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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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翦離開後,住宿處的主人在廊上來回走動,與妻子兩人皆是難以成眠。
這一夜不知怎麼,馮之鵲亦睡得不安穩(wěn)。夢裡都是國破的山河,可在那兒他只是個尋常的亡國將軍,沒有霍翦在。
「你在哪兒……」
夜半朦朦朧朧地醒來,發(fā)現(xiàn)那人竟真不見蹤影,他在黑暗中喚了幾聲,只有拍打窗戶的風(fēng)聲應(yīng)答。馮之鵲下了床,披上衣服便也來到走廊上,同主人夫妻倆一起無言地等待。
清晨雪停,那對夫婦在雞鳴的催促下、打著哈欠回歸新一天的忙碌生活,留下馮之鵲依然不安地等著,腦子越來越鈍、四肢凍得失去知覺,終於等到了疲憊不堪的歸人。
人未下馬,馮之鵲已跑到身旁。見那人模樣,狠狠地愣了愣:
「你受傷了?」
背部傷口流出來的血,凝固後在霍翦盔甲上形成一層暗紅色的殼。馮之鵲瞬間清醒,有些焦急地望著他躍下馬背。啪!面前的積雪被踩出了厚重的腳印,這份焦急在對上霍翦的眼神時,很快轉(zhuǎn)為不知所措。
「霍翦?」
話音未落他的肩膀被死死抓住,那人俯身瞪視他,一雙眼佈滿了可怖的血絲。他近距離地打量、目光彷彿要在馮之鵲身上鑽出一個洞來,手指深深地嵌進(jìn)後者肩膀,對方疼得發(fā)顫他都沒有察覺。
這樣的注視持續(xù)了將近半分鐘,霍翦鬆開手、轉(zhuǎn)而扯住了他的臂膀。他被他一路拖回房間,途中沒有掙扎,只是跌跌撞撞間生出了無限的恐懼和委屈。
「嗚!」
霍翦將馮之鵲推到舖上,抓著他藏在衣袖裡的手,擺到眼前將彎曲的五指攤開。手心的軟肉、手背的疤痕……有如相當(dāng)用力地確認(rèn)了它們的存在,霍翦緊咬牙關(guān),最後才看向馮之鵲的臉。
那人閉著眼睛,細(xì)細(xì)的睫毛上掛有淚痕。他實(shí)在不知道霍翦怎麼了?上哪兒去了?夜裡等待時住宿處主人怎麼也不肯說、他本來還想等對方回來後問問他的。
可霍翦的舉動就像著了魔,已經(jīng)確認(rèn)過他的手,仍窣窣地剝開馮之鵲的領(lǐng)口、將衣裳一件件褪下。直到他一絲不掛地晾在眼前,乾瘦的身軀因寒冷與恐怖而輕微痙攣。
平板的胸劇烈起伏,皮膚在每次吐氣時沿著肋骨的形狀凹陷?;趑逖鄣卓駚y的顏色終於消了下去,他壓在馮之鵲上方、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他。
馮之鵲睜開眼,對上那人陰沉的目光。霍翦身上帶著風(fēng)雪的氣味,還有血,同樣融入了沙啞的口吻:
「那時候,從郭知縣府上拿出來的劍,可都在你手上?」
馮之鵲渾身一震,好半晌無法出聲。這時霍翦向他又逼近了幾寸,籠罩的陰影彷彿具有實(shí)體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張小臉越發(fā)蒼白,他低下頭、卻誠實(shí)而詳盡地回答:
