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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四章 被留下的我們 (2)

飛魚吐司 | 2024-07-21 10:26:57 | 巴幣 30 | 人氣 274




羅德島的駐艦醫師比照公立醫院慣例,以節數為單位計算工時,倒不是基於裝腔作勢。社內超過百分之七十的醫生在公共機構服務過,另兩成私立醫生亦有循類似模式運作的經驗,也令此舉更顯必要。就算在戰場前線,休戰或節慶時分,人們也會唱歌、繪畫或表現嗜好,設法找回大腦熟悉的事物。

為羅德島工作的醫生也是如此,因為醫療在多數地區還沒脫離奢侈品的行列。草創期他們勢單力薄,這份規律不知幫助多少「誤上賊船」的醫師撐過最拮據的時光。提防盜賊劫船的夜晚。上市危機與空洞的發薪日。

與周刊專訪的內容不同,羅德島的醫療部成立之初並不將門診看作主業務,而是藉此採集患者數據,偶爾投入完成臨床實驗、來自委任企業的藥物。單論結果,企業以船艦為旗幟,除了藥物量產,能就近執行大多數醫療行為似乎並無不妥;增設正規診療單位是取自部分元老的建議,最初是為了建立公信力而存在。

由於主導的盡是群住院醫師,值班也潛移默化地學習既有的體制。三年下來,這種結合醫療中心及製藥的模式快速獲得國際認可。有了本金、設備資源和凱爾希廣泛到可疑的人脈撐腰,中堅的醫師和國際證書也觸手可及。到了這個地步,要說還有什麼阻止羅德島消除病癥的腳步,也就剩下傲慢與偏見了。

想理解普世對礦石病的成見很容易,但必須忘掉化學、分子生物學和近代史。雷姆必拓有民調顯示,近五成的民眾認為礦石病會通過飛沫和接觸傳染,還支持國會設立專法,以便管制國內大量因事故或體質產生的感染者。同樣的疑雲發生在大陸各處,橫跨眾多時代,難以靠證據打消。

醫療部門診並不限於醫治(技術上來說應該叫減緩)礦石病,也執行普通醫院的診療和手術。其企業部門的特性和地理環境,在平時並無優勢,但到了偏鄉就有市場了。就算是天災發生前,感染科以外的日間診也是被掛號塞滿。北烏達卡爾有三間州立醫院,為腹痛、血尿、耳鳴甚至皮膚炎所困的患者卻擠在這裡,已經能說明一些問題了。至於羅德島自主研發藥物的能力,則是在切城事件後才受國際承認。那時他們恰好完成了一款抑制劑,幾經討論,將一名感染者的名字交給了它。針劑能長時間抑制源石微粒的活動,效果只要不觸發技藝就相當穩定。

其名為霜星。死去的感染者。整合運動的白兔。

卓婭.卡拉切夫對於這種行為意外地沒什麼反感之情。除了偶爾覺得參與者為暴徒悲慘境遇垂淚的比重大於譴責其造成的傷害外──當然,她在博士和阿米婭面前絕口不提這些──她與事件中那些自封稱號的感染者缺乏關鍵的連結,所以恨不起來。無論如何,她暫時找不到喚起憤怒的理由,只是在捲入烏達卡爾漸起的民族運動後,她不免想起人們如何對陌生人恨之入骨。

活下來的切爾諾伯格居民裡,沒有人認為自己應該淪落至此。活著難道是種罪嗎?他們甚至不認識那群暴徒。

帕朗平原發生天災後,疏導登船就醫的感染者一事在她的每日行程中陡然佔據重大的位置。被抓去當門診科志工是傑克提議的。可能是為了觀摩,也可能是看在六甲山一事欠了隨隊監督人情,於是想方設法表現。

說是表現,實際上更像做義工,何況塞雷婭可能毫不知情。

「當不成義工,看成惡補人際手腕也好嘛。想要了解本地人在想什麼,最好的方法就是跟他們擠在一起。如果連普通人都不想接觸,會被說不食人間煙火喔!他們之中也有很多人像我們……啊,收回收回!還是不要像我們比較好……」

於是,在沖積平原上有四座城市被擊毀、擠爆州立醫院的難民被轉往各診所時,B4小隊的正副隊長在船艦的候診區疏導病人。

一對新婚夫妻攜家帶眷在診間外等著。卓婭朝著他們笑笑,又在為難中解除對視。她從上午診開始忙到快十二點,終於等來換班的A組成員。幾乎所有預備隊的成員都被派去消化各式業務。難民之多,令南方唯二的綜合醫院陷入停擺,於是災害應變中心漏夜召開協商,州內凡是有一定規模的私立醫療機構都被點名,加入安置傷患的工作。

這很消耗注意力。她邊看著薩卡茲女性簽名換班,卻又對餘光邊際的一家人產生愧疚,好像她本來有義務代替醫生告訴焦急的青年,礦石病和造成他母親下腹疼痛的原因很可能毫無干係。她沒這麼做。現在她想這麼做。

就在這時芙蓉將表單交還給她,至少這給了她理由逃離現場。也許她該利用這個機會宣導如何照顧感染者起居,但這同樣是醫生的任務。剛離開腸胃科門診她就被埋伏的傑克抓獲。她室友這次是從陰影裡凌空躍出,伴隨戲劇性的狀聲詞。

「說真的,我還以為你會表現得更像是剛練完腿的樣子。」卓婭調侃道,「血液科那邊還好嗎?」

「很熱鬧呢,所以博士叫了B3的人來維持秩序。」傑克苦惱地笑笑。卓婭相信沒有事物能阻礙她笑得如此樂觀。「其實人不算多,但總有不了解自己身體的人叫著他快掛了。呼!要是這樣,他們會在地上痛得抱成像腰果的姿勢,連話都講不好。」

「就算這樣,你還是在晨練後又站了兩個半小時啊。」

「你應該說我耐力很好呀。」說著她抬腿壓牆,做出伸展的動作。

她當然是這樣,卓婭想說,但自己並不比她差多少。她終究沒進一步想下去。有什麼好計較的?這行之有年的自信推著她向前的次數遠高於誤傷,何況從前她不會多想,是現在,在天災後的第五天,她久違地想起從前那份神經質。她甚至沒存心這樣。

