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八 宴會
1.
「敝人晚上正好有個私人宴會,不知道有沒有榮幸邀請周先生?」
分得最大塊的餅、那個作為新興派系領頭的富商笑容滿面地邀請。會議結束,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一樣,只有周以平自始至終地微笑,面對盛情,卻不過漫不經心地說了聲:好。
這就夠那滿臉橫肉的富商樂得了。道上,總不乏這漾的人:找到機會逢迎巴結,便想靠小手段一步登天。
收起桌上的資料,周以平招來黃銘,讓他替他整理。黃銘的眉頭從開始便沒舒展開過,方才外頭的槍聲一響,他幾乎反射地打斷了會議桌上的交談──問了句:屬下是否要到外面幫忙?
你是我的保鏢,出去做什麼?周以平這麼回答他。黃銘這一點著實傻得可愛,他不喜歡徐歌,但在他單純的腦袋裡,好像那人的安危應該優於進行中的會議。
周以平看他低著頭悶不吭聲地將資料按頁數排好,自己也檢討了下:在外人面前,他是否對他這「情人」的安危太過於漠不關心呢?
但也必須如此,使他人認知到徐歌對「周先生」也不是那麼重要。類似今天這樣的事,才能減少吧。
「周先生。」
一道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轉過頭,鄭小媛正站在兩步遠外。今天她一身黑色西裝、眉宇之間流露出了股憂鬱的英氣。作為會議上最處變不驚的第二個人,她會後的接近恐怕又將引起部分猜疑。
不過,論他們怎麼猜、都猜不到事實。
「我請人調查了青城周邊出口的船隻,確實攔下了兩艘將白子運向海外的貨輪。但走私者對他們載的東西似乎完全不知情,幕後黑手的情報也查不出來。」
「是嗎?那至少確定那白子說的是真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放低音量,鄭小媛往會議室外看了一眼,大廳已被打掃了一番、卻還是能見到玻璃粉末與乾涸的血漬留在地上。休息區的白子不見蹤影,被揍的保鏢依然狼狽地守著崗位。
「周先生要親自問問那些人嗎?」
「不用了,妳去處理掉吧。」
鄭小媛默然不語。作為與周以平的交易,她不必多問。但她的疑惑恐怕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那是──
「周先生真的打算放棄白子工業?為什麼?跟……那個白子有關嗎?」
周以平愣了下,緊接著笑了出來。他搖搖頭,覺得這猜測相當有趣似、隨著鄭小媛的視線看向徐歌方才所站的位置。
「哪有這麼多風花雪月的事。」
鄭小媛不知想起什麼,上次私下見面後她大概回去好好想過了。臉上氣色恢復不少,在此刻,也能輕鬆地笑:
「說得也是。對了,另外有件事……能拜託周先生嗎?」
「妳說。」
在這男人面前,任何牽掛與感性都像兒戲一般。通常與他對話的人,不會想把私人的請願向他說起,但鄭小媛想通了:是的,她這個位置。所以某些請求只有她能提。
「之前鄭家有個效命於我的弟兄,頂替了愚鳩先生入獄……」
2.
周先生再次答應了她。說起來,很多事他不方便用自己的人去查,鄭小媛既然能協助、他並不排斥有資格同他提起要求的人。
但話說回來,那白子呢?向他提了生平最荒謬的交換條件──
他回到車上時,徐歌已經在裡頭待了超過半小時,情緒似是還沒緩過來,披著周予安的外套縮在駕駛座後方的角落。周以平打開門,他也沒反應,感覺到車子發動,只是稍微挪了挪身子。
「你會踩髒沙發。」
周以平支著下巴,看黃銘把車開出了飯店停車場。他們跟著方才那位富商的黑色轎車,從附近的交流道上到高速公路。這個點,天邊都看得見星光了。
黃銘從後照鏡裡幾次回頭,這回,盡責地把自己當成一團空氣。然而徐歌像沒聽見話,依然蜷縮在那裡,用外套緊緊蓋住了腦袋。周以平注意到,他給他的藥罐掉在地上,下意識地數了數藥量,他並沒有吃。
嘆了口氣,鬆開安全帶、周以平往白子的位置挪了些。他伸手觸碰他的後背,對方毫無意外地抖了下。
果真說得太重了嗎?