「長劍、交給姊姊了。進(jìn)攻皇城前……法悟軍師來找過我,我和他衝突……可還是擔(dān)心姊姊遭遇危險(xiǎn)。」
他努力地?cái)D出話,說完發(fā)現(xiàn)這事情有多荒誕。張了張口,驚覺自己無從辯解,一下子急起來,以近於哭腔的語氣道:
「但我不曾出賣渚軍?!?/div>
霍翦閉了閉眼,要說心下沒有怒氣、那肯定是假的??伤棠椭?,伸手撥開了馮之鵲額前的碎髮。那人的皮膚異常得涼,在他手掌下瘋狂打顫,他嚥了口唾沫,不禁苦笑:
「……我知道,你根本什麼也不曉得?!?/div>
「對不起。」
有如洩了氣,霍翦收回手、同時直起身子。馮之鵲仍仰躺在原來的位置不敢挪動。只有一雙手想抓住什麼,便死死地?cái)€著床單,摳得掌心都多出了幾個指甲印。
霍翦坐在床榻邊緣,把臉埋進(jìn)掌中。他已意識到自己前一刻的失態(tài),卻沒有辦法把那名可憎的女子從腦海裡驅(qū)趕出去。
「你、碰上姊姊了?」
「也不算──我去追趕梁國逃亡的隊(duì)伍,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而已。」
他說了謊,馮之鵲怕是也隱約猜想到了真正的事實(shí)?;趑迓犚娝麕状斡杂种沟穆曇?,仍在他開口之前問道:
「若璇妃始終執(zhí)迷不悟、非要與渚軍作對,你認(rèn)為又當(dāng)如何?」
此話一出,有幾秒連呼吸聲都止住,隨後馮之鵲急急地答道:
「讓我去和她說吧。我會說服她的……我會努力的。」
霍翦沒有回應(yīng)。話語激起的漣漪緩緩擴(kuò)散,他們?nèi)斡伤较ⅲ凰嫦掳党睖印?/div>
沉默片刻,倏地聽見馮之鵲壓抑的哭聲。斷續(xù)的幾句道歉,恐怕他自己都不明白做錯了什麼。其實(shí),璇妃的事他們壓根沒有好好談過,這一次,倒是霍翦洩漏了自身真實(shí)的想法。
諸多犧牲,究竟所為何物?連此刻受他傷害的是馮之鵲、而非璇妃,都讓他感到怒火衝燒。他匆匆地拉過被單,欲替馮之鵲遮蓋身子,那人卻猛地抱住了他,像藤蔓一樣纏上來。
盔甲上的鱗片壓得他生疼,馮之鵲此刻打從心底覺得自己不對。他病了,病得思緒模糊。這一夜發(fā)現(xiàn)霍翦不在時,他感覺到自己一無所有,若連對方都失去他將徹底地?zé)o處容身。
沒了霍翦,他回哪裡去?他用什麼保護(hù)他僅剩的親人?這些混亂的問題擠在纖弱的身體裡,簡直把他進(jìn)一步地推向死亡的畏懼。他不想死,而甚至不想死的理由都包含霍翦。
那人想把他從身上拉下來,他卻伸長手臂、死死地勾著霍翦的脖子?;趑蹇偹惚凰麕У搅舜采?,試著撐住身體時,碰到他印上鱗甲痕跡的胸腹。
馮之鵲抱著他不停地哭,悲慘的模樣卻讓另一人止不住這樣的想法:若他能讓眼前的人變成璇妃,該有多好?那他割斷她的脖頸,一切就全結(jié)束了。
他忍不住掐緊了馮之鵲的腰,各自抱著渾沌的念頭,後者的哭以昏厥告終。在他失去意識後霍翦看著他許久,感覺身周的時間靜止,他又見到了描繪南國皇妃的長長畫卷。
瞧著身邊的馮之鵲,缺乏血色的唇依稀就是璇妃的下半臉。霍翦伸手扳開他的嘴,可那人連柔軟的舌頭都是如此溫順、無聲地接住了他的指頭。
2.
