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鐵蹄
1.
出兵當日霍翦天未亮便出了門,整座奐城靜悄悄地迎來黎明,連公雞都忘了要啼。馮之鵲按霍翦交代的時辰
,提前收拾好行囊,換上一身甲冑。鏡中的軍人有如隔世般陌生,他拿面具在臉上比了比,明明都是素色的款式、看上去卻很不一樣。
是面具的五官變得成熟了些?還是他自己的變化?馮之鵲不得其解。拿劍的手已經不大會痛了,他轉動腕部,那劍法的一招一式即便有段時間未使用,依然像刻在骨子裡般的熟悉。
調整氣息,試著回歸於過去持劍時心無旁騖的狀態,不知怎麼卻好像總定不下心。
接近離開旅館的時間點,窗外隱約傳來孩子的吵鬧聲。馮之鵲放下劍,繞至走廊去,悄悄地靠近那望得見後院的窗子。
「燒掉它!」
旅店的孩子與另一個陌生的女孩在一塊,正蹲在小小的火堆旁。瞇眼細看,孩子手中抓著一張繪有人物的畫紙,揮舞著、紙張邊角迅速地舔上火舌。
看不清畫中人的臉,那顏料塗成的衣裳卻分明黃澄澄的一片。
星火天女散花似地飛舞,旋轉著,恍惚好似圍繞狼煙上升的焰光。稚嫩的叫好聲中,馮之鵲轉身往長廊的另一端走去。手掌不自覺地放到覆蓋冰冷鐵甲的胸口處,感覺心跳得好快。
他得去通知陸大夫,他們要走了。
來到那個人的房門前,馮之鵲盡量平復心情、方動手敲門。奇怪的是,他叩完門等了好一會兒,陸廣英始終沒有來應。
對方這幾天狀況一直挺穩定的,應不至於發燒才對。那是睡熟了嗎?馮之鵲轉頭看向樓梯的方向,雖然士兵還未上樓催促,但他好像已感覺到地面的震動、是成隊馬蹄緩緩走過街道的聲響──他想他必須叫醒陸廣英。
「那個,陸大夫?」
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嘎吱」的聲,心臟跳了下,馮之鵲突然感到不對勁。他放輕腳步走到屏風後方,果不其然,醫者與他的藥囊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副斷裂的手銬躺在平整的床單中央。
走上前看,馮之鵲愣了許久。那副手銬的裂口處有磨損的痕跡,顯然銬住的對象早已有計畫破壞。陸廣英想逃,這本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他幫忙送飯送水、偶爾與陸廣英還說上一兩句話,竟然毫無察覺。
……得告訴霍翦!
馮之鵲回房拿了行囊,又往樓下跑,想著要先託士兵傳話給將軍。未料才踏下兩格階梯,便聽見樓下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他腳下一頓,反射地退回二樓。
「將軍,別來無恙呀?」
隔著欄桿往下看,莒市那腥紅的披風斜斜地拖在地上。他站在旅店門口,幾乎把整扇門都擋住。可從他肩膀上的縫隙看出去,馮之鵲依然瞧見霍翦在店外,臉上的神情相當難看。
旅店裡的士兵不見了,也未見耿香蘭身影。莒市的背影抖動了幾下,似是笑著:
「將軍何不乾脆佔梁地自稱為王?嘿,反正──也差不多了?」
「你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霍翦「刷」地抽刀,背後的部下同樣舉起武器、指向口出妄言的狂徒。可莒市有恃無恐地攤開手掌,仰頭大笑道:
「皇上面前都能說的話,到將軍您這裡可就不能講啦?」
有一瞬間,馮之鵲感覺莒市仰起的臉似乎和他對上了視線。下一秒,那人上前兩步、乾脆將脖子往刀鋒上撞。霍翦心中真有殺他的意、卻仍得顧忌至此未出現的耿香蘭,刀一轉改由刀背抵住莒市,眼色又沉了幾分。