「會這麼誇你的人不差我一個吧。」她猶豫道。

「怎麼不差!」用著連門診室都能聽到的音量叫著,她咚地放下小腿。「卓婭你可是我住進船裡以後第一個交的朋友,現在還是隊長耶。別把自己想得這麼普通啦。」

「普通?」有喜悅從腦中掠過,但相當短暫。「我的意思是,你的朋友很多。」

「說穿了是你覺得自己在別人眼裡的地位不夠,而我不這麼想。就這樣!我不接受反駁。」

「我還沒準備在你面前賣慘耶。」

「不是『還沒』,是『沒打算』。我看得很清楚。」

「謝謝你認真看待我的恐慌癥跟創傷喔。」她瞟她一眼,又不自在地挪開了。「可以的話,我寧願當作它已經消失了。」

「只有你不再注意,那才算完全消失。」傑克聽起來像是在引用某種權威發言,「嗯,甘草醫生是這麼說的。那時候你也在啊。」

「我沒懷疑你啊?」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回事。」

噪聲由遠而近。兩床從檢驗室轉往加護病房的病床穿過走道,消失在病房區有霧面玻璃的自動門後。傑克停下來,望著門上轉紅的燈號,眼裡閃過一絲陰霾。

盯著霧面玻璃後的影子,她平靜地問:「感染位置在消化道的人還是很多,對嗎?」

「其實我只負責告訴走錯的病人該去哪科、怎麼繳掛號費,這可能要問嘉維爾那邊吧,畢竟……」病灶在消化系統內的患者往往連站直都有困難。卓婭看了看完成簽退的紀錄表,停下話頭,注意到手指抹在還未乾透的字跡上。「討厭。要是因為這就得重寫,我要翻臉了。」

傑克在她肩膀後方偷窺著。「卓婭反對穆伊先生的看法嗎?」她毫無徵兆地問。

「好突然。」

「對不起,但是前幾天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氣氛問嘛。選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問也不妥,好像我想佔便宜似的。」

「你為什麼覺得我還有其他答案?我不完全反對,還有你轉移話題的技巧還是很糟。」她們先後走過幾群患者。州立醫院送來的病患多數是輕癥病患,他們在走廊或坐或站,不過並沒有阻擋通行。我「可以理解他想通過把事情鬧大以獲得關注的作法,但這跟買不到玩具所以在商場中央大哭的小孩實在太像了,又同時像所有想把一手感情牌打爛的抗議團體會幹的事:道德綁架,把搖擺不定的人趕到立場的另一端。」

「看得出來,這讓你想起另一群人的行為了。」

「要不是當年想把短刀放進我體內的傢伙另有其人,我會把全部的怨氣出在僱傭兵身上。」卓婭忍不住仰頭長嘆,「至少理論上會這樣。實際上我做不到,因為我們跟這場抗爭沒有半點利益關係,我們是自願加入的,定位上算是第三方。」

自願?她後來想到不該用這個詞的。因為傑克為此睜大眼睛。「也包含接受穆伊他們的投降嗎?」然後問道。

「好吧,這部分不怎麼算。知道你私下跟僱傭兵談條件,我當時還滿生氣的。」

「對不起。」

「我氣的是你不跟我商量,或至少先告訴我一聲。」卓婭搖頭,「要不是瑪莉婭跟監督正好同意,你已經在寫悔過書了。」

「所以我後來幫阿瑕付了內鏈條的錢當作賠償嘛!」

她一時被這陌生的詞噎住。「你說內……等一下,這不是你自己決定的吧?」

「是阿瑕說只要這樣她就完全支持六甲山的人加入我們。」

「好,算了。你說那個內鏈什麼條的很貴嗎?」

「放心啦,10哥元而已。別看駐艦幹員的可支配所得很少,我還是存了不少錢的。」傑克挺起背板,並在往貨梯的轉角放慢腳步。「瑪麗莉她呀,乍看比我們大幾歲,其實個性還滿單純的,再說現在反悔也來不及啦。從提交申請書到把雇員證送回部落,流程竟然在三天內就跑完了,我都懷疑業務組平常是不是在整人呢。」

「是沒有危機感吧。我們不也是這樣,直到任務來了才在思考如何組織訓練。」她停頓一下,「說到這個,瑪莉婭還在訓練場吧?」

「半小時前準時進去的,我打管制室電話問過了,但我想她們可能會提早結束。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還有話沒講?」卓婭試探性地和她對望,直到停在電梯井前。按鈕伸手就能碰到。「就像你說的,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回事。誰都知道瑪莉婭沒那種心機,讓你出錢是為了給你臺階下,別把你自己說得好像有多勢利一樣。你們就是同意了這次投靠,不用演給我看。」她按了往下的鈕。

「畢竟是我知情不報嘛。當時只想著先不把事情鬧大,結果一不留神就變成這樣了。」當傑克用著自責的聲音坦白時,電梯剛好到了。她果斷選擇往三樓去。

「傑克,」卓婭鄭重道,「你沒有必要心虛。從瑪莉婭到人事委員,甚至是博士都支持你的決定。當然我也支持,但我精神上就是沒辦法不牴觸。六甲山的居民之所以屈服,是因為山崩和警政單位的力量,因為家庭,還有自己的懦弱。沒有這些因素,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出現在下一起暴動或襲擊的現場?」

傑克果然想開口,後來卻低下無法反駁的臉。「那卓婭為什麼不反對呢?如果是看在我的份上,我們可以暫停合約審查再討論。我相信穆伊先生他們也能理解。」

「你知道這麼說很像情緒勒索嗎。」

「不像。要是誰敢有意見我第一個兇回去。」

「像就是像,別再解釋了。事實是他們一旦加入,我就要為這份短期協議負責,就算顧及你的面子我也有一萬個理由選擇反對。你覺得我幹嘛同意?」

「呃,為了讓其他人以為你恢復得很好?」

卓婭倚著貨梯裡唯一的實心牆面,感覺兩個月前的她一定會為此暴怒。為什麼不呢?

傑克沒有說錯,但她首先找到了另一個理由,以一敵萬,因為她也想被反駁。想相信壞人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誕生的。

如果是這樣,她就能接受摧毀人生的那場大風是她應得的。

所以她無視傑克漸漸冷靜的視線,說:「我曾經這麼想過,但是六甲山的居民也是整個局面的一部份。想理解這場混亂,就必須通過他們的視角去看事情。哪怕是整合運動,最早也是把反抗壓迫當成口號行動。既然連他們都有理想,烏達卡爾的示威者一定也有。我想試著相信他們……至少目前是啦,希望我不會後悔。」

還是說不了太絕對的話,卓婭摩娑著背在腰際的手掌。原則上,博士與甘草對她如此放任也是基於信任。既信任於她不會輕易選擇復仇,也是尊重她往後的人生。有時她為此感到自在,但是愧疚隨之襲來,告訴她:若是不承受立場,就無法擺脫渾渾噩噩、與世界有所連結。當然,一味忘卻或牢記絕非正解──帶她重生的人們一定如此期望著。