他們一路趕回渚國,霍翦再也沒提那一夜失敗的追擊。馮之鵲大多時間挨在他身上虛弱地昏睡著,不過,抵達(dá)皇城的那個下午,他卻相當(dāng)清醒。撥開帳幕看見巨大的城牆矗立在雪地上,綿延無盡。
相比故鄉(xiāng)的景色,從磚牆、到上方探出頭的建築頂部,皆有著明顯的稜角。一切剛硬冷冽,轟然打開的城門都透露著肅殺。
霍翦跳下馬車與守城的士兵交涉,馮之鵲獨(dú)自留在車裡頭,不知怎麼生出了一股預(yù)感。他聽見窗外對話的人突然提高音量、霍翦似乎和士兵起了爭執(zhí),便移動身子,把自己也挪下馬車。
「霍某可沒聽說──」
外面的爭執(zhí)戛然而止,兩個站在霍翦身前的渚兵把視線移了過來。他們目光相當(dāng)不善,在看清馮之鵲的面容時,更生出了幾分不屑。
「將軍若不信,儘管在此抗命罷。到了陛下面前,您再確認(rèn)不遲!」
士兵兩手一攤,臉上帶著嘲弄的笑容,轉(zhuǎn)回霍翦的方向、仍不時以餘光打量馮之鵲。北方特殊的口音使他們說話都像殺氣騰騰的挑釁,霍翦聞言反射地把手按上刀柄,士兵倒退兩步,卻也很快露出惡狠狠的神色,雙雙舉起了自己的刀。
「將軍這是何意?」
霍翦沉默著,放在刀柄上的手用力到青筋暴突??伤K究撒了手,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馮之鵲面前。
蹲下身,有如好不容易才吐出聲音,他看著馮之鵲睜大的雙眼,無力地道:
「皇上下令,我們一回城,就要他們將俘虜……將你帶到大牢去?!?/div>
馮之鵲愣了下,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產(chǎn)生多少害怕的感覺,只是方才奇異的預(yù)感成真了。他的視線越過眼前的人,看那兩名士兵,他們提防著霍翦將他放跑,此時舉刀悄悄靠近,想他若有逃跑的跡象、便會直接攻擊。
「那……也只能去一趟了吧。」
霍翦被他平靜的語氣弄得愣住了,馮之鵲搭住他的手,這一刻似乎在對方臉上發(fā)現(xiàn)了憔悴的顏色。他趕緊垂下眼睛,放低了音量,聽上去有些微弱,但大抵仍是堅(jiān)定的:
「我可以等你再把我?guī)С鰜怼N抑滥阌性S多事要處理。雖然我也不明白,可是沒有關(guān)係?!?/div>
他頓了下,心頭總算生出點(diǎn)不安,可他控制住了自己。
「到了大牢會怎麼樣、為什麼一定得去……之後總會知道的,我等你全部告訴我。」
心頭不禁顫了顫,霍翦望著他,倏地瞪大了眼。他近於發(fā)抖地捉住了馮之鵲的手,輕輕問:
「若這都是真心話,為何你卻帶著如此悲苦的表情?」
馮之鵲呆住了。其實(shí)他哪裡不明白?有些事情那人也沒法告訴他,而即便霍翦總想保護(hù)他,也會有他們都無力控制的局面──因?yàn)檫@兒不是前線。
可他把一切交託給霍翦,所以他就算在心裡編織不理性的理由、也願意什麼都相信。這可說是潛意識的念頭了,若不如此,他沒有第二種辦法面對至今發(fā)生的種種。
「有一點(diǎn)點(diǎn)、難過而已?!?/div>
另一人正想開口,兩個渚兵已來到他身後,在他出聲以前打斷了他們:
「霍將軍,您準(zhǔn)備怎麼做?」
霍翦咬緊牙,經(jīng)過數(shù)秒的默然,他猛然起身、把馮之鵲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手中,他用身體擋住了士兵,同他道:
「你隨他們?nèi)ィ裟沉⒖腾s去陛下那兒請求召見。」
「好?!?/div>
轉(zhuǎn)過頭,霍翦怒目瞪視著渚兵,後者雖然看輕這個如今聲名狼藉的長官,卻仍下意識的抖了抖。他滿面陰沉地放開馮之鵲,後者卸下了身上的劍,便安靜地走到士兵面前。
他太過乖巧,故而士兵們有短暫的時間都忘了他梁國將軍的身分。等到他們想起來,便也產(chǎn)生了諸如「妖孽」之類的想法,他們怒不可遏地給他加上手銬與腳鐐,似乎對於所謂的紅顏禍水、比真正的敵方軍人還要厭惡幾分。
3.
