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莊周蝴蝶兩蘧如,變化一華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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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冰出去尋藥草時,余果一直在試著回想,他過去認(rèn)識那些人的容貌。
媽媽、妹妹、褚思言……還有無數(shù)張曾求助於醫(yī)館門前面孔,朦朦朧朧地,如同罩上了雪山霧色,半點兒細(xì)節(jié)都記不清了。他用手指在洞口處的積霜上書寫他們的名字,一筆一劃,到最終竟只有顫顫的「余果」、「禍冰」兩個名字留在上頭。
他頹然地坐在巖壁前,感到心頭空蕩。有如受到蠱惑,銀白天地洗去了悲愴的記憶,卻也一併抹去了重要之人的容貌,只剩禍冰。
若非遠(yuǎn)離塵世太久,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竟會思念??傻鹊窖┭貋磲?,這些念頭又被拋諸九霄雲(yún)外。
──禍冰是在余果替白狐包紮時,毫無預(yù)警地倒下的。
余果仔細(xì)地替白狐處理好傷口、又為牠在巖洞內(nèi)安置了一處小窩,他用乾草與碎布堆起一張床,白狐便舒舒服服地住了進去。
剛告一段落,余果正舒了口氣、抹掉臉上的汗珠,忽地聽見一聲悶響,回頭看,原本抱臂看著他忙活的禍冰暈了過去,撞上巖臺,額頭留下了兩道長長的血柱。
「哎!」
余果奔了過去,發(fā)現(xiàn)禍冰背後的衣物滲出了藥水與血污,臨時湊來的救傷藥似乎不夠應(yīng)付禍冰嚴(yán)重的傷勢。余果呼喚著他的名字、不斷搖晃雪妖的肩膀,後者始終緊閉著眼。
抱著雪妖,余果六神無主,腦袋裡快速轉(zhuǎn)著其它治傷的法子,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得下山去尋藥材。
可禍冰要他別下山。他正想起身,又躊躇地頓住了身子。忤逆禍冰的下場他自然想都不敢想,而禍冰又說過──「霜雪不會死亡」。
那也許他該留下來。余果掙扎片刻,慢慢地坐了回去,雪妖靠在巖臺上,稀罕地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白狐也安靜了,余果小心翼翼地伸手,撫過禍冰的腦袋。才發(fā)現(xiàn)雪妖的髮絲又細(xì)又軟,握在手中,如同真會化開。
禍冰閉著雙眼的模樣如此纖細(xì),余果注視著,擔(dān)憂漸漸消褪,不禁心生愛憐。他幽幽地想:禍冰雖然有時惡毒,可他該獨自守著這北鏡山幾載了呢?許多年以來,他只對自己一人好過。他是多麼幸運,能成為禍冰眼中特別的人類。
想到這步,他情不自禁地彎下身,慢慢地?fù)ё⊙┭?。一如兒時禍冰對他那般,他盼望自己的體溫能使禍冰在夢中感到好受些。
妖也有心跳聲呢??伤腿私K非同類,若他是霜雪化身,等到雪落至腳踝,必然如同掩沒戰(zhàn)中火光般,傷痕自然癒合吧。
2.
可禍冰到了半夜,竟發(fā)起高燒。
余果第一次知道,妖也是會病倒的。他不知何時抱著他睡著了,三更才被雪妖發(fā)燙的體溫驚醒。發(fā)現(xiàn)那人傷處化了膿,他幾乎是摔下巖臺,抖著手為禍冰褪去衣物。
血與膿混在一起、結(jié)成硬塊,那道口子周邊泛青,隱約有裂開的趨勢。余果捂住嘴巴,腳邊的白狐被他們的動靜驚著,發(fā)出微弱的哀鳴。他方如大夢初醒,匆匆忙忙地為禍冰拆開繃帶。
爾後半個時辰,余果弄得滿掌膿水,想將傷口清理乾淨(jìng),反倒讓禍冰流了更多的血。巖臺被大片地染紅,而傷處依然可見化膿,鮮血滲入了巖縫,余果狼狽地呆站在巖臺邊。
怎麼辦?他不確定這樣的傷口會對禍冰造成多少影響。尋常人的話,肯定會死的。但他也看過褚思言將類似這般垂死的病人救活的經(jīng)歷,只要用對了藥材、仔細(xì)照顧,要完全癒合也並非無稽之談。
可若他無力,怎能保護禍冰?
他需要更多的材料。余果終於下定決心,留下雪妖在石洞內(nèi),獨自往雪山中跑。白狐跟在他身後,狂奔中余果聽見自己的骨骼「咯咯」作響,如同一夕間才拉長的手腳,將他從孩子變成了少年,他驚覺時光已在他身上過了這麼些年。白狐跑到他身前,替他指引早已陌生的路途。
「謝謝你……」
余果一下哽著了喉嚨,不只因為禍冰的傷勢、更因為某種無以名狀的悲傷──原來這麼久了。他忽然強烈地渴望自己回到山下,為了禍冰也罷、更多不認(rèn)識的人也罷。他想在亂世中立足,以他的雙手替蒼生撫平些許痛苦。
等回到洞穴後,他想與禍冰坦承他的願望。
余果一直一直跑著,他穿過風(fēng)雪,一如來時。北鏡山其實並非那麼無可跨越,少了鎮(zhèn)守於此的妖、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很快便看得見村莊的影子。靖家村的輪廓與記憶沒有太大出入,他只盼望周邊的森林中,依然生長著所需的珍稀草藥。
白狐領(lǐng)到至近山腳處,便停了下來。余果明白牠不肯繼續(xù)往前,仍心懷感激地蹲下身,道了聲:謝謝。
白狐一溜煙地往回跑。余果則望著雪幕後的靖家村,感到心跳加快。許多往事驀然浮上心頭,雙眼也看得清楚了。他似是由華胥夢境中甦醒,愣然地望著村莊,不知不覺地便佇立了許久。
待他挪動腳步,肩上積雪簌簌滑落,他拼命提醒自己,他此趟的目的並非靖家村。
縱然許多眷戀油然而生,他仍惦記著山上的禍冰。深吸氣,塵間的氣息填滿了身體,他拐過彎,往林間跑去,到了這一刻方感覺光陰流動,他的衣服不知怎麼繃著身子,原來下襬都已經(jīng)遮不住小腿了。
他去了這麼久。
所謂彈指光陰,不過如此。心中居然希望別遇上村人,以免曉得他處已物是人非──可惜天不從人願。
余果在樹林間的空地上停了下來。是因為撞見了一塊墓碑。
石碑孤零零地立在荒草中,刻痕已然磨損了些許,可當(dāng)他如同受牽引般上前,蹲下身子,抹去碑上薄霜,銘文便清晰可見。
上頭寫著:愛女阿紀(jì)墓。
余果呆立了許久,不知怎麼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他拔腿往前,如同什麼都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