「小白,堅強點。」
徐歌總算露出了眼睛,車窗外透進來的紅色照燈從他有色的眼裡反射,一時迷離。慘白的嘴角勾了一下,旋即隱沒笑意。
「我知道。」
他看了眼周以平的手,像在說:反正這個也都會習慣的。周以平靜靜地注視著他隨車身顛簸的身形──徐歌偏瘦,卻比他見過得每一個白子強壯許多,這標準放在普通男性身上並不苛刻。但如同周予安說的:先不論該不該,他有必要對這年輕人這麼嚴格嗎?
他可以理解徐歌的想法,恐怕正出於理解,聽見會議廳外騷動的當下,他才會不以為然。
低下身撿起藥罐、周以平把藥放回他手裡。抽開思緒,笑了一下:
「這要求有點強人所難了嗎?」
徐歌回看他,周以平的眼睛在笑,但不是嘲弄他的意思,他看不明白。久久,才接過罐子,拿了一顆鎮定劑放進嘴裡:
「呵……怎麼會呢?周先生。」
他轉向窗戶,被後方一臺亮著遠光燈的貨車刺痛了眼睛。反射地閉眼,駕駛座上的黃銘轉動方向盤、繞到那輛車後方,同樣以遠光燈向對方閃了幾下。
周以平不再接續剛剛的話,他也轉向自己這一側的窗戶外望。過了一下子,才又說:
「我受邀到一個宴會。那地點附近可能什麼都沒有,所以等會你也進去,至少吃點東西。」
徐歌「哦」了一聲,沒說出來的是:反正我也沒有選擇,是吧?
3.
富商的住處佔地百坪,在宴會廳外,還有個中式花園。
徐歌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奢侈而毫無品味可言的大廳,容納了近百個人。或站或坐,女人們爭奇鬥艷、而男人聚集在刺目的水晶燈下高談闊論。到處都是得意洋洋的吹噓和虛偽的奉承,富商帶領他們進場,急切地便向周以平介紹了好幾個朋友。
把他認為重要的人介紹完,才有空隙客套:
「臨時邀請您來,有怠慢的地方還請多多包含啊。話說,周先生……這位是?」
富商有意地忽視徐歌與黃銘,卻問起了跟在他們後頭的周予安。周予安沉著臉始終沒說話,周以平也不知真的還是假裝沒聽見,向徐歌瞥了眼,就要他去張羅吃的。
會場邊設了自助吧臺,但徐歌從來只有聽說過這種東西。他不習慣在人前吃飯、更不敢碰。於是站在周以平身後,看黃銘自己離開。
真好啊,權貴們哪裡知道放鬆身體吃喝,對某些人來說都很奢侈。他垂著眼這麼想,卻沒想到黃銘不到半分鐘就回來了,手裡拿了盛滿各色食物的盤子,默默地遞給他。
「給你。請至少給周先生留點面子。」
徐歌扯開扭曲的笑臉,非常、非常不情願地接過。
周以平至此仍站在門邊,看著他和黃銘的互動。富商見他既不和人說話、也沒有參與宴會的意思,面上流露出幾分尷尬,但到底還是在江湖打滾的人,一下又堆起笑容,上前去懇切地拉住周以平的手,不動聲色地側過身、把他從靠近門口的位置隔開。
周以平總算正眼看向他,從方才起,不知他在想著什麼,臉上制式的笑容這時才出現:
「真是驚人的排場。」
「哪裡、哪裡。令周先生見笑了……倒是我想到,有樣東西一定要給周先生看看。您等等啊,馬上有人領她出來。」
站在遠處舞臺上的歌手正好一曲獻唱完,主持帶頭鼓掌。賓客們卻只顧著各自嬉笑、任表演者像個不相干的演員般退場。
周以平笑著說了聲「好」,富商立刻派人到後臺準備。徐歌的注意力便被三四公尺外的兩個女賓引走了,那兩個看來最多三十歲的女人擦著濃妝、各自抱了把羽毛扇子,用以遮住嘴巴、音量卻半點沒控制:
「聽說了嗎?半年前敲定這場宴會時,說好要弄幾個白子來的,沒想到這麼快,都翻盤了──」
說著往他這兒偷瞄。發現徐歌在看她們,趕緊閉上嘴。他對她們反應感到好笑,不自覺地捏緊瓷盤,鎮定劑彷彿失去效果,他幾乎將東西捏碎。