「話說回來,昨天晚上單點的盤菜味道是不是怪怪的?」伴著貨箱的下沉,傑克忽然問道。「吃完飯後的一個小時裡,我的肚子一直在叫。」構成箱門的鐵柵嘎吱嘎吱地退開了,傑克倒退著走出去,臉上掛著慎故作慎重的詼諧表情。

「我很認真在解釋耶!」見幾經沉澱的思緒被打斷,卓婭不禁叫道。

「沒有人懷疑這點啦,我只是覺得我的擔心好多餘。」

「你原來在擔心我嗎?」這毫無疑問是句廢話,雖然她很高興。

「如果隊長迷茫,副隊長就派上用場啦。」傑克煞有介事地拍著拳頭,好像要分享喜悅似的。消化著無謂卻重要的支持,卓婭步出貨梯才想到,她也要問史爾特爾對於入夥有什麼想法。但她不想當著所有人的面問,也要考慮瑪莉婭的感受。她自問,若非在半年前就相識,她會對這位驕傲的新人如此充滿耐心嗎?

不,絕對不會,但這名紅髮的薩卡茲人確實有令她折服的專業。要是餘下兩人也能理解這種價值就好了。


自內層甲板越過工廠區,再橫越流體壁層向船頭移動約四十米;船腹邊緣、鄰近驅動裝置的底層甲板,就是兩人此行的終點。卓婭豎耳諦聽,灰色、經過氣密加壓的雙門艙板背後,沒有半點能聯想到劍戟碰撞的聲響。租借訓練場的正是瑪莉婭和B4小隊的新人,目的是藉持械格鬥了解彼此的習慣。訓練場有專人負責管理,因為運轉也是一筆開銷,申請者的身分和租借用途都需要額外審查。

「不覺得博士這次處理人事調動的速度有點快嗎?以前不論是誰,都至少要去三次個別訪談……這次從立案到通過只用了兩個小時。」

「而且還選在我們剛回機庫就帶著新人上門公告。我沒想過人事專員完全沒把殘留的活性塵當一回事,看得出他們薪水真的很高。要不是那傢伙本來就是感染者……」

「卓婭跟史爾特爾小姐很熟嗎?詳細我不是很清楚啦,但你說過你們是在去復興紀念活動的時候認識的。這樣算起來也有半年了呢。」

「說是這樣,這半年來我跟她講不到十句話。聽博士說,她平時不是在研究所就是外出。要不是被盯上,恐怕會繼續這樣過吧。」

「聽起來是個很有生活節奏的人呀。」

「不如說是個怪人吧。比我還怪。」她深吸了一口氣,最後一次聚精會神。「不行,還是沒聽到打鬥聲。我們還是回宿舍找人比較快吧?」然後伸手去按對講機的按鈕。

混著輸入時響起的提示音,傑克轉頭說道:「也可能她們已經決定用拳頭互毆了嘛。」

「你興奮個什麼勁啊。」卓婭匆匆瞥了一眼,望向亮起的螢幕面板。管制員魏斯.西林線條俐落的犄角出現在畫面裡,視線礙於鏡頭位置只能盯著下方。直到艙門退開前,兩邊就場地的使用情形及訓練狀況交換資訊。雖然沒有提及,但顯然還有人在裡面。

薩卡茲人.史爾特爾在天災發生當日被編入B4小隊,不過直到今日仍沒有參加過小隊集會:也就是全組人員擠在宿舍裡商討當週任務。另外,她也和預計搭檔行動的瑪莉婭處得不好,還忙著做源石研究所的委託,為此幾人不得不強行向所長聲請暫緩職務,這人是薩爾貢中部,伊巴特地區的富商,在此之前則是科技新貴,卻不知怎麼加入了羅德島。她不得不向對方說明這對她的重要性,才能得到批準。

儘管源石研究所的負責人對船內一切事物似乎莫名熟悉,他還是喜歡聽人親口解釋。她良心不安,畢竟研究所的工作內容對學者而言相當誘人。再者她是隊中唯一認識史爾特爾的人……過程堪稱孽緣,好在性格還算合拍。所以薩卡茲人兩天前告訴她,她無法在性格層面和瑪莉婭取得共識。「我不想聽到你說『那是你不肯嘗試』。」她堅持道。

西林說氣密門解鎖需要時間,建議對講機保持通暢。

誰管你,至少在團隊合作的時候配合一下吧?卓婭記得她那時如此反駁。無論如何這是個信號,史爾特爾找上她,說明對她也有一定的信任基礎。

我想在不被特別對待的環境下工作。你的人只把我當成來打工的,連試圖混熟都不肯。你期望我配合誰的什麼啊?

「我猜她是在說阿瑕。」傑克打斷她不得要領的模仿,「我還沒跟她講過話呢。不過從你跟風笛姊的反應聽來,應該是個好人吧。就不知道阿瑕是看她哪裡不順眼。」她抱起手思索著。

看著環在胸前的手臂勾出弧線,卓婭正想著她是不是又變壯了,高達三米的門板成對滑開。待灰鐵中央的縫隙擴大,卓婭率先擠入那片景色。

踏入場地邊緣時,她期待過會聽到聲響。爆鳴、尖聲、踏步,或者潮濕的換氣,最後見到的景象卻相當反高潮。

訓練還未結束,但她們只夠在散場前抵達。卓婭的視線與二人之一的薩卡茲對上,是與她少有交集、受欽定入隊的女性。她知道,史爾特爾的劍術造詣客觀上不比瑪莉婭差。

她在流浪的過程研讀史料,學會紮營和最低限度的烹飪,活用闊刃大劍砍伐、格擋和施術,品嘗美食或是思考。現在的她也在以劍相搏。如漆的紅髮深沉而飽滿,成綑從後腦垂下。雖然一身束褲加運動背心的打扮,那正值青春的臉龐仍散發疏離感,生命力在這之中彆扭地躁動。

肢體與肌肉無緣,勾出漫長弧線的手臂和窄肩,仍保有幾分舞者的纖細。有纏身的法術力場輔助,史爾特爾不需提升體力也能自在地操縱武器,不過僅限於唯一一把:那隻枯槁如屍的烙紅色闊劍。現在的她得以保存餘韻,乃是慎重分析過體能和對手、調配體力後的結果,但她仍不知道究竟是哪種法術力場讓這對竹竿般的手臂能如操持緞帶般揮舞劍鋒。

