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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五章 無夜 (1)

飛魚吐司 | 2024-09-15 16:52:26 | 巴幣 10 | 人氣 438


男孩醒來的時候,注意到吊燈在頭頂不自然地搖動著。儘管從前──或者說每次睜開眼時,都能感受到這片由鐵皮、聚酯家具和爐臺所構成的組合屋在風勢中搖搖欲墜,今天感覺卻如此陌生。於是男孩關閉氣罐,赤腳跑出小屋。下方是斑駁、直達地面的作業梯,還有攀附牆體的纜線、機具用的支架、升降機和變電箱。

小屋就建在離地四十公尺的護牆上。牆頂有城垛供人穿行,牆面有管線如氣根脈絡錯綜,牆下是連通城外的大門和眾多民宅,而牆內是物理學堆砌至今的總和。

人們稱之為城防護牆。環繞城池,阻擋來自外部的攻擊,舉凡砲擊或戰艦衝撞。更多時候是抵禦天災。

自移動城邦的概念普及後,整個泰拉的建築行業就沿著既有的模式持續發展。地面都市式微,被地塊半封閉的結構取而代之,風潮行之已久,哪怕無天災的平原也遵循此法,其影響力遠遠超出各地形而上的城池及管制法規之外。

事實證明守舊還是有好處的,男孩想道。天災是四百年一遇,但惡劣的天氣卻很常見。每逢積雨雲暴增,外圍城區的能見度會低得難以想像。若沒有照明和通訊設備輔佐,連檢查出入車輛都有困難。男孩不懂檢查有什麼用,因為市區治安一直很差。唯一重要的是為了維護城牆,市府需要大量的維修工駐點。不定期修繕,這連綿的宏偉之物終將失去功用,變成一道不會消散的傷疤,遺留在地表上。

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為城市奉獻的口號太過空洞,但賺進口袋的錢無疑是真實的。於是,懷著走鋼索般的心情,男孩甘願為薪水穿梭在高牆上,檢查管線,刷洗污漬,累了就回到作業平臺上的工作站休息,等待下一次巡邏的時間。

現在他不需要巡邏了,卻久違(以每四小時一班的標準看,他休息得有夠久)地感到不安。

考慮到天災過後第五天,理論上不會再出現源石性質的地震,工作站卻像行駛在碎石路上一樣跳動著,男孩迅速穿戴好作業背心,開始排查可能的震源。外牆與站房間設有複數巖釘可供固定。為定期保養與維護,工務局在下城區招募志願者,從中勝任的工人則住進外牆的工作站裡,方便即時查看供電及結構問題。敢從事高空維修一行的人都是鄉鎮戶籍,男孩也不例外,但他還是惜命的。所以他綁緊安全繩,戴好頭盔,打算去牆頂一探究竟。他做這份工作已經十六個月了,情況再突然也不至於自亂陣腳。

除非城牆坍塌。但城牆是不可能坍塌的,就算是受天災直擊的開佛市,也只有部分牆體崩落。

男孩沿著平臺邊緣的作業梯向暮色天際爬去。一間工作站分別對應四座照明機具,通常由專人控制,現在則變成聯合工會的耳目。哨塔是移動地塊必備的安全設施,能在遠處就確認出入城區的對象,依照規定必須由專人管理。維修工就聽命於哨塔管理員,根據得到的指令在護牆之間移動;平時則以工作站為家,偶爾到下城區採買,或去公共浴場盥洗。

不過哨塔現在無人監管,因為那群管理員早就跑光了,倉促得連貴重物品都來不及拿。其實維修工也應該跑,但聯合工會以兩倍的時薪要求他們堅守崗位,並且提供糧食。都市幾近崩潰,若是連城牆都失去價值,陸軍就沒有理由不掃蕩城區了。於是,觀察平原動靜的任務一下就落到他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人頭上。

隨著時間拉長,他分辨出震動的來源並不均勻,而是從遠處擴散過來。他發現空氣中也飄著那股隆隆聲。像是一座巨無霸(依他直覺來看也可能是好幾座)空調機在西南方平原全速運轉。從這個角度看不到其他工作站,但他相信還有其他人察覺震動的怪異之處。

至少身處哨塔的爺爺一定注意到了。就算沒有,也會想辦法通知他,比如丟個貼字條的廢鋁罐下來之類的。透過對講機溝通就別想了。老人不懂如何操作,哨塔周圍也沒有多餘的電池可用。他不過是從聯合工會調來支援的人,比考試分發的管理員還不中用。