「敵前拒戰、以無稽之謠言拖累士氣,待返回皇城霍某必將與皇上報告,你請好自為之。」
「那還要看看咱們的消息快、還是您的快?」
霍翦猛然一頓,刀身「嗡」地甩在莒市臉上。高壯如莒市都因這一下而踉蹌了兩步,摀著鼻子、似乎流了血。
「皇上定會判斷。」
他聽聞霍翦冷冷的話,落到最後兩字,居然帶上了細不可察的顫音。果真是美色亂人方寸,莒市狂笑著,手一抹便把血抹到了門框上。仍嫌不乾淨、又扯下那不合適的披風擦手。
「噁心、噁心啊!將軍可知自己身上有股讓人想吐的味道?哦呵──說來耿將軍捎來一問,想知道那名姓陸的大夫在哪兒?」
「已拘了起來,待戰役結束自會處理他,不勞兩位操心。」
「嘿嘿,是嗎?」
馮之鵲倏地回過神,短短片刻間好像明白了什麼。他甚至不及細想霍翦說的「處理」為何,腳步已經踏下階梯,聲音也自冒了出來:
「我請人……先將陸大夫、帶去城外了。」
他說得不夠肯定,恐怕語氣與表情雙雙出賣了他。霍翦看向樓梯,花了好幾秒才理解他的意思,面上露出僵硬的神色。莒市扭過頭時更是直接將荒唐寫在臉上,他歪著臉道:
「瞧瞧,這又是誰?可不是咱們的軍務,要輪到這樣一個敵國的敗將──哦不、該說是營妓,來管理了吧?」
「我不是營妓。」
也不知因為腰間配了劍、或是換上了戎裝,馮之鵲瞪大眼睛,反駁的話說出來連平日的自己都不會相信。一說完他便回過神,目光不自覺轉向霍翦。
「他是霍某任命的部將,頂替本該身在前線的耿將之位。」
霍翦並未看馮之鵲,可後者的話聽在耳裡,便提醒了他:自己一步都不能讓。
事到臨頭莒市的打攪實在令他厭煩至極,另一種切身的意識卻使霍翦內心有些發涼──他欲斬莒市,壓住怒火的是對此人背後之人的顧忌。可他本不當如此,就像過去對士兵、對陸廣英,該鎮住的便得下手,他沒想過自己會受制於旁物。
此刻不容他深思。他沉聲叫莒市退開,莒市輕蔑地瞥了馮之鵲一眼,站到一旁,擠壓著奇怪的聲線道:
「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將軍、這樣的部下,可笑、可笑呀!」
馮之鵲走下一樓,霍翦亦來到樓梯口,有意地擋住了莒市的身影。走吧。霍翦道,他們無視了還在故意哀嘆的怪人,一前一後地踏出旅店。馮之鵲最後瞄了莒市一眼,他發現那人的眼光冷冷的,既不瘋狂也不像被怒火沖昏頭的樣子。
反倒讓人更加坐立難安。旅店外霍翦令士兵牽馬,留下馮之鵲在身旁,他壓低聲線問道:
「陸大夫逃了?」
「……是。」
從霍翦覆於陰影的臉上很難看出他的表情,馮之鵲捏住了放在身前的手,久久聽見頭上落下一聲荒謬的笑:
「不必放在心上。這件事其實對眼下的戰局並沒有太大的影響,若有人有心放走他,那也是為了回國後朝廷上的目的。只是,我們這可還未拿下國都呢。霍某真沒想過,事到臨頭卻要對付自己人!」
馮之鵲低頭不語,霍翦按住刀柄的手就放在他眼前,握得死緊、彷彿都要把自己的手掌掐出血來。
「我是不是、害了你?」
他注視著過度用力的手指,輕聲地問,卻見對方忽鬆開了掌心,反道:
「怎麼會?」
士兵牽來了坐騎,那匹帶他們逃出西陽關的馬被牽到馮之鵲身旁,一下便勾起了許多記憶。那些具體的事由不需多提,霍翦自然和他同樣清楚,馮之鵲還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忍住了,出發前不應談這些。
「……沒事的。」
霍翦看出他的心思,只是搖了搖頭。兩人跨上馬背,馮之鵲望向他抱著心事的背影,戰鼓在遠方聲聲催促。
2.