與之相對,瑪莉婭就不像她在酣戰過後留存餘力,而是在幾步外的深色區塊大口換氣,胸口起伏浮誇。曾經,這位庫蘭塔人也是躍然競技場域的明星之一,然而離她在騎士競技的舞臺上大放異彩已過去一年,血脈裡的靈巧和力量再深厚,也難逃長期荒廢的蒙蔽。

近期,自稱聯合工會的團體因故暫緩抗爭,使得公共體系能專注於賑災並完善破口。羅德島就是構成防禦網的企業之一,被寄予救助災民、壓制暴力活動的期望。

掐頭去尾地總結,這就是為何B4小隊會再添一名成員。

與競技騎士互看不順眼則完全是個意外。

「該結束了,就算是中場休息也一樣。別對新人……啊。」

望著史爾特爾觀望著的視線,卓婭想到:換作自己肯定不想在此時被問東問西,於是不再說話,改而將注意集中在瑪莉婭身上。身穿透氣短袖的假騎士垂下刀鋒,拂去隨濕氣攀附在額頭的髮絲,從倦意中勉強擠出朝氣。「對同仁嚴格的可不是我。還有,你是時候學學防暴棍以外的武器了吧?」

「也許。看不慣只有正副隊長能在診間納涼可以直說。」

「哈哈,一部分是。你們是剛忙完就過來嗎?」

她思索著。「不重要,重點是我們有好好消毒。門診區的人還是很多,不論有沒有礦石病,衛生管理都不能馬虎。」

「知道啦,資源股長,不過別想用這種話跟我拉近距離。我知道自己聞起來是什麼樣子。」

傑克伸長脖子作勢嗅探,表情沒有半分嫌惡。「我覺得沒問題呀。可能是我鼻子不太好吧,只有聞到洗衣精的味道。」

「也許喔,照理說你的嗅覺會比我們差。」

「怎麼會,我洗衣服的量再多都是選半筒流程耶!」瑪莉婭拎起領口去聞,「沒有臭味就算了,怎麼可能有其他味道啊……」

「你連這七塊都要省啊。」這麼說瑪莉婭平時的工作服就有種化學味。那很可能是衣服還沒洗淨就烘乾所致,而這原則看起來行之有年了。她想提建議,目光落到不遠處的人影,那不帶倦意、毫無參與話題之意圖的薩卡茲人──話就停下了。或許她很想先行退場,卻又為某些因素打消了念想。

這樣自成一派的社交令她想起學校裡的小團體。她不在這令人窒息的關係中,仍看不下去轉學生無法融入的窘迫,所以出手關切。她剛想起那種多餘的正義感,立刻將衝動化為反應,沒等傑克和瑪莉婭注意就走向史爾特爾,飛速尋找起話題。

「你不必刻意套近乎,」那道富個性的聲音卻輕易看透了她,「當然,我也沒打算跟你們保持距離。只要不活在慣性裡,我隨時討教,不過這對你們來說有點困難吧。」

卓婭瞇起眼睛。即便是她,也無法在第一時間領會對方的想法,何況她為什要自顧自說這些?她沒疏遠過她,也沒熟到能被傾訴。

也許在薩卡茲人眼裡是另一回事。「我不就是在打破循環嗎?」卓婭決定從字面上去理解,「你也在做一樣的事,雖然做得很爛。所以不要一臉不情願。」

「跟你當難兄難弟真是種汙辱。算了,那就是小隊的另一名近衛?」

傑克富活力的身軀蹦跳著抵達兩人身旁。卓婭衝著興奮的她苦笑,又轉頭用眼神把瑪莉婭瞪過來。「傑克.葛洛姆,因為沒有必要用假名,代號就是傑克。」她介紹起她的室友來,「聽好了,傑克,這傢伙不喜歡肢體接觸,沒事別亂碰她。她會用她能做成曬衣桿的手臂拎著闊劍把你劈成兩半。瑪莉婭,你去跟西林先生確認資源的消耗量……」

她剛想下令,腳邊就傳來練習用刀具的金屬鈍邊敲擊地板的匡匡聲。薩卡茲人顯然讀懂她的意圖,卻選擇拒絕。「管理員不差這五分鐘。」

瑪莉婭也在這時不情不願地走來,語帶抗拒。「出了什麼事嗎?怎麼所有人都擠在這裡。」

「我知道你很想開溜,但我們就是為了摸索彼此的戰術才擠在這裡,而現在半小時過去了,你我一點進展都沒有。應該是你要收起這無謂的排斥才對。」史爾特爾揚起下巴指著瑪莉婭。「而且不只有你,你的隊長也要改變這跟放養沒兩樣的訓練方針,不管她是要做志工還是裝病。」她抹去滑至眉間的汗珠。「事到如今沒必要繼續客套下去了,我認識你們,即使你們根本沒把我當回事。」

「這可是她說的喔。」瑪莉婭聽起來沒有多餘的力氣吵架了。給史爾特爾這種錯覺也肯定不是她的本意。

「阿瑕跟史爾特爾……小姐,之前在吵架嗎?」傑克五官微蹙,「啊,我是跟瑪莉婭比較熟啦,不過我懂那種無意間被刺激到的感覺。就算不是這樣,也請在這裡解釋清楚比較好。這個小隊只有四個人,不能再搞小圈圈了。」

「什麼是小圈圈?」卓婭又被沒聽過的詞打斷思考。

「就是搞小團體的意思。」瑪莉婭收拾起情緒,這才意識到她的註解沒發揮任何作用。「拉攏看得順眼的人,在背地裡說某些人壞話。話說在前,我沒有做過任何跟這沾得上邊的事。

「也許是『還沒』或『來不及』呢?我可以等……」史爾特爾先後望了三人一眼,「好吧,她是沒做過。沒有人被刺激到,我們只是為了枝微末節的事吵過一陣子。」

「她覺得我們這群半吊子的水準連挨打都不夠。」瑪莉婭不由分說便點破道。

「得看我們要挨誰的打。」卓婭嘀咕著,「呃、我是說,她講的不完全錯啊。」

「不完全錯跟不正確是兩回事。」瑪莉婭甩了甩腦袋。

傑克卻一副幹勁滿滿的樣子。「事實是我們確實需要進步。幸好現在已經把構成隊伍的基本單位都找齊了,在下一個任務出現前只要多訓練就好囉。我們可是要成為預備隊中流砥柱的人呀!」