轟隆聲逐漸清晰。他忽然意識到:聲音就是從牆後方傳來的,於是他加快手腳並用的速度,直到爬得夠高,足夠他翻進城垛。踏入通道後,轟鳴恍若直撲而來的大浪。一座灰磚搭成的小站出現在道路中央,彷彿是哪座山屋從未開發的山頭連根拔起而來。他鎖上護欄。好一會兒,他就這麼欣賞起橫越視野的巨大昏黃。落日沉入莫錫峰……也可能是塔可峰的背後。天空是不斷變換的焰色漸層。寒氣颼颼刮著。舉目無物,平原盡在腳下,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離地足足六十米,腳步跟著不穩,但他不會跌下去的。

城垛寬及六米,配合升降機能輕易將各式設備,乃至中型法術砲塔運至此處。照明機具包圍塔樓,依據交通局的指示使用,現在供電系統半毀,只能仰賴移動式發電機提供短暫的電力。因為不知道什麼人會在何時闖入城內,對外的地面道路幾乎被路障封閉。對男孩這個相對意義的下等人來說,生活與從前沒什麼不同,一樣在定期檢查外牆的電力系統和管線,偶爾才到哨塔同管理員消磨時間。

管理哨站的老人是聯合工會的資深成員,懂得收發電報,天災減緩後迅速被編入服務處,隨其他沒能離開的人前往各地,好維持公共設施運作。對災區來說治安相當重要。但此時人力不夠組織守望隊,能做的只有安置災民、令青壯年加強巡邏。

脫下作業裝備,男孩邊報名來意邊拉開哨站中空的鋁門,那時老人正在翻那本他看了五天的書。書當然是老人背上來的,講苔蘚對荒原有何作用。他不顧寒冷的迎風面,坐在正對窗戶的鐵椅上。位子前面的辦公桌放著收音機和電報箱,用來收聽警用頻道和廣播,儘管警察已經從城內撤走了。又是公職退役,又有攀爬城牆高度的體能和學習力,男孩不禁懷疑他為何留下。

他走向前,沒等老人抬頭就問:「你有聽到什麼怪聲嗎?」

卡特斯老人有一頭整齊的灰髮,天藍色西裝燙得整齊,下身卻突兀地過渡到登山褲和筒靴,五官硬朗,眼鏡銜著項鍊環在脖子上。

「喔,現在已經沒了。」他頓感掃興,避開與之對視的機會。「假如你現在才開始注意的話。」

「那是陸行艦航行產生的共振波,聽一次就知道了。」老人語氣滿是厭倦,「你對法術有概念嗎?」

男孩沒有答話,老人就從最基本的開始介紹。「我知道法術是什麼,只是我不會用,也用不了。」脫下手套,他拉開袖口的氈條,露出手腕處的黑色結晶。「你看。」

「你這麼小就從其他地方搬來啊?」

「不知道。檢查說我只能算三分之一個本地人,但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

老人不氣餒。「當然,當然,只要你的父母……」

「你根本沒在聽我講話吧?還說什麼『當然』,明明你一開始猜錯了。」

老人覺得尷尬,於是回頭講起城牆與空氣振動的原因:傳導金屬與遠方某艘陸行艦發出的源石波共振。烏達卡爾雖不需要地塊,仍承襲傳統工業的形式生產護城牆,其中自然埋入了強化結構一體性的金屬。正常情況下,傳導金屬會與地塊相連,從而在核心城運轉時獲得力場,減少慣性對牆體的損壞。

總之,這代表護牆和陸行艦的骨架用著相似的材料,於是在較近的距離內產生干涉,構不成危害。「問題是,船艦的法術力場要在離城區五十公里以內才可能產生影響。現在的視野……好吧,確實看不到那麼遠,但誰會在這個節骨眼把船開得離一座廢墟這麼近?總不會是軍隊吧,就我所知他們才懶得救災呢。唉,要是有報紙看就好了,雖然有了也未必會報導吧!」

風颼颼刮著。房間後方的日曆被吹得沙沙響,日期就停在天災爆發的前一天。

「不報導的事情又不是沒發生,不然罷工怎麼可能成功呢。」男孩說。

「你覺得這叫成功啊?」老人一臉意外卻略顯遺憾的表情。「對啦,以現在的情況來講,還挺成功的。剔除被天災砸爛的四座,烏達卡爾還有八座城市的工人響應我們的號召。以這個角度來看,我們還沒有失敗。」

