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燈前初見,冰玉玲瓏驚眼眩
1.
某個雪停的日子,軍隊來到了靖家村。
家家戶戶都被拖長的馬蹄聲驚動,探出頭,只見一隊疲倦的皇城餘軍踏入了村莊。領頭的將領客客氣氣地請了村長出來,表明流亡忠臣的立場,南方的戰事終於驚動了世外桃花源,善良的村民爽快地騰出自家位置,讓士兵得以休生養息。
阿紀興奮地跑去告訴余果消息,余果卻如同受到莫大驚嚇,說什麼也不肯出門替士兵看病。
「為什麼?」
女孩問起,他也唯有猛搖頭。古陵城的記憶猶在,即便理智告訴他這些軍人不是同一批,他仍害怕見到鐵甲覆身的戰士──冑衣讓他們變得不似人得冰冷。
余果對軍隊的排斥,起先令阿紀相當不諒解。她一整天不和余果說話,甚至故意把他的藥拿走。她不知余果開始夢起皇軍將靖家村屠村的場面,領隊的男人神色歉然地說著「這是必要之惡」、一面剁下阿紀的頭顱。
直到阿紀發現余果在夢中渾身發抖,她才忽然從他白天小心翼翼的神態領略了什麼。她又一次、寬容地原諒了他。夜半時分,余果若在榻上發抖,她便挨到他身旁,小小聲地唱幼時母親唱給自己聽的童謠。
軟軟的歌聲讓余果每次驚醒時、得以迅速地回到現實。他因這小女孩兒的陪伴,平靜了許多。
可阿紀病倒了。
那些從南方流亡至靖家村的皇城餘軍,不止勾起了日前烙印在余果心底的噩夢、還帶來了更具體的東西──病菌。阿紀對於那些她原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的病菌一點抵抗力也沒有,先來的徵兆是她在唱歌時毫無預警地睡著,一天,余果迷迷糊糊地探了下她額頭,立刻便被她滾燙的體溫嚇醒。
數日高燒,迅速把孱弱的身軀推向死亡。
余果徹夜不眠地守著阿紀,他試遍了所有褚思言說過的方子,可沒有一帖起到作用,他開始恨自己沒有起死回生之能,也沒有師父那樣天生親近草木、領會藥理的天份。
阿紀的父親是個強壯、但充滿智慧的男人。他的悲傷使他快速地蒼老,但他並不責怪那些同樣疲憊的士兵。當余果表示要到北鏡山找尋治病藥草時,他亦率先反對。
「山上的風雪與妖怪,會把你永遠困在那兒。」
「可是阿紀她……」
病榻上的阿紀奄奄一息,提起女兒。阿紀的父親便失去了言語。余果幾日以來已把褚思言留給他的藥草都用罄,村中沒有大夫,若不做點什麼,阿紀必死無疑。即便如此,當余果轉身欲走,阿紀的父親察覺到他的決意,仍一把抓住了他。
「我不能讓另一個孩子替阿紀冒險,你我都已盡力……」
「不,還沒有!阿紀會沒事的。」
余果猝不及防地抽手,才成功掙開他。心下徬徨,他往門外跑,如同躲避兇猛的野獸,在門前摔了一跤,仍趕在阿紀的父親前,衝入風雪。
他忘了拿自己的斗笠,身上甚至沒有件禦寒的大衣。他的腳印深深地插進雪地,可他跑過了寂靜的靖家村,不曾回頭。
跑著跑著,他便流淚了。
余果如何不曉得那位父親對他的疼惜?即便不是自己的骨肉、依然對非親非故的孩子抱持最大的善意。可他避免不了想像,當戰火以更切身的方式襲捲,是否到時離散成了尋常、拋骨棄肉都將情有可原?他願意相信更多人像那位眼帶刀疤的盜匪頭子,而這些善良的事物要發生,前提要阿紀活下來。
到時但願這些皇軍也養足了兵力,早日將淪陷的皇城奪回。
他恍惚地感覺這便是濟世。
余果跑過平原、山谷,雪花開始凍僵他的肩膀。當眼角瞥見綠意,他撲上前,翻起每一株他能找到的植物。不知不覺間,他進入了北鏡山,卻也在白茫茫的亂雪中迷失了方向。
終於,他在一處崩雪的斷崖失足,由一個萬丈深淵、跌入另一個萬丈深淵。
2.
身體騰空時,輕盈得如同飛翔。
余果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他有種解脫的恍惚感,當他摔落高崖,仰著臉,不知第幾次看見命裡扎眼的陽光。
只是這次,日頭從上掠下,化成一名少年張開臂懷、接住了他。對方的臉擋著太陽,余果看見那秀美無雙的眉眼在颯颯風聲中衝他一笑。這懷抱有些冷,似是幻覺,可那短暫一瞬的接觸,摟住他背脊的手分明有力踏實。
是夢嗎?「遇妖」那一卦早被他忘得一乾二淨,他只記得他厭倦了戰事,而他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美麗乾淨的事物了。
余果當然也看見了少年尖尖的耳朵,他並不在意。當他們輕巧落地,風聲驟止,柔軟的白色長髮便將其蓋住。
此刻,余果眼裡再也沒有多餘的東西。
「你是妖。」
這是余果的第一句話,少年放開了他,他跌坐在地。久久,雪水弄濕了他的衣服,他才搖晃地起身,發著抖問:為什麼?
那雪妖只是看著這還沒自己肩頭高的孩子、咧嘴微笑。
余果並不知自己身上帶著南方水鄉溫軟的暖意,使少年一念之差救下了他。雪妖踩著輕飄飄的步伐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凝視他的眼睛。這雙眼謹記師命、愛護蕓蕓萬物,這雙手帶著藥香,於這洪流中捧起一汪清水,洗雙眼中烽火塵──卻未能洗去殘破童年遺下的、如灰燼的悲傷。
他碰到了雪妖長而尖的指甲,記起阿紀與他誇張傾訴的故事。想像這雙手擦過脖頸,似乎不會太疼。
他看他,目光如天地靜寂,與妖無聲傾訴著:帶我走。
「我叫禍冰,禍國殃民的禍,冰凍三尺的冰。」
雪妖沒有用殷紅的指尖割開他咽喉,反倒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這名字很符合他的身分,肅殺、卻有種冷冰冰的美好。
他帶他往山裡去,余果並未反抗。雖然他不曉得禍冰要領他至何方,可他一直一直、緊緊地拉著那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