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霍翦回到府上整裝,次日公雞剛啼,兩萬精兵已在南邊的城牆外等候。馮之鵲隨他行軍,整整一天的路程,一路行至離襄渚交戰地數十哩遠處紮營。霍翦簡單地說明後、便讓士兵各自休息,篝火剛升起,穿黑斗篷的人便跟在馮之鵲身後靠近了營帳。
「之鵲,明日霍某把左翼託付你,兵分二路越過雁坡,接著──」
霍翦坐在帳幕中,對著一張地圖正自沉吟,臉上的神態難得顯得放鬆。馮之鵲走近了,他抬起頭,才見到跟在後面的人,看清那斗篷帽兜下的臉孔,他立刻皺起了眉頭。
「莒市,你為何在此?」
馮之鵲看向一旁,有意避開霍翦的眼神。這一整天,莒市跟在部隊的後方,就只為了此刻私下對話的機會。
「將軍能否先向莒市保證,附近無第四人之耳?」
「直說吧。」
自皇宮離開後,霍翦忙著出戰的事宜,未能與馮之鵲說上幾句話。把莒市這樣不聲不響地帶入營帳裡,他對馮之鵲是有些不高興的,但見兩人神色都顯得凝重,他暫時壓下不滿。
莒市「咚」地跪下,向霍翦深深地一磕頭,他已不像昨日那般失控,能好好地將事情說清楚:
「霍將軍不計前嫌,仍願支援前線,莒市在此先謝過您……想必您已從陛下那兒聽說了目前的狀況,可莒市眼下向您報告的,是不方便傳回宮裡,因此連皇上都不知的消息。」
「你慢慢說。」
感覺莒市講話的口氣已與過去完全不同,霍翦眉頭皺得更深了,他把地圖推到一旁,扶起莒市、自己同時站起,前者卻堅持跪了回去。
「襄國軍隊中混和了北方悍騎,非霍將軍不能破。這是您已經曉得的!可連陛下亦不知的是,日前耿將軍不慎被蠻族擄去……受了重傷,經弟兄拚命營救才將人帶回來。」
「為何不報告聖上?」
莒市逕自搖頭,盯著地面、說什麼都不肯抬頭正視他們。霍翦生出一股怒氣,蹲下身,再開口時聲調已帶著凌厲的意味:
「前線的士兵可都知道這件事?此趟皇上讓霍某支援,仍要以耿將軍的指揮為優先。若實際情形是如此,你們本當據實報告,要不、豈非要讓援軍無所適從?」
「不是這麼簡單的!」
莒市忽然抬高音量,引得馮之鵲緊張地往營帳入口回頭了幾次,所幸,周圍沒有人,莒市自己亦察覺不對,艱難地嚥了口唾沫,重新壓低聲音:
「耿將軍被擄去的日子……受了非人的侮辱,此事士兵們不曉得,不能讓任何人曉得!」
他突然扯住了自己的頭髮,嘴裡發出「嘎啊」的混濁呼聲,馮之鵲愣了下,遲疑了幾秒鐘,把手放到他背上,輕聲道:
「請您冷靜些。」
莒市猛地抬起頭,瞪向霍翦的雙目佈滿了血絲。他喉嚨深處仍發出粗啞的摩擦聲,過了半天,才擠出話:
「事關耿將軍的清白,您理解嗎?」
霍翦則有短暫的沉默。他按住了自己的額頭,抬眼往第三人的方向看了眼,馮之鵲將臉別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仍未能回應半個字。
一種破碎的寂靜籠罩了將軍的營帳,世事說來諷刺,霍翦無意向耿香蘭落井下石。作為女將,前往沙場本就比一般軍人多了份危險,只是發生前他們皆未仔細想過。
「那麼,前線的軍務,接下來交由霍某全權處理嗎?」
「是。就聲稱耿將軍重傷未癒吧!拜託您了。」
霍翦的眼光在莒市身上停留了許久,又轉向馮之鵲。後者蒼白的側臉在燈火中忽明忽暗,流露出無以名狀的壓抑。這才覺得,似乎從昨日開始他便格外安靜──他話本就不多,但那也是不同的。
「你所道的事,霍某明白了,就讓它留在這個營帳裡吧。可有其他事項?」
「……仍有一事。與馮將軍有關,怕不方便向朝廷報告。」
馮之鵲細不可察地顫了顫,霍翦注意到,心裡無端一沉。