「別亂幫自己加奇怪的設定。」

「現在才自我介紹也太晚了吧?」卓婭不客氣地插話,「還有,你是該管好自己的嘴,再這麼亂講話就連傑克都受會不了。」

「豪!能成為小隊情緒價值的標準,在下深感榮幸!」傑克併直腿敬禮。看起來像是在警局等著領獎狀的驕傲模樣。

她放鬆地努努嘴,旋即收斂表情,問:「也就是說,你們唯一的矛盾就是對彼此實力的不認可……就因為這樣,你們要在尖峰時段租訓練場用?」

新隊員一臉見外。「這還需要想啊?」

卓婭露出事務性的微笑。「你要是在今早六點半猛敲我們房間的門鈴之後有解釋清楚,這個步驟就可以跳過了。」

「不可能,昨晚我已經被這傢伙氣得整夜睡不好了。沒牽連你們是我的仁慈。」

傑克瞇起眼睛。「我們為什麼會被牽連啊?」

「你們沒教好她。尤其是,你們的隊長很早就認識我了。」

「是,但我不姓臨光,瑪莉婭想說什麼是她的自由。」

史爾特爾停了一秒,隨即擺出猜想得證的表情。「所以她必須為她的口無遮攔付出代價。」

「就因為她在看你吃全素的時候講了兩句?」卓婭想起那時的情況。下午六點,傑克找到史爾特爾,拖著她和卓婭等人在第二食堂勉強召開一次小型的隊內會議。這是薩卡茲人正式入隊後的第二天。

從四人拿道餐點回座起,卓婭就假裝很餓,一口接一口清理盤中的菜餚,這樣她就不必應付史爾特爾麻煩卻非她插手不可的社交邏輯。剛吞下盤裡的馬鈴薯沙拉時,一切還過得去,傑克的熱情很好地彌補新人的內斂。直到瑪莉婭接了第二杯果菜汁回座,看著她盤中僅有的蛋糕、幾片白菜和一份吐司絲毫未動,關懷道:「你不吃飽的話連武器都舉不起來喔」,爭端終於引爆。早晚的事,卓婭想。瑪莉婭不是第一個對她瘦弱身軀起疑的人,而是最同情她的。真切得像是諷刺。

「好嘛,她的手臂比我想像得更有力一點,就強一點點。」那名工匠兼騎士像是窺見她的思考過程。「我還是能應付過來的。」

「等我換回自己那把劍就不可能了,實際上只要睡飽就行。這還得歸功於你一年多來的偷懶──啊,我說了偷懶嗎?這麼說不太精確,但你就是因此把技巧像毀容一樣揮霍掉了。我確定任何看過你特錦賽錄影的人都會這麼說。至於我的手臂……它還沒,也不會拖累任何人,你該把這拿去在乎你能改變的問題。」

「嘿,那細得隨時會斷的手臂不也是你能改變的問題嗎?」

一聲幾乎不存在的換氣從場內的擴音器滲出,只有卓婭察覺,而其他人仍陷在稍嫌煩悶卻又新鮮的爭執裡,沒有停止的跡象。博士選史爾特爾入隊是正確的,她瞟了眼弧形的紫藍色天空。她想像不到還有誰適合打破隊內的和諧,不過卓婭認為分辨需要和必要相當重要,放任她亂講話會出事的。

「經過這次練習你應該很清楚,身材不會影響我在行動中的發揮。」

「欸,你真是專門挑對自己有利的事情講耶。難得大家在場,怎麼不談談你中場期間喘得像故障的抽油煙機一樣?」

傑克像是見到湯煮糊了,皺著臉揉起瑪莉婭的肩膀。「好了好了,今天才過一半,重裝單位要隨時保留體力。」

「嗯,另外也要做好被派去市區的準備。」卓婭又想到,「天災過後,北市終於也出現暴力事件跟失蹤了──不過警察一定比我們處理得更好。說回你們吧。如何,練得怎樣?」

「沒有變得更壯,顯然她也沒有,假如你在問這個的話。氣氛上,因為禁止使用法術,大部分時間其實感覺不到多少危機感,倒是我被她的進攻接連逼退幾次。這激起了我的競爭心。畢竟太久沒跟陌生人練習是一回事,不想被發現技巧生疏成這樣又是另一回事……喂,不準用丟的!」

那薩卡茲人忽地舉起劍作勢投擲。目標顯然是瑪莉婭。卓婭默默觀望,發現傑克並不擔心鐵器被拋入空中。

「幹嘛這樣?」瑪莉婭詫異並憤怒著。

「看你滿口都是自己,忍不住提醒。」史爾特爾搖頭,「本來我還以為停不下來呢,現在看來,你對自己的聒噪和愚蠢還是有自覺的。這可是練習,一個人是練不來的。還是說你根本沒把我當一回事?別裝傻,你的面子沒你想像得值錢,該說的話就是得說。你的聲帶沒壞。」

「真是夠了,我到底得罪她哪一點?」瑪莉婭有點受不了。

「她想要被誇打得很好,只是拉不下臉來說。」卓婭拖長聲調,和史爾特爾交換眼色後說,「就這點來說,你『所謂面子沒有想像中值錢』的說法,真像在自我介紹。好了,要是猜錯還請你不吝指正,要是正確的話……我也不能怎樣,就當你成功表達了不滿吧。我不準這個隊伍裡有誰對彼此不滿卻選擇憋著。大不了吵一架就是了。」

史爾特爾凝視著她好一陣子。「你變得比之前聒噪很多。」然後失去興致般垂下肩。彷彿她一個小時以來一直在試圖解釋某道難解的題目,卻要忍受觀眾最基礎的問題。卓婭等著她繼續掙扎。但她爽快地承認了。「不過,事情就是這樣。」薩卡茲暮紫色的眼睛一瞥眾人,「想忍受你們行屍走肉一樣的覺察力很不容易,因為我不想跟你們吵起來。和傻子吵架太蠢了。」

「但是人活在世上,就是要講自己熟悉的話題。你大可以像你眼中的瑪莉婭那樣……嗯,只要你稍微拉下臉。告訴她們你的事吧!就算是在卡努恩那次,你也只講了一點,還是在睡前講的。」

「原來那座城叫卡努恩啊。地理雜誌上只有寫核心城的編號。」

「嗯,在外圍城區蓋好前就廢掉了。」她補充著,忽然有了想法。「這樣吧,要是史爾特爾願意介紹自己,我就加碼講紀念日那天的事。目前沒人聽過喔。」

卓婭確定她的室友期待她揭曉半年前偕同切爾諾伯格難民重返烏薩斯時的趣聞,但她從不在公共場合張揚。選在這湊齊小隊成員、未來仍然朦朧的冬日正午揭曉秘辛聽起來不壞。傑克會認真聽完,但是瑪莉婭意見不小,在得到道歉之前不會消退。史爾特爾並不介意。

