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TRONOME:§
Measure 40──《靈魂的雙子》
樂園裡色彩繽紛的氣球隨風冉冉上升,承載著數十個天真美夢。我倚靠環(huán)球噴水池附設的座位獨自等待,恍惚地向飄然的氣球行注目禮。對日本的理解從文化或地理位置各方面都非常淺薄,耳邊圍繞著數以百計的陌生詞句,一來一往一搭一唱,偶爾聽見工作人員對外國遊客招呼起英文,我才稍微感覺熟悉。
「抱歉,久等了。」義大利語的句式劃破矇矓的薄膜。仰頭只見賓從容微笑,身上除了出門前就攜帶的黑色後背包,額外多出一袋物品。他輕巧轉身坐在隔壁,取來一盒不常見的點心放上我的雙手。
「這是……?」迷惑地端詳著盒裝的內容物,深紅色甜湯、幾顆白球體若隱若現、還有正中央的茶綠色冰淇淋,內裏摻雜餅乾碎片。
「白玉紅豆抹茶淇淋巧酥。」幾許字眼從他的口中悠然串起珠鍊。
「喜歡這個?」
「我沒告訴過妳?」
「這在米蘭不常見……」
「沒關係,現在妳知道啦。」語畢,他逕自流露笑容。
弟弟以前是這樣嗎?我只記得他總是板著臉孔,離開家園後彷彿從鳥籠中解放。雖然親手足本就不見得每件事情都對彼此坦白,然而隱藏的許多秘密被逐一破除後,我還以為相較於過往至少會變得不同。那是種嚮往雙方關係會開發(fā)出特別待遇的念頭。眼前轉變乍看是往『改善』的方向,照道理講不該會有疑慮,我卻感覺與印象裡大相逕庭的不自然。想起昨夜睡前的談話,是否還有事情隱瞞?
「今天好玩嗎?」
「嗯?」
「在說迪士尼海洋啦。」
「還不錯啊。幾乎每項表演跟遊樂設施都有參與到~」
「那就好,後天開始住東京市區(qū)。」
「能簡述後面的行程規(guī)劃嗎?」我嚥下抹茶冰淇淋。
「一星期待在市區(qū)假裝自己是當地人的生活,再來就是青森。」他仔細將冰淇淋空盒蓋整齊後,話語結束時聳了聳肩。
「怎麼突然想體驗留日生活啦,那麼青森又是什麼?」我好奇地詢問。
「……我可能會住在這裡很長一段時間。」
「你想移居這裡嗎……?」
「有此打算,青森是決定的關鍵點。」他看向我,原先專注的眼神稍微飄移起來:「生母故鄉(xiāng)在青森,磐井神父也在那。」
我聽見自己呼吸變得急促。賓的生母,父親最早的戀人,曾經的第三者。不,我母親才是第三者,被他們利用的無辜第三者。這趟旅程的目標實際竟是如此嗎。原來弟弟為卸除我的防備,才會率先安排到遊樂園盡興享樂?我不想瞭解雙親的事情,亂麻為何不快刀斬斷。
「我很狡猾嗎?」
「咦……?」
「表情全寫在臉上了。質疑、不滿還有慍怒。我確實抱著妳發(fā)覺的這種想法,但我判斷妳能瞭解這樣的考量。如果不把全部的繩結都徹底解套,永遠別想真正脫離,至少我是這樣。」
「那也不必把我牽扯進來啊。」
「妳當真不想弄清楚一切?有些事情錯過了沒有第二次機會。距離到青森還有時間能再三考慮。倘若屆時拒絕的心意已決,我不會勉強,只得先暫時請妳留東京久候了。如果當時出發(fā)前就挑明目的,妳肯定不願意隨行。」
「這是當然。」我聽見自己口吻裡的不悅,鄙夷程度令自己稍感吃驚,原來我還滿在意雙親的事。
「抱歉,祇是我認為妳有必要知道。」他表示這句話時,我感受到的並非誠心道歉,取而代之的是強勢凜然。
離開迪士尼樂園後的整整一星期,我們幾乎逛遍東京所有知名景點,晴空塔、江戶城、淺草寺、明治神宮、三鷹美術館等等不勝枚舉。澀谷HIKARIE大樓裡享受PIERRE HERMé的巴黎馬卡龍時,我側目對甜點沒轍的弟弟正勉為其難叉著香草千層塔食用,畫面令人忍俊不禁。其實撇除原先目的,這趟旅行非常歡愉。為什麼選擇在旅程第二天提出那件事?
