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美玉妃
1.
一騎快馬在雪夜裡化作飛速移動的小點,霍翦隻身狂奔,身邊就是百丈深的懸崖。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恨不得前進的速度再快些,連自己若錯過了梁國太子逃亡的隊伍該怎麼辦,他都沒有設想。
馬蹄踩碎一處鬆動的石塊,本就狹窄的山路直接崩裂了一半。霍翦即時拉住馬,退開數呎,駕著坐騎飛越坍方處。住宿處的主人給他指了前往襄國的近道,一路地勢險峻、險象環生。
而進入平緩的峽谷後便也靠近襄國邊境。他在必經之路上徘徊,時時留意著天地一色的雪景變化,等風雪迎來梁國逃亡者的蹄聲。
深夜的暴雪呼嘯有如鬼哭,胯下的馬匹噴著氣、難捺躁動。
他做了遇上璇妃的準備,心情不可謂不複雜。多日以來與馮之鵲的相處自然影響了他對這位女子的看法,可最早聽聞妖妃使故鄉受災的傳聞,在他心底似乎又根深蒂固。他對她的印象既複雜、也稱不上理智,而他至今都還未真正地見過璇妃。
畫卷上的女子自然明豔異常,霍翦記憶最深的卻是她拖長的裙襬,好似席捲故地的惡水,翻捲起片片殷紅的花瓣。
已經進入襄國了嗎?不、不應這麼快的。
霍翦在離邊境城牆稍遠的地方,任馬兒來回漫步。他開始假想誅殺太子的情景,腦海裡仍舊不時掠過與璇妃有關的念頭。假使今日不能攔下他們,日後渚國面對的將是新的敵人……是璇妃帶著太子離開的嗎?她為何不肯讓這無邊的戰火停下來?
風雪絲毫沒有轉小的趨勢,馬兒顯露出疲態,止住腳步發出陣陣粗喘。霍翦幾次疑似聽見了人聲,策馬趕過去,看見的不是斷裂的枯樹、就是在雪中翻滾的石頭。
不知不覺,天快要亮了。
霍翦感到莫名疲倦、才想起自個兒抱傷在身。腹部的傷口結上一層薄霜,可他咬著牙不願離開。再等一等、每一秒都像是要遇見他的目標──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雪落初停,第一道日光從原野那端探出頭。遠處的城牆上,襄國士兵懶散地掃著雪。霍翦靠在一塊巨巖的背風處,挪動身子,披風上抖落了半融的冰水。
恐怕不能繼續等了。
既已日出,就算他遇見太子逃亡的隊伍,發生衝突也可能被城牆上的士兵發覺、遭遇襄國的阻礙。
霍翦不甘地閉上眼睛,重重地呼了口氣。準備從原路折返,整晚的徒勞無功讓人洩氣,他的面色難掩陰沉。翻身上馬,拉住韁繩的手幾乎已失去知覺,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馬隊急馳的聲響,從一片矮地外的樹林傳出。
撞破寂靜的冬日矮樹叢,那支模樣狼狽的隊伍讓霍翦驀然瞪大了眼。幾個負傷的梁兵護著一名黑衣的青年人,他的視線追隨著對方──錯不了,那衣上的紋飾正屬於梁國太子。
颯!他向馬隊疾馳而去。對方發現他的身影,整支隊伍加快了腳步。然而,從梁國皇都一路至此,坐騎早就疲憊不堪。士兵們焦急地抽打馬屁股,卻未能加快多少速度。
「咚」的聲,反倒是太子的馬兒支撐不住,在雪地上一滑、連人帶馬地栽倒。
「殿下!」
霍翦緊夾馬腹,抽出刀,一路割開了風聲。他眼裡剩下那個被驚慌士兵包圍的身影,他離太子越來越近,十米、九米、八米……馬兒撞開了梁兵,而他自馬背上翻下。
彎刀如鉤,挾著一路衝刺的勢頭、揮向不復高貴的頭顱。黃澄的艷色像一夕怒放的花盞,從某個黑色的斗篷下鑽出。手中青鋒凝結了連日的風雪,「鏗鏘」地與刀鋒對上,霍翦有瞬間的停滯,他脫口:
「之……」