問題是要從何講起?也許從州政府的公文出現在宿舍玄關開始,她想。信當然是信使放的,來自切爾諾伯格的上級區劃,邀請羅德島上的難民出席核心城的重建典禮。文學中消費他人悲慘遭遇的行為該怎麼形容?吃人血饅頭嗎?卡拉切夫家不是個典型、愛國的烏薩斯家庭,這點在卓婭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當她拾起印著雙頭翼徽的信封,久違感受到某部分血液憤怒並恐懼地沸騰──有個大膽的想法誕生了。這該死的國家,只有在作秀的時候試圖不遠千里召喚她。

「隊長?」

她抬起頭,想起當她問起如何擺脫憤怒時,博士透過洛班.卡拉切夫定格了的面容回答。你不用擺脫它,為不公憤怒是我們的本能。別被權力馴化了。

「卓婭,你還好嗎?」傑克也湊過來問。

「都是你啦,隊長被你薰得臉都綠了。」瑪莉婭望著史爾特爾,「叫你上場前先噴止汗劑你不聽。無用的自尊呀。」

女性一抹頸肩的溼氣。「少講幾句吧,還比不上你呢。」她回敬道,然後鼻子象徵性地往腋下的方向探去。「……說真的,你們是聞到味道才講的?」


等員工餐廳收走自助餐區所有的盤菜時,她正在聽史爾特爾講母國的感染者糾察官如何打斷陌生人的手,試圖以道德綁架的形式威脅她現身。利納歐位處烏薩斯西北,是個連紅綠燈都沒有的小鎮,平時連警察都懶得經過。

「我很想說這是他們自找的,因為我一開始就做好被檢舉的打算。」薩卡茲人披上外套,一臉不在乎的樣子,「托某些人的福,感染者在烏薩斯的處境比原來更糟,我沒想到會有本地人允許我留宿。我還以為是陷阱。」

「所以你現在在烏薩斯國內是通緝犯?」瑪莉婭像是把訓練結束為止的不悅拋至腦後。一頭稻浪在頸邊的毛巾上摩娑。

「我連名字都沒報,怎麼通緝?」史爾特爾不以為意,平淡而陌生,目光掃過廣大的室內空間。「也許從內部去查能找到紀錄吧,但我不怎麼篤定。糾察官不太可能上報這件事。」她撥弄著髮尾,淋浴的溼氣還未散去。

「因為難堪吧。感染者糾察隊在各種書籍裡總是被描繪成祕密警察一樣的單位,如果是真的,就一定把階級身分那套原則刻在腦袋裡了。被來路不明的感染者打跑,在他們眼裡應該很丟人吧。

「你真是會設身處地替下等人著想……算了,廣義上我也是下等人,逞這個口舌之快一點用也沒有。話說在前,我不會因為你的裝熟就忽然改觀。你說我不可理喻的事我還記著。」

她滿不在乎,顯然將話題是否繼續的決定權交給瑪莉婭。騎士無辜的眉頭漸漸冒出幾分不悅。「我還是不懂你到底看我哪裡不爽,」她輕推開面前的杯子,發現女性對此似有不滿。「道理是一樣的,我不會因為你忽然健談起來就對你改觀。」

「正因為這樣才要把情緒放在一邊。現在可是B4小隊第一次團隊會議喔。」傑克宣稱。

「我以為你們是為了聽故事聚在這裡的。除此之外有什麼值得討論的嗎?」

「指揮中心那邊有風聲,說下午行動隊要開個小型會議。」卓婭點頭,從帶在身上的背包裡拿出一捲檔案。「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取得共識。州政府駐紮在六甲山的單位經過檢查,發現六號礦洞內的結構還算穩定,再往深處又發現其他開鑿痕跡。在爆炸坍塌之外的地方,有路一直延伸到山脈背側的坑道口。可以假設僱傭兵不被阻攔,會用類似的方式逃走。」她指著紙上被畫起的部分。

「你們放走的那一批啊。」薩卡茲人望向別處。

「是,與我們接洽的人叫做穆伊。他不是那支隊伍的領袖,而是領袖的心腹。但即便是他也沒有提到挖坑道的事。」卓婭翻了一頁,「據情報部門判斷,當事人針對提問之答覆相當完整,但在敘述逃脫手段之段落,無法排除有事務性的遲疑或隱瞞。在六甲山時,他說原定計畫是從坑道逃離,這也許能解釋坑道為什麼被清理過。」

「他們顯然沒用到坑道,但主謀還是消失了。」史爾特爾讀著。

「以現況來說追回的難度很高,拿他的部下當人質應該也……好啦別這麼看我,沒人會這麼做!我只是覺得,他應該不會再主動出現了。」

「這是出於推論還是直覺呀?」傑克抱著手臂,「啊,如果他的任務達成了,我們的確不太可能再見到他。」

「取決於神將到底去了哪裡。」史爾特爾忽然說。

「神將?」

「香漣的九神將啊,你們不是親眼見過嗎?還寫進了報告裡。但這部分寫得有夠少,連背景資料都沒有,就憑轉述跟學院派的小腦袋縱情想像。沁墨、梢明、淬星、罄業……沒在屠殺裡被封印的神將,我記得是這四位,然後假如沒人說謊,你們遇到的就是罄業神將。繼承這項權能的人通常都有精神干涉型的技藝,也有一說是符合權能本質的提奧托拉人更容易成為那種神將,兩者算相互影響吧。」

四周陷入沉默。那是當然的,餐廳員工(無論兼職與否)被規定不能參與顧客交談。促成這單調寂靜的關鍵是三張失語的嘴。無一例外,被第四人的想當然震驚。

「明明知道得不少,前幾天卻躲著我們啊。」瑪莉婭感嘆道。

「也許是你們太把自己的困難當一回事,覺得所有人都有義務出手幫忙。」史爾特爾伸出手臂,犄角順著側臥的腦袋勾住手臂。「好消息是,現在看來這確實值得研究:這場陰謀,這些裝腔作勢的角色扮演。我們當然沒有參與本地民族問題的興致,但我覺得這很吸引人。博士把我調來,是為了提升你們的效率,那麼不論我喜歡與否都應該配合,所以我能更快地逃離這裡,然後過自己的生活。」