「怎樣了?」坐在對面的他一面細嚼千層塔,一面露出疑惑的表情。
「其實能隱瞞到抵達青森不是嗎,當場我就無法表示任何意見了。怎麼選擇提早說?」
「那妳不氣死才怪。」
「難道你……」覺得大男孩硬撐著把點心吃乾淨的臉孔頗逗趣,再者難得逮到機會糗他,我加重語氣的抑揚頓挫:「會擔心我不理你了哦~」
「──咳!!」
我盯著他嗆到連忙喝水舒緩後,緊接著投射回來『少囉嗦』的眼光。與過去不擅處理人際往來的情況相較下,說服他人跟懂得退讓的態(tài)度確實有長進呢。暗自偷笑,我思索遊樂園他堅定的一席話,或許是該把握機會勇闖難關,只有挺身面對並且處理問題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吧。於是我平靜地附議:「一起去,青森那個地方。」
「……哦?」他進食稍作停頓。
「雖然我壓根兒對你的生母一點好感也沒有,面對失聯久違的神父也無特別想重逢的想法。但若是為了你而共體時艱,我覺得這起碼是身為被敬愛的姊姊能做到的事。」
真不知道坦白這句話的當下,賓實際上帶著怎樣的心情。他慣用撲克臉掩埋我所能想像到的喜悅,只是輕巧回應:「知道了。」接著又持續(xù)消化手邊的千層塔。我唯有從千層塔加快消失的速度揣測他應該是期待兼容高興的情緒。
隨夜幕低垂我們回到旅館,那晚聊天聊到深夜。雙方達成共識後逐漸將話題聊開,內容大多是應證彼此在記憶中想應證的事情。史考賓過去寡言又經常擺臉色,就算以前我們感情關係建立尚佳,很多事情弟弟當時也不肯明說。自從發(fā)現來日本旅行之後他變得很開朗,彷彿擺脫枷鎖重獲自由,我有意無意將話題帶到這方面。
「我對義大利沒好感的兩個理由:其一對人文藝術發(fā)展沒興趣,其二在老勢利鬼面前講錯話會很麻煩,所以話越少越好。」
「可你有一半血統是義大利欸……」
「老爸跟妳例外,行嗎?」
「為何那個父親也……」我不喜歡生父,對我跟母親根本不聞不問。
「老爸過去對妳和那女人做那種不可原諒的事,我也不想替他辯護什麼,但在伯明罕時是他先養(yǎng)起我再託付給磐井神父,沒有他我早就不存在了。何況我們現在是用他的遺產受惠呢。」
「遺產受惠是什麼意思?」我大惑不解。
「現在旅行的這筆經費妳認為從哪來?」他瞇起眼睛。
「……他…死了嗎?」
「正確來講是生死未卜。對外宣稱是用世界再見的名義啦,老爸有開立遺囑,他委託的律師跟磐井神父一起將交代的遺產繼承給我們,所以不能不帶妳來──最少我不會將親姊妹併吞。」
「我才不懷疑你會背叛我呢!」
「啊?妳太沒戒心了吧。」
「應該說我原先並不知道這件事,無從防備呀。」
「那倒是。」弟弟坐在床邊打開手機。
「所以去找班尼德欣神父是遺囑的事情嗎。」
「大致上沒錯,主要還有關於生母我覺得有點奇怪。」
「你提過她是英國研究基因工程人員。」
「包括後來捲入美國連續(xù)殺人案死亡的事情都是轉述自磐井神父。」
「有什麼覺得可疑的地方嗎?」我躺在床上問道。儘管本身好奇心旺盛,思考疑點和解謎關鍵卻不是擅長的部分。
「該解釋成我的直覺。試管嬰兒這種技術其實不算違反倫常,這僅是協助不孕癥者用最迅速便捷的科學方法達成受孕而已。縱使老媽做這類療程亦屬她個人私事啊,為何要為此跟長官吵架就輾轉去美國啊……」
老媽。看來弟弟心中已逐漸接受加賀宮女士應有的位置。
加賀宮子妙,對我而言發(fā)音還是好陌生的名字。
關於她,僅限於我和賓對話中的那段。
造訪青森就能撥開層層迷霧重見天日了嗎?想著念著,睡意襲來,微微感覺有人替自己輕柔蓋上棉被,我朦朧的意識漸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