那當然不是馮之鵲。白色的面具泛著一層銀白冷光,披散在後頭的長髮縱然凌亂,其中仍插著繁複的頭飾。那人架開他、迅速回劍護住自己人,在士兵的扶持下,太子重新跨上馬背,人未坐穩,便飛奔了出去。
梁兵向霍翦一擁而上,卻被刀上的勁道逼退,唯獨黃衣人破出一道進攻的口子,掠過同伴、同時道:
「你們先走。」
面具下傳出的是堅毅清脆的女聲,反手一劍自霍翦肩頭擦過、迫使他後退放棄追擊的機會。霍翦站穩腳跟,梁國的士兵們在掩護下重整步伐、追著亡國的太子而去。除去女子以外的隊伍和他拉開了距離,好不容易燃起的信號亦衝上天空。
從這裡貌似都能聽見城門傳來的騷動,可想而知,受通知的襄國士兵不用多久便會趕來。
劍鋒橫過亮黃身影,攔住了他追向太子的視線。將目光轉向眼前的人,長裙下襬為了行動方便,已割開至膝蓋上緣處。搖搖欲墜的髮飾簇擁著一張死白僵硬的面具,在這之下,一截白皙的脖頸卻暴露了姣好的線條。
看著這不似戰士的身形,卻正是最棘手的敵人。良久,霍翦沉聲道:
「……久仰璇妃娘娘大名。」
對方微微頷首,一身華麗的牡丹衣裳與留在三里村的馮之鵲驚人相似。若非她那身玲瓏的曲線、和光滑無傷的纖纖玉手,興許旁人真會錯認他們。
「想必您就是霍將軍。」
彷彿能感覺到女子無懼的微笑,霍翦卻緊盯著她手中的武器、難以移開注意力。如此別緻的長劍,要辨不出也難,他不用片刻便什麼都明白了,因而持刀的手倏地收緊。
「妖孽禍國!」
刀尖猛地劈向璇妃,後者輕巧地扭腰避開,大刀在空中,霍翦硬生生地改變了刀鋒的方向。璇妃措手不及地拿劍硬擋,刀劍相撞,她當機立斷地又退了幾步。
霍翦走的是剛猛的路子,璇妃過了兩招便看出來,以自己靈巧的走位避其鋒芒,並從空隙中出劍。所使的劍招與馮之鵲相同,但在她的運用之中翻出更多華麗的花樣,虛招與誘敵的動作增加了一倍之多。
這樣的模式本就易使敵人浮躁,況且霍翦的重心不在她身上。眼看太子與剩餘的隊伍接近城牆,他壓不住怒氣,冷著口吻出聲的同時、刀法越加狂暴。
「皇都地道裡,橫著無數嬪妃的屍身。霍某本來想不透,怎麼其中偏沒有您……現在才豁然開朗,助紂為虐者,怎麼會和那些犧牲品在一塊兒?」
他險險地斬斷一截銀釵,珠玉閃爍著破碎前的光芒,被一腳踩進雪地裡。璇妃哼了聲,倏地一劍挑偏了霍翦的武器,空出來的手拔下斷裂的首飾、刺向敵人的眼窩。
霍翦搶在她之前捉住了她手腕,反手一扭,耳邊傳來骨頭嘎啦作響的聲音。璇妃吃痛卻未失去判斷力,她順著霍翦使力的方向在劍鋒上一蹬,隨著「嗡」一聲鳴響,在空中翻了半圈穩穩落地,掙脫了對手的束縛。
下半臉的面具鬆脫,露出了未施胭脂的唇,下一秒抿成條死緊的線。她扶正面具,持劍重新擺出了迎敵架式。
作為對手,霍翦自然不會等她準備好。她後腳剛站穩,大刀帶著猛烈的風聲劈至頭頂,她在眨眼的時間內做出分析,曉得自己若側頭閃避、這一刀將劈碎她的脊梁骨。
她扭動腰肢,頭上僅剩的簪子極為驚險地迎向刀面。簪上玉製的花朵恰巧將刀鋒卡進兩片花瓣之間,璇妃隨即以舞蹈般的姿態矮身作圓,讓簪子嵌著大刀從她飛散的髮間滑脫。
劍柄往霍翦軀幹猛擊,自己藉著這股力道往反方向退。簪上的玉花碎成粉末,替它的主子有驚無險地化解了危機。
霍翦欲再上前,腹部毫無預警地傳來劇痛。隨著璇妃的目光往下看,鮮血從盔甲間滲出、不知何時滴答地淌了一地。
「還以為有什麼深仇大恨,抱著這樣的傷,都要追過來嗎?」
該死!霍翦現在稍一用力,便牽扯到撕裂的肌肉。他感覺到面具後方的眼正觀察著他的傷勢,便強忍住痛楚,冷笑了聲:
「呵,令弟可也拿著與您成對的另一把劍,把郭知縣的胸脯捅出血洞的。霍某還記得當時怎麼把劍匣交給他、又是怎麼答應他,好好安葬流蘇姑娘。」