「是你還沒有。如果讓城牆震動的就是船艦,事情就不好說了。」

老人自嘲著的笑臉失去和善。他不動聲色翻開電報箱,戴起耳機,直到電流的滋啦聲消退,然後幹練地敲打起來,間斷而不間歇。他眼神游移,似是在傳訊後收到回覆。哨塔面對帕朗平原西南的方向。從前在這裡能看見南彌敦城的輪廓,此時卻蕩然無物。城牆遠遠地歪斜在黃沙中,像擱淺的魚。

「你是想說,我會在外力威脅下放棄立場嗎?」老人緩緩站起。

猛烈的窒息感襲向喉頭,輕易將少年提起。力氣好大──當他為此恐懼時,身體已經向後飛行、伴隨巨響撞入哨塔牆壁了。

「你是沒長眼,還是以為我這六十五歲的老屁股會蠢到中途跳車?」老人最後又說了一次,不過是帶著陌生的慎重。

他靠攏椅子,好似從未與人產生矛盾般、伸手將少年扶起。「不然快七十歲的爺爺為什麼會來這裡當志工?迎風面空氣很差,下城區的物資也沒有避難所那麼豐富。在工會之前根本沒有人來幫忙。」少年在昏沉的視線下重新仰望對方。

「幫忙?哈!這就是我看不順眼的地方了。」老人拉開椅子,憤懣地坐回去。「連你這樣的小孩子都留在第一線,我要是一走了之豈不是丟臉到死了?」

「我是因為沒地方住才留下啊。」

「連兒子娶妻生子都不過問的鰥夫也算不上是有家庭吧。」老人擠了幾眉毛。見男孩滿臉不解地看著他,臉又掃興地垮下來。「我太太十幾年前就不在了,搞得我兒子也不想待在家裡,沒事就往外跑。」

「這跟您聽工會的話來這裡把風有什麼關係呢?」

要是再提出不恰當的問題,他還會像剛才那樣飛出去。感受到老人眼裡的糾結,男孩下意識想撤回發言,但對方已經開口:「人嘛,總要找事情做的。」他說,「我這好手好腳的也不適合待在避難所裡乾等,聽到有工作能幹,來不及挑就加入了。」

「可是你快七十歲了耶。他們為什麼不把你派去比較輕鬆的地方啊?」

「像是哪裡?送人出城的車隊?去了也沒用,誰還不知道現在其他地方怎麼看我們。逃難的人就算不被遣返,也只會被丟去集中隔離,流程早就訂好了。不自己出城,就加個尋釁滋事的罪名再刺個禁行章上去……」

看著如孩童般搭起的兩根指頭,老人悶悶不樂道。試圖研究其罪惡感深淺卻無果,男孩邊說著「您以前也對人這麼做過嗎?」邊等待憤怒降臨。他知道後果可能不好,但他還是好奇。「因為您好像對這些很熟,我以為您當過警察。」

「哼,那些人型公害連替文件排版都不會,你想多了吧。」老人說。「我是在部隊裡學的,那時陸軍還在南方的金穆高原跟伊比利亞軍對峙呢,所有入伍的菜鳥都要學密碼怎麼打。」然後輕蔑地撇過頭去,「雖然現場聽說很克制,兩邊到最後都沒有打起來。虧電報成天講得一副明天首都就要淪陷的樣子。」

男孩嘆氣。他沒離開過北彌敦,也不知道那塊高原在哪裡、現在屬於何方,但這短暫的交談給了他體悟。意識到老人並不如他所想地怪異。

「我們這幾天都沒講過話。」他語帶遺憾,因為短暫的交談確實帶來不少樂趣,讓他對前幾天戒備有加的態度感到後悔。「我以為這是因為你看不起我,就像其他市區來的官員一樣。」

還是個懂電碼的軍人。他的聲音減弱,想起了老人不喜歡被貼標籤。

「既然看不起為什麼還要來呀?」那張細看比實際年齡還年輕些的臉轉向他,問。

「因為有人要拍照。其實就算沒有新聞要報,也會有人來視察,不過他們只會在牆下指指點點幾句就回辦公室打混。」

「你也知道他們沒在認真工作啊。」

「我已經連續三個星期把食譜寫進維修報告裡了,但是沒人找過我。」

對此他們兩人都笑了。知道人與人之間如此簡單,很好。

「不管怎樣,現在這兒只有離不開和不想離開的人。我猜你也不喜歡工會這樣對城牆工的待遇屁都不放,現在才靠過來裝熟的行為,我也不喜歡。假如情況比現在再好一點……像是附近有其他城鎮沒頒布宵禁……我就會溜走了,但我還是會過意不去。至少我現在對得起自己了。我放棄過很多東西,我不想再放棄了。」