然後她的目光望向卓婭,「另外,我甘願在這裡浪費時間,是看在你們隊長的面子上,而它現在快要失去僅剩的價值了。若是沒有人說服我,我要回去了。」

「卓婭也是你的隊長呀。」傑克一臉不知該怎麼處理的表情。

「這理由對我沒有價值。」史爾特爾坐起身,「合約上說了,我必須處理的範疇僅限作戰和任務,陪三個巨嬰搞團康活動暫時不算在這兩類。」

「謝謝你治好了我的罪惡感。」瑪莉婭顯得很煩躁,不過是踴躍且無攻擊性的那種。「遺憾我暫時想不到怎麼挽留你,只能問最後一個問題。你跟任何人講話都是這樣嗎?」

「怎麼可能。以為我不給人面子啊?是你們揮霍的速率超乎想像,浪費了我的尊重。」

「就算我們什麼都沒有做?」瑪莉婭顯得氣呼呼的。

「這句話同樣能解釋你們對資料的一無所知。」史爾特爾慢條斯理地說。

卓婭發現自己意外享受現在的氣氛。就近分析,她會說這如同學生吵架般的爭執令人懷念,傑克的表情也表示認同。越是普通的情景,越能讓她想起離家多遠。

但傷感已經消失,只剩下隱痛著的憤怒。

「就比如這個,」薩卡茲人又被報告的其中一頁吸引,「我不敢相信你們竟然就這麼翻過去了。」她將紙張打橫。

三對眼睛湊過去。卓婭馬上就看到葦花報的標誌,配著打印的報導,色差邊界的右上角標註著刊載日期:十一月二十五日。

宿主型感染者不被視作常規感染者,而是經術師之源石技藝影響大腦、不具備個體思維的法術衍生物。國際公衛組織最早在龍門─切爾諾伯格事件中確認這一感染型態的存在,並納入礦石病學的研究。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實施宵禁的努連市及其轄下之次級城市陸續出現此類具富攻擊性的高汙染性患者,他們襲擊公共設施及住宅,造成居民外逃及一系列治安問題。
警方表示,宿主多來自數個月來帕朗平原各城市的失蹤人口,且皆為提奧托拉人。宿主個體的顱內受炎癥影響而失去痛覺,且行為極其暴躁,建議避免接觸,若發現類似個體請通報當地衛生單位。目前奇葉、巴倫及銅鳶尾區經掃蕩已無宿主存在,請鄰近區域的受災者前往避難。

卓婭看著因掃描儀功能過差而糊成一團的配圖,一屁股坐回長椅。「這我們暫時還沒遇到,沒辦法討論。」她試著說服自己。「假如你是因為看到某些關鍵字才拿出來講,答案還是一樣。我那時沒有遇到。」

「報告上說你被整合運動的成員襲擊。我以為那時有閒工夫待在外圍城區的只有宿主了。」

「別再說切爾諾伯格的事情了,」瑪莉婭忍不住皺起眉。「你真是完全不把別人的感受放在眼裡啊,小姐。」

「我是看到那座城的名字才多嘴,因為我好奇。」

「你也喜歡被別人這樣冒犯嗎?」

「還不到喜歡,但我確定她會接受別人像她待人那樣對待她自己,你也看到了,瑪莉婭。不必為我生氣──假如這不是我自作多情。我們繼續處理問題吧。」

「那好,這份資料存在的目的是什麼?」史爾特爾轉頭面對卓婭。

「博士認為B系預備組都該對近況有更多了解,在參與過六甲山的事情後,我們已經來不及抽身了。而州政府大力支持羅德島的商業活動,顯然是為了賣人情好讓我們去處理感染者問題。不論事實為何,他們都需要打手。」

「於是就委託製藥公司旗下不知哪來的雜牌私兵毆打低收入戶?」

「問題在這裡,」卓婭不臻篤定地打量幾人,「博士假設我們近期會受某種意外影響再次被公家找上,所以要我們提前熟悉資訊。如果前幾天的電視宣言是真的,至少在陸軍行動前應該不會有大規模示威發生。沒有比現在更適合補習了。」

「無聊,那是你們該惡補的,跟我沒關係。」史爾特爾伸直手臂活動,不過沒有離席的跡象。卓婭凝視她,等待補充。

「作為全船僅有、接觸過神將的人,我沒想到你們竟然連基本的資訊都搞不清楚。神將如何繼承、職能怎麼分配,從屬關係是什麼,都能在書裡找到。連這都不知道,你們指望能用什麼話題留住我?」

傑克猛地搖頭。「可是船上沒有神將的資料呀。」

「她能找到的書和我們會看的不一樣。我想那一定不在資料庫裡。」

「當然,你們這群野人。我是在耶塔城的博物館裡找的,就是北市靠濱海公路的那間,他們允許我借閱天門經……雖然不能帶走挺可惜的,我還是記了不少資訊。現在那裡因為區域管制已經休館了。」

「很棒啊。繼政治家後,我們小隊裡出現史學家了。」瑪莉婭感嘆。語氣輕了不少,但更像是在情緒的溫差裡失去方向。「你就恰好對神將感興趣嗎?」

薩卡茲挪開視線。「我不明白知道這些有什麼好驕傲的。」

「驕傲?」

「坦白說我們是該覺得不好意思,」卓婭思索一陣後說,「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因為興趣,對一種事不關己的信仰如此熟悉。這不是恭維。以此為證,希望質疑她為何入隊的聲音可以再延長觀察期。」

史爾特爾閉上一隻眼睛。跡象微乎其微,但她為受袒護一事深感滿意。

「隊長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能怎麼辦呢?」瑪莉婭最後垂下耳朵,說:「我也不打算因為一句話從此跟人鬧翻,不過!我仍堅持這不只是我造成的,雖然能找到人、在無傷大雅的範圍內吵吵架是很過癮啦。你跟傑克還是太有禮貌了。」

「大家都聽到了,這就是臨光家正統繼承人喜歡的。真是個照亮大地的好騎士。」

「再多講一句我就把你變成光喔。」五根指頭不安分地在薩卡茲的手臂上空蠕動。「我不想讓人以為討厭這個身分,但也別強行把這綁在我身上。我就是不想被綁著才上船的。」

「不是因為想到處遊歷嗎?」她似乎沒跟傑克講過。

「不完全是,但、哎唷,直接講出來太傷感情了,而且我還在等回心轉意的時候。」

「如果等不到那個時候呢?」

「那這個隊伍就要由政治家、史學家、童子軍跟業餘技工組成了。」薩卡茲人沒來由感嘆道,眼神拋射般落在卓婭身上。「基本上,出現在這裡的人都有自己的問題,無法隻身解決的問題,但我也會想,如果問題被解決一切就會結束。因為利益而起的盟約也會因為利益瓦解。就我所知並非所有員工都是夢想家。也許服從於組織架構和責任不只是向現實妥協,也是尋找解答和新問題的方式……喂,幹嘛這麼看我?」