「這些日子,沙場上總會有橫死的士兵。不像被大刀所砍傷,反倒死在傷口細小的劍刃下──當然,如今襄國方面的軍隊融合了他們自個兒的士兵、蠻族的騎兵、以及少許亡梁的餘軍,可部隊裡已漸漸傳出傳聞,說殺死大多弟兄的,是名蒙面的女子。」
莒市稍稍直起了身體,見霍翦的臉色瞬間比方才又陰沉了幾分。壓迫之感不自覺地流露,連問話的語調都轉得冷硬:
「你說的可是璇妃?」
「還不能確認。」
雖說莒市立刻答道,可用劍、且劍術高超的女子,著實難讓人聯想到第二位。霍翦沒想到璇妃會親自投入戰場,雖非全無準備、可一時仍覺得怎麼也不夠。
僵硬了許久,他向莒市道:
「知道了,先出去吧。」
莒市似乎還有話要說,但霍翦立刻重複了一遍「出去」。他閉上打開的嘴巴,從地上爬起,拖著步伐往營帳外走。霍翦連讓他留下來休息一晚的話都沒說。
「諸事拜託了。」
月影隨著帳幕晃動,最終隱沒於營帳外。留下兩人,馮之鵲盯著自己被陰影吞去的腳尖,那人向他走來,停在半步遠處,良久無言。
霍翦臉上再也不見不久前輕鬆的神態,返回戰場的現實未免出人意料。馮之鵲拿起手,盯著自己包裹著碎布的掌心,忽道:
「擄去耿將軍的人,毀了她一輩子吧。」
外頭傳來士兵遠遠的交談聲,奇怪的是,剛剛他們竟都沒有聽見。那些無關痛癢的聲響把這兒襯得好靜,霍翦伸手將馮之鵲拉進懷裡,默然地閉上眼,低頭吻住他額頭。
馮之鵲掙扎起來,推了他一下、便掙開他的臂懷。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顫顫巍巍地退後兩步,轉向另一個問題:
「要是他說的是姊姊,要怎麼辦?之前……我們從沒有好好說過這件事。」
「若是情非得已,便先將她俘虜了,回到渚國再作打算。」
霍翦的答覆仍有避開他的意味,馮之鵲聽了出來,瞳孔微微放大,呼吸靜止了好幾秒。他想了好一下子,對自己搖搖頭,如同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還是得問明白。」
一時沒會意過來,可馮之鵲也閉上嘴巴,遲遲不再出聲。手邊的燭燈越燒越短,霍翦移動的身影率先打破了帷幕上靜止的影子戲。他踩過地圖,在窣窣輕響中、把口吻放得低緩:
「之鵲,過來。」
張開臂彎,只要一步便能投入他懷中。但馮之鵲被定住般靜止著,只有一雙眼慢慢地從霍翦的臉、移動到他的靴子。
「耿將軍的遭遇是場意外,但總結下來,未嘗不有利於我們。霍某想藉此取回兵權,中間無論誰都不能成為你我的阻礙。」
馮之鵲緊抿著唇,放於身側的手不住地發抖。他看著霍翦的鞋移動了半吋,地上刮起了細小的痕跡。
「你掛慮著璇妃,霍某也明白,過去關於這事從未說過你一個字的不對。可我終得向你坦承,早在之前霍某就認定璇妃是必須除去的敵人……這並非不可改變的事實,端看她怎麼做。」
霍翦長舒了口氣,他想他當早點與馮之鵲坦白,可前些日子他實在沒有心思處理這樣的事。
「我們盡力留她活路,但若在必須時,霍某仍要取她性命。」
馮之鵲依舊不說話,他被傷心壓得就要喘不過氣來。腦子從昨日開始便亂糟糟的,一下想到姊姊、一下想到霍翦,一下又想到楚工娘、想陸廣英、想樓夫人。
他想著自己。
耿香蘭被蠻族玷汙清白,似曾相識的場景,他已想通了自己與女將的不同。他不會說霍翦當下的作為毀了他,但由那時開始的許多……許多事物,現在累積起來卻使他痛苦無比。
「過來吧。」
霍翦再度攬住他,他還想閃躲,卻在一聲短促的輕叫後,被對方按到了地上。一隻大手墊在下方、沒讓他直接撞上地面。
身下是冷硬的泥土,他扭動身軀,那人卻死壓著他。感受到頸窩間粗魯的吐息,馮之鵲心裡浮現害怕,他更加費力地想推開霍翦,手碰到冰冷的鐵甲,頓時像被燙著般縮了回來。
