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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Crotchet─
Measure 38──《鮮紅的記憶》
莫名醒來時,後頸有感一陣疼痛侵襲。然而ZERO世界對於被破壞的事物向來復原神速,痛楚接著驟然消逝的數秒間,再再提醒此處充斥的虛幻感。我緩慢睜開雙眼盯著瑞哈夏憤然離開視線範圍,隨後自己攀附牆邊嘗試站立,腦海中一點一滴浮現起剛才摩天輪上與他的對話過程。
隨便出手打人真是粗魯。難得的談天說地中好不容易聊到共同點,彼此都被特定人士威脅到生命,結果他原來只是想拿協助我驅除黑手黨的藉口,好方便自己尋獲仇敵情報。所以一旦發現我的敵人不是他的敵人,最終就像現在這樣置之不理了。沒有明白在摩天輪車廂內他朝我頸項攻擊因此陷入昏迷的理由,或許是自己挑戰懼高癥失敗後的害怕態度令他不悅,話說瑞哈夏這傢伙本來就隨心所欲的行為不受拘束。事實上本來就不應該懷有期待。即使在ZERO重新結識人們,置身其間構築雙方情誼,終究如同曇花一現的沙雕不堪風吹雨打。
茫然返回棲身之所,我凝視擺在桌面上巧手建造的精緻娃娃屋,許久之前授予委託製作的八尊人偶,背後的記憶正逐漸清晰。意識到自己被黑手黨視為處理對象,不太可能只是因為謎樣失蹤的父親,畢竟『詩緹菈』本身理當對他們而言無足輕重,反正只會有兩種理由。
自己發現了什麼,或者,自己擁有了什麼,更甚者,兩者皆是。
為何自身會掌握關於黑手黨的訊息?
圖書館裡所能查閱的資料其實少得可憐,近期腦海卻連結出許多相關的記憶。
殘存的記憶碎片在詠嘆。
依稀記得飽受驚嚇而不敢出聲的自己躲避於暗處。那名親密情人的聲音混雜其他聲音在迴廊裡闖蕩,笑容愉悅地凌遲某些人。他們將無法辨識的屍體頭部切除,鮮紅液體像油漆潑灑,整個空間散佈著黏膩腥臭,屍骨斷裂的橫切面一清二楚。奮力強迫自己癱軟的雙腿行動,光線黯淡的黑暗路徑上不停奔逃,總算觸摸到骯髒鐵門的邊緣,我衝到外面尋找氧氣,於是在那裡跟他撞個正著。
不可能。
他全身衣服潔白如雪,絲毫沒有沾染,象牙金與冰晶藍完美搭配。自己還沒有空檔釐清剛才親眼看見的狀況,對方旋即面帶微笑勾搭肩膀,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兩人一起,或說強制性被帶離了那汙濁之地。
沒察覺的事情不等於它沒發生。
內心止不住顫動,想起自己人間蒸發的親屬。從旁人記憶中被抹去的空白日子裡,同樣承受著這些取樂來玩的酷刑嗎?黑髮女孩的笑容與密室裡大量橫越空間的污穢血漬交錯重疊,自己用力壓抑著情緒深怕被身旁男性察覺,冰藍色眼瞳的男性。
依照排程應當旅行到杜拜,怎麼會在廢棄屋裡以那種狀態被發現……?