不過,在他失控以前,會場裡的燈光忽然一盞盞地暗下。徐歌反射地警戒,卻看見富商準備的「東西」踏著婀娜的步伐走上舞臺。
在氤氳的藍色光源下,貌似少數民族的美人全身白色、裙襬疊了無數層羽毛,對著觀眾們露齒而笑。這時四周的小燈一一亮了,幽暗的光像某種訊號,引來來賓瘋狂到不真實的鼓掌。熱烈的喝采烘托起氣氛,女子在掌聲的簇擁下撩起裙襬,向眾人優雅地一鞠躬。
「我沒記錯的話,這不是您剛進門的夫人?」
周以平開口,富商讚嘆了一句「周先生記性真好」,便詭異地笑了。他看了徐歌一眼,相當鄙視、惡毒的眼光。他把嘴覆到周以平耳邊,但話像是故意說給白子聽的:
「是啊。不過我呢,比起女人一向更重視朋友。前幾天聽說了一些……傳聞。不知道周先生是想避免麻煩、還是尚未物色到中意的女人。不管怎麼樣,聽我勸一句,我們男人呢,雖沒有女人那麼多問題──但有些事,還要趁早做。」
「不知您指的是?」
「聽說周先生膝下無子。我想不是不想要、而是沒有餘力照顧吧?阿爾娜還沒生育過,身體健康、人也長得好,如果您覺得可行,我可以……」
周以平抬手打斷了他,看也不看向臺上搔首弄姿的阿爾娜。他盯著富商,笑著搖了搖頭:
「您這是在向我出賣您的太太?」
「不、不不,這裡只是……準備了個節目。阿爾娜自己有主意。」
富商看情勢不對,說話都結巴了。在這附近,肯定有人把他們的對話暗自向臺上的女子轉述。只見阿爾娜下一秒和主持人要過了麥克風,以帶著口音的慵懶腔調發話:
「今天,我丈夫準備了他珍藏的烈酒,我願意、與能一口喝下最多酒而不倒下的男人共舞。」
周以平看著他們一搭一唱,這陣勢,和穆老三的作派比又是另一個極端。賓客全像臨時演員,熱熱鬧鬧地起著鬨,侍者從廚房裡端出許多小杯子,穿梭於黑壓壓的人群中、發派給每個人。
連徐歌和黃銘都拿到了一杯,冰涼的杯子入手,濃濃的酒香便鑽入鼻腔。說真的,沒人能篤定誰真的能一口氣乾杯,可劇目早定好,酒還沒分完,「哎呀」、「這怎麼可能」之類的聲音此起彼落。
一道道視線,全聚焦在周以平身上。尤其那富商,如同志在必得,視線死死地捉著周以平,故意誇張地說:
「這麼烈的酒,恐怕只有周先生辦得到吧!」
小丑一樣的手段,在人聲沸騰中竟然也帶來巨大的壓迫感。黃銘有意替主子解圍,卻又怕削了他的面子。在場像真的只剩周以平有資格喝這杯酒,他稍微抬起酒杯,放到唇邊。
阿爾娜笑意委婉,款款地走下臺,由人們讓開的空路走向周以平。
就在這一刻,黑暗裡的白子忽然有了動作,他高高地舉起杯子,把酒一口氣灌下。
喝完後,放開手便讓酒杯摔碎在地,清冷的眼睛掃過演技拙劣的演員們,像受不了這樣浮誇的戲碼,他問:
「好了,還有人要喝嗎?」
賓客們騷動起來,在富商的示意下迅速平息。最後,所有目光仍集中到周以平身上。
後者敬過在場所有人,慢慢地啜了一口,微笑道:好酒。
徐歌穿過他身邊,走上前,一把抓住阿爾娜的手。後者臉上的表情有些掛不住,只能勉強保持禮貌的笑,徐歌沒拿捏力道,把她的指頭抓得生疼,她咬著牙、忍住了:
「那我們到中間一點。」
「有需要嗎?我也不會跳,妳不如讓我踩著妳的腳走出去。」
從他的角度看不到,富商青白的臉、與周以平饒富玩味的眼色──出乎預料的橋段總令人感到有趣。可惜,徐歌沒能恣意妄為太久,他和阿爾娜在宴會廳裡互相扯著彼此轉不到幾圈,剛下肚的酒,就令他頭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