他都快忘記這甲冑壓在他身上時的觸感了,沒有一絲溫度、堅硬又鋒利的稜角,怎麼會忽略了這麼久?他喜歡這個人,喜歡到願意與這身鎧甲抵死纏綿,可他到頭來仍有迷惑。
「之鵲,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重得的機會……求你別在這時候同霍某爭執了。」
他被霍翦發顫的話語驚著,一時不再動作。下一刻有萬千的悲苦湧上心頭,他任憑霍翦把他翻過身、低伏在地上。衣服被剝下來,他想回頭,腦袋先讓霍翦按住了。
「之前輕言承諾,霍某對你不起。之後局勢轉變,必定盡我所有地補償你。」
冰涼的嘴唇落在馮之鵲背上,糾纏到後來,說不上是誰讓誰這麼苦。馮之鵲看著一旁燈影灑落的燭光,最後一次試圖請求:
「不要。明天我得同你上戰場的……」
他的話始終未得到回應,又一次,他要接住霍翦墜落的深沉心事。不知怎麼,心上人在身邊卻覺孤獨,那隨之而來的徬徨令他想哭泣。
北國的夜晚好深好深,這兒是異鄉,而他要為了一個人奔赴沙場。那是多麼甜蜜又悲傷的事情──他從前沒有這樣的理由、他必須徹底忘記過去任何可能的理由。
2.
舊日褪色,唯有夢中保持著清晰。似把數十載的光陰在一晚上間重過了一遍,才覺得那時的說書,恍然便是他的一生。
馮之鵲在霍翦身旁悠悠轉醒,睜眼時額頭貼在寬闊的背上,能感覺到對方的軀幹隨呼吸起伏。
坐了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起身,他將衣裳一件件穿上。涼空氣自帳幕的縫隙間透進來,他跨過了擱在地上的盔甲,無聲地走出營帳,附近的篝火已然燒盡。
紮營處附近有個湖泊,被枝枒新抽的樹林環繞,冰霜完全化開,湖面如鏡冷徹。馮之鵲步至湖邊,捧起水洗臉,刺骨的寒意使他抖了抖。水上的漣漪慢慢歸於平靜,他望著自己的倒影,水珠沿著臉頰滴落。
他就地盤坐,以指梳理起頭髮。眼前的人在水上映著一個薄薄的影子,衣衫半敞,披肩徒勞地掩著一些傷疤與痕跡。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朦朧的晨光穿過林間,遠方的烽煙燃了整整一夜。他窣窣起身,紮起頭髮、沿著湖畔走,折了邊上的一根枝枒,邊走邊攪亂湖中的倒影。
心思越攪越亂,馮之鵲拉緊了領口,腳下的步伐幾乎奔跑起來,那個水中破碎的人影卻總要跟著他。他心底產生強烈的心願,超過了一切現實:他想掙脫那個自己。
可這自然是不可能的願望。馮之鵲沿著湖跑了半圈,手中的樹枝勾到水底石頭,「啪嚓」地由中間斷裂。剩下半截亦從手中滑落,他踉蹌地停下。
晃動的波紋中依然是他,感覺喉頭彷彿被東西哽住。抬頭望向天空,餘光才瞥見隔岸佇立了一人。
「啊……」
霍翦身上穿戴好了盔甲,在岸邊站著,遙遙與他相望。天地無聲,越發明亮的晨曦中他們凝視彼此。然後是水聲,霍翦一腳跨入湖中,就像分開了萬千的流水、向他走來。
馮之鵲愣愣地看著,對方走過了三分之一的湖,水挺淺的,只到霍翦的膝蓋。但不曉得為什麼,卻讓他好像隨時要沉沒。那岌岌可危的孤單身影使馮之鵲心急了起來,沒有太多的猶豫,嘩!他跟著跑入了水中。
水下的阻力比他想像得更大,可他依然奮力移動腳步。拖曳拉長的水紋被拋在背後,他們各自穿過半個湖泊,到了水中央,便緊緊地抱住對方,壓抑多時的眼淚也隨之滑落。
波光泛開,他們皆未出聲,遙遠處的戰鼓催動著小浪,翻捲起鐵甲與牡丹披肩、將軍與將軍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