肺部遭受焚燒似的吸氣,我痛苦地摸索遺失的記憶關鍵。
Measure 39──《攤牌》
當事故發生時,一切並非毫無預警。
我們只是習慣關注自己認定重要的事情。
從成田機場抵達預定休憩的樂園飯店頗為迅捷,只大約清楚落腳處座落於東京灣內,而旅程其他細節則完全沒有概念。由於弟弟先斬後奏的臨時邀請,對於認識這個神秘東方島國我事先毫無準備,頂多從賓的手機遊戲裏明白,日本人活躍於二次元領域方面的創作大放異彩,從角色群乃至世界觀涵蓋許多禁不住嘖嘖稱奇的構思,一群生活在虛擬世界裡比現實更彰顯流光溢彩的人們。
搭乘日本旅客鐵道直至離開舞濱站閘門,定睛夜空底點綴璀璨金光的迪士尼城堡與樂園,景象如夢似幻,除卻滯留義大利時的晦暗陰霾,彷彿走進書中比喻的奇幻仙境,神遊似的被吸引住而膠黏視線,我目不轉睛筆直凝望。
「看來即刻動身是對的。」個頭越過自己的少年淺薄微笑,一手拉住行李箱,一手很快牽引我朝著預訂的園區飯店出發。宛如作夢還沒有醒來,盯著以流利日語向櫃檯確認房間的史考賓,未知何時學會了自己也不明白的語言。回想飛機上他對家庭事不關己的凜冽態度,還有臨行前亞絲杜嘉表露出的咬牙切齒。幾相對映我終於在心底承認自己其實根本一點都不理解他和她。以為身處同個屋簷下,彼此朝夕相處已足夠瞭解對方的生活型態,照此狀況研判似乎是我過於自以為是。
我也只在意自己想在意的事。假設真的出自於真正關懷的話,應該會提早發現端倪才對。至少在發出質疑的時候就應該徹底查證清楚……是否我僅僅想說服自己身在如此畸形的家庭裡,起碼是唯一心智正常的人,和雙親和弟妹和家僕有所不同。所以付出關心卻言不由衷,某種暗自蠢動的優越感。
「啊!」突如其來的冰冷刺痛,我耐不住地輕喊一聲。抬頭一瞥,才發現是弟弟神情從容地拿著罐裝冷飲輕輕往自己臉頰上招呼。
「發呆?」
「…沒有啦……」伸手接過飲料,我陷入慌亂整理思緒的困窘。
「心事?」
「呃、就說沒有啦……」
「做了什麼引起罪惡感的反省嗎?」
砰!轟然巨響迴蕩房間各個角落,來源正是我手上用力撞擊桌面的鋁罐。手中咕嚕咕嚕冒泡的冷飲爆開,潑灑桌面氣味微醺的液體,捏著鋁罐我發覺自己因為憤怒與羞恥侵襲而顫抖,即使如此在下意識動作後一回神,我卻開始後悔自己的行為,不敢抬頭直視站在對面有意無意問起那句話的少年,濃豔無法化去的酒紅色雙眸。
「……真是的,」腳步無聲如貓輕巧,他小心取走了我手上的純白鋁罐,改成放置自己的飲料替代:「可惜了這罐『上善如水』,特地留給妳的呢。」
單從語氣聽不出任何變化,我向上方瞄了一眼,接著四目交互對視。
「別露出那種表情啦,人人都會對於被戳痛處出現強烈反應。再說現實情況的確就像妳所想的不是嗎。從現在起真心誠意就好啦?比方說……」他拉開黑褐色的座椅坐在對面,神情同離開故鄉時保持一貫的從容不迫,和過往總是面無表情的史考賓截然不同,就像個披掛著弟弟外表的陌生人。
「試著清楚明確的用言語對我表達親情如何?」
「…我以前講了啊……」
「這次不同,妳現在才願意真正面對我。」
「可是真正的…什麼啊……!」我不滿他屢屢一針見血。
「再逃避下去的話,問題也不會有結果哦?」史考賓一臉悠然:「從亞絲杜嘉事件爆發之後,我以為妳終於明白心裡所想的我跟她,並非最初妳所認定的樣子呢?妳當真覺得我從以前到現在只是個默默地被群體排擠拒絕的可憐男孩嗎~」
「可是、在我看來的確……」
「妳覺得我很可愛嗎?」
「我,是那樣想……」因為你是我的親弟弟。
「我確實因為亞斯伯格的特質面臨過人際問題,所以妳對我嘗試接觸的努力,我回饋的是敞開心扉。然而,相反的,後續我也利用這點奪得妳近乎全部的關注,亞絲杜嘉應該很氣惱,長期冷落只是順便報復她帶給我的傷害。妳還記得在那女人房間時我們的對話嗎?」
「你問我是否討厭你。」
「對,那句我最後的應答?」
「…『希望也是妳的最愛。』……」我咀嚼嘴裡念出來的這句話一字又一字,史考賓當時回應的那句話,原來指得是連同全部的他,黑白共存一起包容一起愛著。
「再說妳沒有必要為了對他人言不及義的關懷感到抱歉,我才要向妳道謝呢。當初妳若不是這樣的話,今天就不會駐留在我的立場了。」
「那、那是……」
「快把『上善如水』喝了吧,氣泡清酒味道很棒。」名為史考賓的少年,綻放出弟弟獨特的淺笑,平靜離開座位繞到我身邊,在臉頰上輕輕一吻表示晚安。
有無對錯我一片恍惚。酌飲宛如香檳酒淡雅的液體,醉醺和迷茫,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