男孩起初困惑、感到不解,後來從老人鼓足勇氣的眼裡得到答案。「聽起來很不容易。我想,這也跟你幾天來不跟我講話有關吧。」

老人臉上的皺紋方才舒展,又猛地如倒流般繃緊,脹紅。「看,現在的年輕一代就是這樣,連對自然災害的敬畏都沒有。」他氣沖沖地說。

男孩覺得很荒唐。「說得好像你們那個時代經歷過天災一樣。」

老人像是在指責前從未想到這點,張開的嘴一時忘了閉上。「沒有,哎,當然沒有。」

「你再這麼亂發脾氣,我要下去了。反正也警告過工會那邊了,又沒有東西要我修。」

老人說:「好嘛,這件事讓人壓力很大,對你來說應該也是。我們不聊這個了,好不好?」

「所以你為什麼既要來盯哨又不跟我講話?我每天都會跟你打招呼耶。」

那張臉轉向兩牆交界處的空鐵櫃,想躲他的視線,男孩心想他一定沒注意到鏡面門板上的倒影。「因為我會想很多。」他說,「想到曾經也有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小孩,用差不多的口吻跟我說話,我卻趕著上班、處理沒弄完的文件。後來他再大一點,就不跟我說這些了,我也不在意,直到他抱著嬰兒告訴我,他已經結婚了,娶了個愛他的女人,告訴我:我覺得還是應該讓你看一下她。」

「我不是你的兒子,爺爺。」

「當然,我兒子比你膽小多了。」老人說。「但就連這樣的他,天災之前也說會在盧克森繼續宣傳示威的訴求……忘記告訴你,他是成衣廠的經理,知道有這回事後,頭也不回跟著員工去抗議了。他大概沒想過我會支持他,但我不管。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對此男孩沒有回應。沒有必要,因為他知道不論附和或放大檢視都會令其變質。這是老人最大限度的坦誠了。

男孩望著他,發現他眼裡除藍色外另有其他光澤。湧動的透明。「看到了嗎?跟你講太多就會變成這樣,搞得自己都烏煙瘴氣的。」他說道,「沒你的事了。去找其他維修員聊天吧。」

「不要,除非您繼續觀察震動的來源或變化。我不懂法術,也不知道是什麼讓城牆晃成這樣,所以我幫不上忙,但您是會發電報的退役軍人,也發現了剛才的不對勁。你是最適合繼續報告的人了。」

「你的內心戲還真多。」老人抹了抹臉,從椅背上的登山背包裡翻出望遠鏡,沿地平線來回打探。「還有,我做警察的時間比當兵久得多……算了算了!聽好,我沒從其他地面站點聽到類似的報告,說明震動被限縮在城防區內,而護牆雖然會和法術力場共振,但只對船艦航行時的波形有反應。」

航行時的波形?「也就是說,船可能還沒走嗎?」他勉強消化完能聽懂的詞語,問道。
老人一愣,嘴裡不再碎念。一種陌生的低吟滲入風的呼嘯聲和兩人份的沉默裡。貫穿大氣的濁聲。下個瞬間,他一把將望遠鏡推給男孩。

「為什麼是我?」男孩邊抱怨邊端起目鏡,進入狀態。

「維修工警覺性比較高……嘿,這下美夢成真了,我看看……西城有至少四座哨站聽到這種聲音。」他邊說邊調整頻道。那雙長紅色小痣的手飛快地敲打發報器,嗶嗶聲像是從好幾個地方流進耳機裡,又零落地掉入空中。「喔,避難所那裡要派人來看。我猜來的是巡邏艦或消防組織,但州內的消防署沒有自己的船……」

「這下糟了。」

老人抬起頭張望。「糟什麼糟,你看到船了嗎?」

「……船應該不是長那個樣子的吧。」

「煩死了,你這年紀的小孩不讀書跑來做什麼工。東西拿來!」老人氣呼呼地奪回望遠鏡,站起身向外眺望。

可以想像老人是在形容他的詞彙量之差已經影響表達,寧願親眼見證,不過少年有種感覺,篤信老人也無法憑三言兩語道盡地平線上的異物。果不其然,老人使望遠鏡朝向荒蕪的遠方,在餘暉下搜索片刻便停了下來。