在牢中醒著的時間反而長了,馮之鵲回想著那時的噩夢──那天他昏厥以後,依稀感覺霍翦壓在身上,將他折騰了幾回。他記得一片黑暗中、某些對方折磨他的片段。那人似乎脫口喊過一句:妖女──
馮之鵲說不明白、但心下就是知道,現(xiàn)在他受苦霍翦才多愛他一些。這樣想,陰冷潮濕的地牢都不至於讓人無法忍受。他藉著狹窄的窗子往外看,期盼銀白的天空同樣能迎來春日。
他說了等霍翦帶他出去,可自己的身體先一步承受不住了。畢竟地牢的環(huán)境絕不適合初至北方的人,不過兩天,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失去知覺。
霍翦仍沒有來,據(jù)說皇上忙著料理國務(wù)、遲遲不肯見他。所幸有個好心的守衛(wèi)把他的狀況透露給霍翦,第三天早上他便被告知將有大夫來看他。
「瞧您……手腳都被積水泡爛了,這不出事怎麼可能呢?若有鑰匙,我就幫您把這些枷鎖卸下來啦!不過您放心,待會兒來的那個大夫是得了皇上允許的,您就拜託他在聖上面前說幾句、給您換個好一點(diǎn)的地方吧!」
守衛(wèi)的老人在欄桿外碎碎唸,馮之鵲迷惘地看著他,他發(fā)現(xiàn)後立刻「哎」了幾聲,搔了搔頭,確認(rèn)四周沒人,才壓低嗓音和他解釋道:
「皇上不見霍將軍,還是因?yàn)楣⒐晗壬谧柚拱?。但託人說了要給你請大夫,皇上倒是很快答應(yīng)下來。哦……照他們的說法,你這樣的戰(zhàn)俘也不能隨便死掉是吧?哎,真羞辱人吶?!?/div>
「您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老人一連串的解釋,聽得馮之鵲暈頭轉(zhuǎn)向??煽倸w感受得到對方釋出的善意,因此他問了一句,那老守衛(wèi)的表情馬上變得古怪起來。
「您不曉得,咱家孫兒現(xiàn)在正在南方打仗呢──據(jù)說您在最後攻城時幫了渚軍不少,可不是嗎?那您就是咱家的恩人啦!」
馮之鵲才知道,他的壞名聲是出於流言、好名聲卻也是。光是渚軍內(nèi)部對他就有許多不同的看法,他真的第一次這麼切身地認(rèn)知到,他們會把這些看法帶來他身邊、而他無可避免地將受其影響。
「謝謝您。」
忽然想起小時候,在懷香閣裡的日子似乎也與這些「旁人的說法」密不可分。只是那時他太小了,就算是溜到街上遇見有人向他說唾棄的話,他也沒有太深的感覺。
──一家子的叛將呀。
梁帝的聲音毫無預(yù)警地撞入腦海,馮之鵲心底一驚,抬頭看向牢房外時,面上不由自主地顯出驚慌。但這時候,老守衛(wèi)聽見入口傳來的腳步聲,匆匆忙忙地撇下他,上前迎接來者。
「大夫,您可總算來了。這裡、這一間!」
馮之鵲仍失神著,那一襲白衣的大夫已經(jīng)在守衛(wèi)的帶領(lǐng)下走到了牢房門口。寂靜的空氣霎時凍結(jié),他狠狠一抖,過於熟悉的臉孔使他瞬間忘記剛才所想,只能僵硬地望著前方、逆光佇立的陸廣英。
「好久不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