璇妃僵住半秒,眼光移向了手中的長劍,雪白的劍身上映出她一瞬睜大、又慢慢恢復原狀的瞳孔,似是心下了然。霍翦提起流蘇、馮之鵲,她內心鐵定受到震撼般的動搖,不然的話,即可斷定她是無心無情的妖怪。
只不過霍翦這番話起了與他原意截然相反的作用,她的指甲摳進了劍柄的紋路裡,放低重心,由著衣上花瓣紛飛,長劍展開一輪快攻。
「您竟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提起流蘇呀……說來,不將您在此斃命,您大概也不會放過舍弟了吧!」
青鋒翻出無數個劍花,幾次真刺中了霍翦。幸有盔甲保護,霍翦僅受到力道的衝擊而已。他將心力放在防禦甲冑以外的部位,應對著璇妃狂風驟雨的劍招,忍不住怒吼道:
「璇妃,我只問妳為何看著天下陷於水深火熱,而自己享盡富貴、無動於衷?」
「哈,我?」
城牆那端,襄國的士兵騎著快馬向他們趕來,時間的壓力使霍翦處於嚴峻的劣勢。他試圖從璇妃動作的間隔中反擊,對方靈巧閃躲的身法令人狂躁不已,他自知不可繼續,眼裡盯著女子的武器,卻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停手。
那種撕裂般的感受是怎麼回事?想像她美豔的笑、就能回想起百姓絕望的哭。不止如此,血腥的畫面和馮之鵲單薄的側影都重疊在一塊兒,被那飛懸的劍尖砍碎──他終於明白這世上自己獨獨無法諒解這個女人。
「您最好便將霍某刺死,否則令弟與您如此相像,霍某都不曉得見了他、自己會做出什麼來。」
他口不擇言,說出來的話卻無法撼動璇妃的決意。她的眼色沉了下來,劍勢依然逼得霍翦只能狼狽招架。她自然看得出對手的一舉一動被流血的傷口所牽制,便故意不斷地變化出劍方向,使他非得要轉動身體抵擋、加速失血。
「霍將軍可放心吧,您未必會再見到他的。」
嗤!璇妃抓住霍翦回防不及的破綻,一劍削過了他手臂。大刀險些脫手而出,霍翦顫顫巍巍地退了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他忽然低笑:
「那他肯定要傷心極了。」
璇妃本要進一步地進攻,聽見這話,身體不自覺地僵了下。再回神,霍翦的刀鋒已劃出半個圓、重新來到眼前,她匆忙閃避,「呸」了聲道:
「別可笑了!」
霍翦方才不過是虛晃一招,真正的目的在於尋求脫離的空間。璇妃一退開,他立刻向馬停的方向疾退,那頭襄國的士兵已來到近處,嚷嚷著要他站住。
他絕不可能照做。上馬時背部無可避免地暴露了一個大空隙,反應過來的璇妃砍向他、卻終只在他背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口子。飽受驚嚇的坐騎像飛箭般衝了出去,馬蹄揚起的雪花迫使璇妃停下腳步。
以袖遮擋,待雪重新落下,身前只餘蹄印。襄兵們跑到她身旁,看看她、又看看揚長而去的霍翦,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腦袋,關心道:
「呃、大人,您沒事吧?」
「沒事。那傢伙──別讓他走了!」
襄國士兵面面相覷,卻是誰也不想冒險遵循她的命令。璇妃會意過來,有如被提醒了作客他鄉的事實,恨恨地把劍插入雪中,許久以後,才道:罷了。
另一頭,士兵和璇妃一下便被遠遠地拋在後方,霍翦撕開披風,以碎布纏住了傷口。藉由太陽升起的方向判斷位置,他往西北方奔去。
重新返回了來時的道路,沿路的雪地上留下了點點鮮紅。自己本來可以將梁國太子解決的,卻未料到對方身邊仍有強大的護衛……女子亮黃的身影在眼前浮現、尤其想起她手上那柄劍,教他幾乎咬碎一口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