後來那片短而消瘦的五官不再抽動,只顧面對某種男孩尚不能理解、仍令他恐懼的東西,呢喃道:「我的天啊。」

五十公里完全無法讓城牆上的人產生真實感。任何巨大的物體──諸如貨櫃、聯結車甚至動力裝甲,有此等距離相隔,便失去以物理性喚起人類遠古恐懼的能力。相反地,人一旦意識到遠方幢幢如蜃影之物實則何等巨大,加諸而來的動搖將無以復加。比如侵吞地表的天災雲,攻城的架橋戰車,或者都市傳說中腿長百米的黑色巨人。

周身由複合鋼材所建、全高四百公尺的華雷努伊級高速戰艦就別想了。當它背對著落下的太陽,剪影在染紅的地平線緩緩升起,衝擊性可不亞於天災。

那畢竟是文明親手打造的刑具。
就在第六艦隊進入北彌敦哨塔的視野前,凱伊貝.哈洛蘭致電給率領眾艦的南境司令部指揮官幾尼亞。他沒想過阻止作戰。大氣中的活性塵濃度漸趨正常,天候穩定,除了偶爾颳起風沙外再不見天災餘波。幾尼亞可能有所預料,但哈洛蘭認為他將繼續猜錯兩人交流的主旨。相反地,哈洛蘭從未猜錯他的想法,年過六十的老古板也很難變出新把戲。隨著《日光別館》完成它此次航行的第一道任務,他認為是時候拜會對方了。

陸軍不消半天便取回希佩丁城的控制權。將區域指揮權交還給臨時政府後,艦隊與平原東側的支艦隊一同推進,將北彌敦城視作下一目標。他們在希佩丁城沒有遭遇抵抗,至此可以假設示威者另有目標,而峽谷平原末尾的努連市在艦隊出發之際便被攻佔,更是證明暴民間早已串聯,預先放出要劫持電視臺的風聲,實則是替襲擊爭取時間。幾尼亞揮軍帕朗,是因為國安部門鎖定抗爭者會藉著救難之名吸收成員。經濟重鎮受創還能彌補,淪為暴民的人卻不會輕易放棄立場。

「所以說,我並沒有無視參謀總長的命令。海境安全署在職權上獨立於邊境司令部,仍屬於陸軍的一部分。我是在以司令官的身分向您提案。」哈洛蘭詢問道,「國際搜救協會方才向我確認,這次作戰是否會給予他們足夠的時間施救。他們說您沒有給出答覆。」

「嗯,我是沒有,因為希佩丁的事結束得太草率了,」年過半百的將軍,交握著十指躺在指揮席上。「草率得讓人不得不懷疑一切有詐呢!這麼說有些繞口,但是現在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聲東擊西的事情了。」幾尼亞.沃拉像是在客訴購買的盒裝沙拉過期似的,語氣之怪異,為海安署遠離戰場的指揮中心滴入幾分異樣。

瞟了一臉煩悶的侍從官幾眼,哈洛蘭收起開放的態度,分析道:「努連市政廳遭到劫持一事只能證明駐留部隊反應消極,無法證實襲擊者的身分。我個人的疑問,集中於『清查帕朗的反政府份子是否需要調動艦隊』這點。」

「參謀本部有把作戰內容分享給你吧?」

「是,所以高高空無人機為配合各位改變了航空軌道,我們在峽谷平原邊界也部署了部隊協防。」

「既然如此,你應該不會有別的問題了。海安署除了要支援北市的治安單位,還要研擬對抗海嗣的策略,你的部下再能幹也沒空來擔心我吧?再說我軍這是在為根除恐怖分子的大本營而努力呀,沒什麼好顧忌的。」

「當然。如果這是獨屬於南境司令部的任務,我會尊重參謀總長的判斷。現在既然有國際組織同行,就該重新考量手段的觀感和優先層級了。」

「喂,我們可不是儀仗隊啊,說是外科醫生或許還恰當些。工具都準備好了,現在卻要我考慮患者的感受?」

「我想是的,再說評估術後恢復可是一門學問。這蔓延全州的感染,可不是切除幾個病灶就能克服的。」
「別說些不著邊際的比喻了。來吧,你希望我怎麼做呢?」一邊往慣用手的方向窩起身子,幾尼亞不甚誠懇地問。