「在想你到底更像詩人還是史學家。」瑪莉婭一臉莊重,讓人分不出是否該認真看待。

「千年前,米諾斯和伊比利亞有很多人兼顧這兩種身分。不過我是基於別的原因而待在這裡,別想裝傻。」

瑪莉婭沒有回答,舉止卻透出釋懷。她知道妥協了。「不說出來你就不能接受嗎?」

「事實是我贏了剛才的練習,這不需要人接受仍然成立。換個話題吧,還是要我幫你們上一堂品德教育?」

傑克思考了一下說:「說說你為什麼接受入隊,我們就繼續聊要讀的資料。」

「原來你會說話啊。」史爾特爾看起來沒有惡意,「別誤會,在我的印象裡你比現在健談很多。」

「正是有能幹的隊友在,我的話才少嘛。還有我正在問問題喔。」

「擬定下一步要去哪兒之前,我需要羅德島的資源。要達成這一目的就得聽從調度。就這樣。」

傑克挪開臉,看一眼坐在對向雙人座上的薩卡茲後,變得積極起來。「調職手續不需要當事人簽名嗎?我不覺得人事部的人會接受這麼露骨的理由耶。」

「你在想什麼,我當然有準備更好聽的理由啊,我不是說過我對這個州的民族史有興趣嗎?」

「這和對資源的需求不足以讓你放下某些厭惡,對吧?」卓婭和她的副隊長交換眼神,「至少在我聽來,你像是在找理由說服自己接受。你不好意思拒絕博士的請求,所以騙自己是為了利益跟喜好而妥協。」

「相對意義上,駐艦幹員少得可憐的所得跟古早味意識形態大戰的確沒那麼有吸引力。我會對提奧托拉人的歷史感興趣,只是因為對這有印象。原因我不是很想講,可以嗎?」

「沒問題,我聽醫療部說過你的狀況很特殊,不過我還是期待你有一天會揭曉答案。」

「只要其他人機靈一點。」史爾特爾說。緊接著她反問道:「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進入預備隊?」彷彿生怕話題再次被人岔開。

「想重新找回存在感吧。一個人生活是很方便,但我們是為了溝通才發明語言的。」倘若任何人覺得這沒來由地生硬,她會補充這是引用甘草的論點。「家鄉被毀之後,我覺得一切都完了,滿腦子都是已經發生的事。後來有人告訴我,我還活著,我正在生活,想要取回人生,那就該優先考慮將要發生的事。」

只是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過去與兩者毫無關聯,因為這成就了她瞭望的根據。過去與未來相連,猶如兩塊築成樓房的磚瓦,無論先來後到都同樣重要。人生就是個逐漸定型的環,一切相連,直到沒有頭尾之分。博士說過這句話。他說過很多話,但不是每句都很動聽。

我贊同「認知即存在」,但是人就算死了,世界依舊在那裡。所以不要猶豫,否則我們會毫無價值。

「成為預備隊隊長也是你人生藍圖的一部分嗎?」史爾特爾對著突然退開的自動門說。兩名掛醫師證的中年人快步走入,在櫃臺拿了便當就離開了。「所以你逼著自己在兩年內振作起來。災後創傷這種東西,糾纏當事人個十幾年都是常態,你也不是搞競速的料。這是怎麼回事,想靠刺激找回樂趣?」

傑克躍動的視線漸漸沉不住氣。在到極限前她會想辦法,輔警小姐只會在安全的環境裡變得寡言,可不能害她破戒。

「我又不是為了冒險才這樣的。再說,既然有創傷的人在你眼裡這麼脆弱,怎麼可能去尋找刺激呢?」

史爾特爾說:「或許吧,我還在想我沒說完的故事。那位借我空房間住、被糾察官打斷手臂的老伯,就曾協助過整合運動。利納歐以北四十公里處有一座小鎮,叫施瓦諾夫,其居民在切爾諾伯格淪陷的前半年集體消失了。
沒什麼好賣關子的,大部分鎮民因為協助整合運動,被糾察隊和州警逮捕或流放,只有極少數逃過或被釋放──剩下的十幾個人根本維持不了民生,最後城鎮荒廢,居民四散。那個老伯就是施瓦諾夫鎮的倖存者,當時是他兒子代為自首被抓。猜猜這傢伙為什麼又包庇感染者了?」

「為了尋找刺激,」卓婭喃喃道,不怎麼服氣。「你選擇講完故事就是為了點題,對吧?」

「我不知道。」史爾特爾像是在回答另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什麼?」

「我說,我當時沒問。可能只有跟你們一樣自我中心的傢伙才敢問吧。」薩卡茲直率道,「我也是趕跑糾察官後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他長期酗酒,說這樣才能睡得安穩。」

「既然沒有答案就別亂問啊。」但這則恐怖的小故事深深刺痛了她。就算老人不是為了刺激而重演舊錯,他也很可能在追尋某種東西。已然失落的軌跡。沒能被恐懼喝退的愚蠢。他的堅持。

堅持整合運動有其正當性。

「老話一句,因為我好奇。不想說就算了,我們回去聊資料也行。」

「老話一句,沒什麼好賣關子的。」卓婭說。隱隱覺得她無法準確表達心底的想法。「我不是為了實現夢想才加入預備隊,是那些聽過的話嚇到了我,我不得不繼續前進。我怕……我覺得,繼續陷在那種泥淖裡,我的人生會毫無價值。」

「這價值哪來的,要找人排隊領嗎?

「就說是我自己覺得的。」她不甚篤定地多說了一次。他們還來不及插話或進一步討論,靠近內層走廊的又倏然打開,這次她很高興有人打擾。

就算來的人是甘草也一樣。「哎呀,有主控室真是方便。替我省去了往返宿舍的路程呢。」

「你這幾天也沒什麼時間運動吧,當作復健也好啊。」卓婭簡單收拾起情緒,問:「我聽說下午預備隊要開會,你來找我們是為了這個嗎?」

身影駐足,雙手插在側擺的腰間。「發言真夠自我中心的,不過答案是:對。預備隊的會議時間訂在一點三十,在那之前博士想單獨找你們談談──作為引薦恐怖分子成為線民的人。」

聽她這麼一說,卓婭才注意到天災後的這幾天,從沒有其他職員過問招攬臨時人員的舉動。「有別人知道這件事嗎?」她不自覺壓低聲量,「我是說……跟我們關係淺的人?」

那張看不出歲月痕跡的臉叛逆地笑笑。「你們沒把資料看完,對不對?」

她一把搶過桌上的紙。天災分析、新聞、陸軍的行動報告、財務報表、宿主型感染者和《牧群》的生物體比對。倒數第二頁是一則簡短的通知,她確實漏看了。
經預備組B4的交涉,六甲山居民內出現願意協助情報單位分析之成員,為僱傭兵。建議各成員慎重應對,切勿操之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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