國都北側的城牆,過去從未真正地被作為禦敵之用,大概建造時也想若兵臨城下,有沒有這堵牆都無太大分別。故而目前架設到牆上的弩箭皆是臨時準備,法悟親自在牆中坐鎮、聽士兵前來匯報渚軍的動向。
奐城距離國都不過幾十哩路,中間全是平原。渚軍靠近到一定的距離後慢慢地散成扇形,準備全線進攻的意圖相當明顯。法悟命士兵將數量已不夠的弩箭再搬到更分散的地方去,士兵有些遲疑、他便厲聲道:
「把弩全留在這兒又有什麼用?咱們整個城牆都得守住。快去傳達命令、也要確認羽箭的供給順暢。」
「是!」
得令的士兵匆匆跑出去,在走道上轉了個彎,遠遠地看見自己的同伴。他正要出聲喚人,手臂猛然被抓住、整個人扯進石牆裂縫的隔間中。
他正想大聲叫喚,鋒利的劍尖已經抵在後頸處。悶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軍師在你出來的那個地方嗎?他身邊有幾個士兵?」
梁國士兵一陣心驚,最致命的部位被人指著,他卻仍冒險在狹小的空間轉過身。背後那人下意識地縮了下手,因此劍尖只是稍稍劃過了他的皮膚,士兵一下子看清那面具,失控地顫聲:
「將軍?」
馮之鵲僵了下,憑他的身形,會被認出也是可以預料的事。他不認識這個人,可依然想起梁國的士兵曾都是他的責任。他們站在他背後相信他的帶領,卻不知他其實也從沒能肯定過方向。
「……回答我。」
無法回應對方的叫喚,馮之鵲只能把劍再往前貼近一點。士兵瞠圓雙目看著他,似乎不能接受此刻的情勢。
「不,您不該是這樣的!這是敵方的盔甲吧?您難道要向梁國的弟兄們刀劍相向?」
馮之鵲默然幾秒,劍尖稍微擺低了。他垂眼看著劍上的倒影,問道:
「你為何站在這兒、為梁國而戰?」
「什麼……這是我的家國啊!我身為梁國人,自然要守住這塊土地!」
士兵答得毫無猶豫,那理所當然的信念,不正是最早馮之鵲自己的想法?可是保衛的目的是什麼他卻不知道。他重新看向士兵,隔著面具,定定地注視著對方的眼。
「鴻安城、奐城,那些剛剛丟失的城池裡所住的人,正在受苦嗎?」
「受渚軍蹂躪,哪有不苦的?您肯定清楚吧?」
「不,我看見他們安居樂業,甚至歡迎著渚國的軍隊進城。」
那人愣住,馮之鵲不是沒注意到,他的手一度挪向了腰後的短劍,只是現在又停頓了動作。
「那、那真是大逆不道!待我們收復城池,必要揪出那些人!」
馮之鵲看他的手悄悄握上劍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抽出劍的細微嗡鳴聲卻都被他聽在耳裡。他仔細地望著士兵的臉,想在他臉上找出任何一點細小的證據,證明這並非真心話,但是沒有。
「你背後的百姓,幸福嗎?」
士兵猛然大叫了句「我怎麼知道」、抽劍刺向馮之鵲。後者矮過身,手上的青鋒率先貫穿了那人胸膛。他閃過倒下的屍身,衝出隔間,被聲響驚動的梁兵奔了過來,他扭頭往法悟所在房間的反方向跑。
「抓住他!」
背後傳來梁兵的喝罵,他太早驚動他們了……馮之鵲抿住唇閃過一個撲向他的士兵,在對方背上一蹬,復又向前方跑去。他本只是要確認梁軍領軍者所在的位置,可現在前後都有士兵朝他包圍。
跑至最近的石窗,走道兩側湧現的梁兵迫得他得往窗戶外翻。馮之鵲攀住石磚移動,弩箭太重了,當他掛在牆上便無法被瞄準。而窗裡伸出的矛與劍很快也不能搆著他,他掛在外牆兩扇石窗的中間,稍微得以喘息。
渚軍的主部隊距城牆還有一段距離。現在他該怎麼辦?馮之鵲看著石窗探出來的梁國士兵,他們不用多久便會想盡辦法地把他弄下來。
他本不願意去考慮那種事。但似乎已別無他法。
馮之鵲閉了閉眼,腦海中大略浮現城牆附近存放茅草的位置。就在不遠處。他若能翻到另一側,點燃那些供城中人禦寒的材料,那麼整個城牆便等於被火焰與渚軍包圍。
得向他的故國、向他過去的信仰徹底告別了。
馮之鵲深吸了口氣,手指摳進石磚之間,往城牆頂端爬去、抓住了高高豎起的旌旗。底下的士兵仍來不及移動到城牆上,他已踩上頂部的地面。身前不遠處是那金色的皇宮,而背後千百哩外、是他心中的鐵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