迎著那對訴說道「你要是講出個道理來就能躋身參謀本部了」的眼睛,哈洛蘭又把問題拋給一旁的侍從官。「你希望他怎麼做呢?」

「薩卡茲人沒有希望,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沃爾特向前一步,標誌性的犄角暴露在燈光直射的範圍裡。

聽著侍從官既像自清,又像在譏諷當今主流民意的答案,哈洛蘭挺直胸膛,帶著難以掩飾的滿足望向大螢幕裡的幾尼亞。

老人交疊著的手隱隱抽動,視線因煩躁而挪往別處。「我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我沒想過敗壞我軍辛苦建立的形象,但也不打算為空有名分的假聖母改變作風。若是國際搜救協會無法尊重雷姆必拓的主權,我會趕他們走,換一批更聽話的人過來。」

可是那群人選擇配合有其他原因。「言下之意是,您要讓外國的救援隊參與任務嗎?」哈洛蘭問。「沙地前哨?無國界醫生?還是梅蘭德天災搜救協會?」

他對答案很有把握,然而幾尼亞無意表達支持或反對。相視片刻,老人拉開扶手邊的控制板,按下按鍵。燈亮了。

「我還得問問其他人。」他猶豫道,「梅蘭德雖自稱民營的救難組織,本質上還是政客的附庸。與之相比,搜救協會的好事者還比較可愛,也不會明目張膽地挖牆腳。雖然聒噪了點,倒也構不成什麼阻礙……哼,這就是表決制的精妙之處了。做什麼都綁手綁腳的。」說罷,一名侍從官出現在螢幕邊緣。幾尼亞與俯身的他說了幾句。似乎是接到命令,青年行禮後便離開了。
「總而言之,我會用年輕人的標準顧好形象的。至於要借誰的手救助災民,還得看誰更把這當一回事。這次就把機會讓給搜救協會吧。申請參與救難的外國組織很多,不能隨便放人進來。」

更不能讓別有用心的勢力從中獲利──基於這點,哈洛蘭認同老將的妥協。知道對方不會再吐出掃興的話,幾尼亞簡短核對過幾項情報後,意興闌珊地結束了通話。哈洛蘭打理著久未觸碰的領子,同沃爾特齊聲嘆息。

他環顧室內寥寥幾名作業員,喃喃道:「總覺得將軍對待人道團體比對平民更講理哪!」

「據說炎國有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的俗諺,要說幾尼亞將軍是對此深有體悟也不意外。」沃爾特換了副事不關己的口吻說,「雖然下官認為以本地的治安來看,將軍應該無從體悟此事才對。就算是大規模罷工,也是三個多月前才出現的。」

「事到如今,討論原因已經沒用了。別忘了你在面對的是個年過花甲的老將軍。如果他的自信是建立在持續六十年之久的慣性思考上,我們是勸不了他的。」

「司令不是支持將受災區域內各城市無害化嗎?」

「前提是我們安置好所有受災戶。我不認為幾尼亞將軍會把這視作首要目標,所以搜救協會的同行格外重要。面對輿論,參謀本部可不能像將軍那樣一笑置之了。」

「是,不過幾尼亞將軍似乎偏愛公益性質相對低的救難組織,比如那個梅蘭德天災搜救協會……」沃爾特的反應很快,注意到他接連拋出的提案裡唯有這個名字獲得幾尼亞的重視。青年察覺他的態度有變,五官在巍然中閃過一陣疑惑,視線下沉,眼裡彷彿有萬千思緒奔流。想得多不是壞事,哈洛蘭心想。對活在當下的平原子民來說,賑災太陌生了。「恕下官孤陋寡聞,請問那個團體與梅蘭德基金會有關係嗎?」

「有,把它想像成基金會的一部分就好。梅蘭德在國際上也是首屈一指的慈善團體了,不過私下也處理各種多角化業務。比如搜救協會就有在外國採集生物樣本,再轉賣給私人實驗室的習慣。這次會積極聯絡中央,我想和紅色源石脫不了關係。」

哈洛蘭進入指揮中心後方的小房間,從議事桌前方的螢幕調出一系列報告影本。打著治療的名義,陸軍將希佩丁城災民的檢查報告同步登錄在資料庫內,實驗室得以即時享用這罕見的案例。遠在殖民時代初期,就有院士出身的醫生將研究成果帶回國內,發表紅色源石與礦石病的關係。

