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央費了巨大的功夫才得以處理他們闖下的禍端,不僅葉子眉得知了事情、他折返商場時後腰還挨了一槍。所幸子彈只擦過表皮,流了些血、但並無大礙。他仍能扛著杜易齡,一路開車回到公寓。
小口地給他餵水、又反覆擦去杜易齡身上的冷汗。等那人心跳和體溫都穩定下來,自己才到浴室簡單地擦了擦身體,隨便找了點東西吃。
沒多久杜易齡便醒了,從床上爬下來,卻又坐到地上。安安靜靜地等何央返回房間,看他走到身旁,拉住對方的褲腳、開口便啞著聲:
「我搞不懂。」
稍早前的所見到此刻仍令人心有餘悸,他慢慢地收緊手指。
「人們到底在想什麼?他們要在聲音裡表達的,是這麼醜陋的東西嗎?」
「……青城的狀況,比較特殊。」
何央只能這麼說,沒想到杜易齡猛然生出一股力氣,把他拉了下去,他的膝蓋「咚」一聲撞上地面,被對方有些粗魯地抓住了肩膀。
「特殊嗎?可我怎麼感覺總是這樣?他們沒有一點邏輯!不打算給自己的情感賦予道理,想笑就笑、說喜歡就喜歡,反過來要恨、要排除誰──也那麼容易。」
杜易齡整個人都崩潰了,他明明算瘦,那雙拉琴的手卻相當有力。這一秒他簡直把指頭摳進了何央臂膀,彷彿再也想不起所愛的音樂、與那個彈琴的殺手帶給他的悸動。
「他們都不必找到事情的解釋嗎?」
何央試圖掙開,杜易齡又猛然環抱住他。他瞠大雙眼,暗暗地倒吸了一口氣,腰上新鮮的傷口裂開,杜易齡還沒有察覺。
「……為什麼連音樂都這麼沒道理?」
他仍然喃喃自語似地問著他,何央回答不了。他想自己這次確實做得不對,不應該那麼冒失地讓杜易齡和他去黑市,又或許──他根本不該把這個人帶來青城。
何央第二次生出同樣的念頭。在過去這段時間,他還相信杜易齡說的、那些認為來到這裡也好的話。但此時他非得去想,他們可能都錯了。
那人在這裡不是仍露出了那麼寂寞的表情嗎?他解決不了杜易齡的困惑,他從來無法回答。
「何央,你說說話。」
杜易齡神色萎靡、微弱的聲音好似哀求般,何央停頓了一會兒,只有說:
「……好疼。」
他感覺困住自己的懷抱鬆開了,明明是放手的動作、可杜易齡像用盡了力氣。他往後靠了些,愣愣地看著何央,僵硬的手離開後者的背,掌心沾到深色的血漬。
「你──」
發現何央受傷,他驚呆了,雖因此恢復了一點理智,但語氣變得乾乾巴巴: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混亂了……所有東西都在腦子裡攪成一團。」
身體已經抵住床架、仍想往後退。杜易齡捂住眼睛,將污漬都抹到眼眶周圍,何央扳開他亂抹的手,對方的嘴唇哆嗦著、下意識地要笑。
「不要笑。」
何央輕聲說道,杜易齡又一愣,隨後仍「哈」地乾笑了聲。他的上半身靠住何央,腦袋抵著胸口慢慢地往下滑、貼住那人的肚子,蹭了蹭,碰到了皮膚、才感覺自己的耳朵好冰。
「你傷得嚴重嗎?流血了,要不要去醫院?」
「不,包紮過了。」
「那就好,對不起。」
何央被他往外推,坐到自己的腿上。他遲疑地觸碰杜易齡的頭髮,小心翼翼地梳順那凌亂的髮絲,感覺到眼淚一滴兩滴地掉到褲管上。
「好難懂……真的好難。」
即使愛人在身邊,徬徨的靈魂依然寂寞。何央摟住杜易齡的腦袋,那人只是抓住了他的衣襬。血汙不經意地抹到那塊淺色的胎記,他忽然覺得這塊皮膚和被做成鼓的人皮好像。
杜易齡打了個顫,旋即緊緊地閉上眼。
2.
何央將哭到睡著的杜易齡抱回床上,藉著透入房門的燈光,他再次意識到這人有多麼憔悴。回過頭,看見書桌上堆積如山的複印資料,何央有一剎那竟想不起這些是為了什麼。
他要找一件樂器,實現葉子眉的願望。可杜易齡在為之拚命的,卻是他何央的願望。
──他希望這樣嗎?他真的有那樣強烈的渴望要完成這件任務嗎?
