧的聲響。
這樣的安靜倒令人安心,馮之鵲拉著女孩的手,感覺到那短短的、柔軟的手指,好奇地在他掌心摳了摳,又戳戳那些繭子。
手心有些癢,但他任由她擺布,偏頭望向丈高的磚牆,忍不住喃喃自語:
「之前有一次,也在某處的城牆下,我一直往前……一心想著找霍翦將軍。」
女孩腳下一頓,從嘴裡掏出化開大半的糖,黏答答地捏在手上。她看著糖若有所思地停了半晌,突兀地問道:
「馮將軍,你是個好人嗎?」
「嗯?」
馮之鵲眨了眨眼,仍困惑著這問題的涵義,女孩的注意力已被不遠處的事物引走,她放開了他,指向近處的緊閉城門。
「那個人是個好人嗎?」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牆下有個人影裹著漆黑斗篷。巨大的身形藏於陰影處,只探出一隻毛茸茸的手,不斷拋著一樣東西,仔細看,正是女孩剛拿出嘴裡的那種糖。
「我還是不要啦。阿娘說,給糖的人也可能很壞很壞。」
她把糖往地上一扔,掉頭跑進側邊的窄巷,馮之鵲完全沒反應過來。呆站著看她跑遠。
糖飴落在腳邊,另一頭,那個穿斗篷的人拖著沙沙的腳步聲向他走來。馮之鵲一直面朝女孩跑掉的方向,直到對方的影子罩住了他,他抬起頭,神色轉為緊繃。
帽兜下那雙混濁的眼毫無顧忌地注視他,手一放,另外兩顆糖隨之落地。
「……莒市。」
若劍在身上,馮之鵲必會下意識地抽出武器。這人應在戰場上,不是嗎?他無暇思考對方出現的理由。唯有集中精神地戒備,並且驚覺,城門附近竟連個守衛的士兵都沒看見。
他聽到自己心跳劇烈地鼓動,莒市的頭慢慢地低了下來,倏地,「咚」的一聲──
「請您幫幫忙吧,馮將軍!」
馮之鵲錯愕地見他跪在自己身前,語調前所未有得悲切。之前總聽莒市怪腔怪調地說話,這會兒像個尋常人般,反倒覺得有異。
想來果真如此,若在從前,此人甚至不屑於正眼看他。現在前線的情況究竟有多危急?莒市開口前,馮之鵲腦海裡先一步浮出憂慮,而下一秒莒市就像要證實它一般,沙啞地道:
「前線戰事告急,耿將軍命在旦夕。此趟皇上約要派霍將軍前去支援,莒市特地趕回來,只想請您務必一同前往!」
馮之鵲還不及想清楚這話的意思、以及背後隱藏的意義,腦子「嗡」的一聲,先被爆炸似的空白攫獲。他恍惚地看著莒市,後者就像極度痛苦般,失控地叨念著人名:
「對……香蘭、香蘭啊!」
砰!莒市前額撞上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馮之鵲跪了下來,卻遲遲無法將對方扶起。
牡丹衣袖拂過塵泥,他已明白為何莒市會那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