醫生認為,先天就與紅色源石共生的人,相較於健康的人類更不容易罹患礦石病。然而紅色源石不能被後天接種,這意味著只有提奧托拉人能夠驗證這一論證的真偽。

從執法人員進入希佩丁城算起已過十六小時,經過核對的死傷者維持在兩萬人出頭,加上另三座完全消失的城級都市則攀升至八萬人,數目至今仍在增加。天災形成的撞擊坑集中在城市內,準確率與其說是災難,以砲擊形容或許更為貼切。據說很多從隕石坑邊挖出的死者,被發現時才剛剛死去。

倖存下來的人同樣飽受折磨。感染者要在沒有併發癥疫苗、缺乏飲用水和食物的環境下堅持三天已經拚盡全力,即使聯合工會後來趕到,也無法挽救因重癥死去的生還者。值得一提的是,因為天災而罹患礦石病的幾乎都是移民,少部分則是身分不明的無戶籍者。哈洛蘭就是對無戶籍者的組成感興趣,才調動海安署轄下的實驗室研究血液數據。

打開螢幕,可以看到對應患者在高倍數鏡頭下的患部呈現出非典型病癥:一種類似皰疹的黑瘡,散布在頭頸和鼠蹊部。

「結合檢體和影像不難看出,部分感染者沒有出現神經和血液層面的變異。案例放諸礦石病學也相當罕見。實驗室認為,這是因為患者體內的胞器具備某種特性,事先阻擋了汙染微粒的結合,就像霸佔停車位那樣。汙染微粒無處可去,於是在淋巴密集處因為體積被擋下,僅有的細胞稍微生長一陣便死去,被推出血管,形成黑色的硬節。」哈洛蘭望著影像,沒有注意侍從官的表情。他知道他有所誤解。「這是生物實驗室的註解。請放心,我一介軍人哪懂這些學問呢。」

那位侍從官心虛般瞥向桌邊。「我們得到的最新情報是,第六艦隊的船醫要求我們在作戰結束前不要談論紅色源石的作用,這會讓立場失焦。在學術層面的前瞻性,不能替逐漸本地民粹化的暴動找藉口。司令,我可以假設您是在為我介紹梅蘭德方面為何中意這次救援行動嗎?」

「可以。我想幾尼亞將軍也在顧慮同樣的事,所以只是隨便說說,沒真把那些人引進來。」

「一方面是怕事情鬧大吧──皮勒蒙基地遭闖入的事情。幾乎可以肯定,將軍那天是為了追回被偷走的東西才勞師動眾。要是中央對提奧托拉人產生興趣,進而查起陸軍實驗室就不好了。」

海安署司令的目光在照片裡的黑色結節停留,又移往沃爾特。「事態再惡化下去,我們要跟所有提奧托拉人為敵了。」他喃喃道,「簡直裡外不是人哪!但是雷姆必拓士兵的品德,乃不因無法決定的身分放棄選擇與思考。如果民族和地緣關係仍不懂節制,那麼箝制就無法停止。他們該找個更現代化的理念去寄託。」

「請允許我再提醒一下,司令,將軍並沒有放棄武力鎮壓。等搜救行動走完過場,災民還是要承受不必要的暴力。」

值得憐憫的平民早就離開了。要是幾尼亞將軍如此回答,你會怎麼應對呢?」

「恕下官僭越,這只能說明逃避和崇拜權威是將軍的天性,所以不相信有人決心在廢墟之上重建家園。」

哈洛蘭乾笑兩聲,沒有反駁。他慶幸自己的想法並不特殊。「如果聯合工會想吸收成員,那兒會是絕佳的地點,畢竟州政府拖了五天也沒派任何人過去,反而是擾亂社會安定的示威者伸出援手。現在還有戰艦兵臨城下呢。」

「司令對此是怎麼想的?」

「我想相信人的善意啊,實際上在我周遭也不乏展現出人性光明之處的同事,但你不可能叫所有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放棄陰謀論吧。事實是大眾並不相信賑災效率差是因為道路和通訊設施全毀。要不是輿論所謂『挑釁鄰國神經』的新造戰艦如期完工,州政府就會派氣墊艇隊去送物資了。我並不認同擴軍,但我也不覺得所謂和平是建立在看周邊國家的臉色上。」

「外面已經有報導在傳了。」沃爾特低聲說,「哥倫比亞跟炎國那邊。」

「無所謂,反正他們連自己家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但幾尼亞將軍這是在破壞民間的共識啊。」青年分析道,「聯合工會已經聲明,在官方救援抵達前將專注於救災,現在出兵鎮壓無異於偷襲。再說,他們要如何辨認示威者與難民呢?」

「也許他們不打算區分。讓搜救協會發揮作用後,一切照舊。」哈洛蘭見他一臉意外的樣子,又說「原因很簡單,值得憐憫的平民早就離開了。」

「但,假如艦隊沒有遭遇反擊呢?」

「那就比照希佩丁城,讓官員回去工作。災難發生時,不在城內的公職人員幾乎都被召回了……畢竟國家有難嘛。政府不在第一線,市民會覺得被拋棄吧。」

「那神將的謠言該怎麼……」沃爾特問到這兒就被打斷了。哈洛蘭不會讓他輕易在公共場合討論此事。

「運氣好──或者很不好的話,我們最快兩個小時後就會知道。在那之前多等一會兒吧。這要感謝情報人員的努力。希佩丁城的淪陷或許是假的,但有些東西確實存在。」他換了口氣,「會讓教育部幾十年來灌輸給提奧托拉人學生的恥辱感化為憤怒的東西。」

與幾尼亞極力隱瞞研究的理由一樣,在雷姆必拓藉共榮之名融合、打散以部落型態生活的各民族後,所有自治州的公立學校都會教導同一件事:關於原住民族的叛亂,以及祖先招惹的終極罪過。縱使整肅期已經過去,這樣維和色彩強烈的宣傳仍在持續。

神話必須被允許才能存在。

語言必須被允許才能傳承。

「幾尼亞將軍想做的是搶在神將表明身分前消滅對方嗎?不過,神將若是存在也說不通……既然握有這種形同民族傳承的象徵,聯合工會大可以詔告天下,向中央施壓。近年,越來越多原住民不再避諱談論出身,可見教育層面的宣傳已經鬆動。」沃爾特語帶保留。

「國恥和自卑感本來就充滿漏洞嘛。不管對方相信與否,這麼做的目的是渲染無力感,告訴每一個國民:他們的力量微不足道。無力感和政治觀不一樣,即使不相信也會被周遭牽連。所謂『棒打出頭鳥』的恐懼正是源自於此。」

「這和工會不公開神將的存在有什麼關係呢?」

答案再清楚不過了。哈洛蘭心想,看得出雙方都不想讓事情鬧翻。「沒人會明目張膽地協助分離主義者。一旦公開神將的身分,這群人就離不開民族運動的標籤了。背後的金主想必也會抽手吧。」

「對此國安局也還沒查出個所以然。」沃爾特補充道。哈洛蘭確實沒在關注那邊的動向,因此予以肯定。「本土企業在示威延燒前就開始撤資了。反過來說,贊助暴民的企業只可能是為了圖利。」

哈洛蘭擠出一個微笑。「這麼說來,我們應該設法把梅蘭德的人趕走了。記得他們的官方代表還在科瓦廷州吧?繼續冷落下去,我怕他們私下跑去跟工會結盟。」

「您認為梅蘭德此行是為了獲取紅色源石嗎?」

哈洛蘭看著他。這位侍從官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忽地抵達真相。「我相信基金會有的是活用研究結果的手段。即使帶出平原就沒有用了,讓外部勢力更加紅色源石也沒有好處。請知會災害應變中心慎重追查此事,署名吉爾斯拉.科林特。」雷姆必拓的建國元勛之一。在行話裡,以開國名將署名

只陷入疑惑短短幾秒,沃爾特說著「我去準備。現場的職務就移交給輪值的約書亞中尉處理了」,併攏腳跟,臉上再不見與年齡相襯的躊躇。在雙方舉棋列陣之前,首先要確保棋局不受干擾。政府和輿論等外力無從根除。企業的介入若找到動機也不難阻擋。對方若是商人,就更有商量的空間了。他倒是不在乎那群自詡神將者的目標。

他們只會在一樣的地方失敗。他想,等著沃爾特退出房間,卻見那薩卡茲青年在門前停下。

「恕下官多言。請問司令對這件事了解多少呢?」沃爾特問。他推開門,鍵盤和交談聲適時流進房間。

「被這麼試探還真恐怖啊!你是指什麼?」

「關於紅色源石的部分。」

哈洛蘭敲敲桌子,什麼也沒說。

想必沃爾特也沒想過要追問。直到門輕聲掩上,他才徒然把苦笑著的臉轉向螢幕。也不能全怪沃爾特不解風情,他想。

畢竟他說的確實比報告上寫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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