何央走出房間,走到了鋼琴前。他掀開琴蓋、但並未彈奏,僅是無聲地看著琴鍵上的月光。
抬起視線,從琴音故居帶回來的小提琴自那天起便被放在頂蓋上。只有杜易齡中間為鋼琴重新調音時才拿下過一次,黑色的琴盒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灰。
何央無言地對著兩件樂器,過了良久,拿出手機想確認時間,才注意到螢幕上靜靜地擱著來自唐采鳴的未接來電。
沒想過連那位黑市嚮導都這麼快知道了消息。他抿了抿唇,不抱期待地回撥,凌晨一點,電話響了兩聲,唐采鳴居然一下子接了起來,聽聲音倒也不像被吵醒的樣子。
「可終於聯絡到你了啊。」
第一次聽見她隱隱帶著怒意的口吻,何央說了聲「抱歉」,只換來一串冷笑。從這頭可以聽見她深呼吸,似在盡力維持平穩的聲線。
「你知道你們可能驚動……多少無關的勢力?」
何央默然,唐采鳴過了片刻又質問道:
「為什麼不先跟我報備?」
他發現自己竟感到一絲厭倦,心裡瞬間冒出的答案有很大的機率會使對方更加火大,何央預先知道這一點、仍沒忍住脫口而出:
「我的雇主是葉小姐。」
電話那頭一下子沒了聲響,何央自知過於衝動,很快便道了歉。但唐采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應話,何央不敢掛斷,只能從若有似無的換氣聲確認對方還在那裡。
意外地,長達幾分鐘的靜默後,唐采鳴說道:
「……你說得對。」
何央感覺到她冷靜了許多,背景裡傳來手指敲擊東西的規律輕響,她似乎斟酌著,突然舒了口氣。
「既然不打算聽從我的建議,與其要求你們配合、不如由我來把現有的資源交給你們。這樣吧,事情也不必拖延了,你們明天來見我一面,我等等把地址和時間傳給你。」
「易齡可能不方便出門。」
「那你一個人來也行。」
何央本想說再晚兩三天,剛才房間裡的景色卻忽然撞入腦海。那些資料全是杜易齡身上的負擔,多一天都多消耗他一分精神。
「……好。」
他當下便選擇了配合唐采鳴的提案,對方乾脆地掛掉電話,沒過半分鐘便發來訊息。她依然把時間約在清晨,而地點不是他們最終要碰面的地方,她只說有人會接他過去。
簡短地回了句「好」,何央等了一陣子,確定唐采鳴未再傳訊過來,才移動到沙發上,設定鬧鐘、準備趁天亮前抓緊時間休息。
可傷口太痛了,他側躺著避免後腰壓住沙發,仍覺得睡不著。望著鋼琴,琴蓋沒關上,他又起身把蓋子闔上了。所有的動作都顯得多餘,躺回原處,紛亂的思緒一直糾纏不清。
杜易齡、葉子眉、唐采鳴,總出現在耳邊喊他的幻影、還有那個本身便像命運般控制了數十年青城的──周以平。這些人從他心頭掠過,在這壓抑的時分,只覺得誰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類似意義的東西。
何央想起了那位夫人,她說他可以留在這裡、成為梁家門繼承人的殺手。他從未質疑,那是他這半輩子收到過最大的祝福。
至今仍舊如此。只是想著想著,他心裡忽然生出一股異樣。
說不上原因,但他想和葉子眉聯絡。
何央扶著沙發背起身,螢幕的光線自黑暗中亮起。今夜大概誰都沒能睡穩,葉子眉的手機也很快撥通了。但她明顯是已經躺在床上,從電話中可以聽見床舖的嘎吱聲。
「……又怎麼了?」
「您知道夫人手下的那位白子嗎?」
何央劈頭就問。葉子眉被問得莫名其妙,等了半天又等不到他進一步解釋,頓時有些惱火。她昨日為了解決兩人惹的麻煩,沒少給人打電話賠罪,現在她累到了極點,念及何央的傷,才用僅存的耐心按捺住性子。
「母親手下的白子?我不確定。可能有吧,但我沒什麼印象。」
何央還來不及抓住思緒裡掠過的線索,葉子眉便反問:
「你問這個幹嘛?」
「沒什麼,只是想到……也許有白子。」
他也不方便說得太清楚,唯有含糊地回答。聽他這麼說,葉子眉所剩無幾的耐性宣告耗盡,從她的聲音可以想像她按著太陽穴、咬牙切齒的模樣:
「別鬧了,我現在頭痛得要命。你也快去睡覺吧。」
何央一開始便沒仔細考慮怎麼向葉子眉詢問。他不知道唐采鳴此人哪裡讓他覺得不對勁,在發問時、又必須顧及到背後那位夫人的立場──他發覺自己再一次做了不妥的事。
「非常抱歉。」
「算了。」
葉子眉懶得和他計較,打了個哈欠,彷彿在宣告她要結束這通電話。不過,在她掛斷以前,何央聽見她躺下的聲響,伴隨片刻的沉默,突然嘆氣:
「要是知道找一件樂器這麼難,我就不會叫你去了。」
何央無話可說,讓雇主說出這種話,他自己只有萬分的慚愧。電話掛斷了良久,他一直呆坐在沙發上。
3.
杜易齡睜開眼,陽光已經填滿整座公寓。他在床上躺了幾分鐘,感覺好了些、才下床走出房間。何央不在,大概有什麼事先出去了,他沒在第一時間看手機確認,而是走到鋼琴邊、伸手把青鳥拿了下來。
回過神,他對自己的舉動都感到不解。拿琴做什麼呢?他坐到板凳上,把琴盒放在腿上,順手拍掉灰塵。
他茫然地思索了半天,終於想起該做的事──他該去看資料。可心裡這麼想、身體完全提不起勁。
他抱著琴盒只是空坐著、白白浪費掉時間。心中想到何央一定為他昨天的失控感到困擾、不能再繼續增加麻煩,卻只是更加無力,連催促雙腳站起來的力氣都缺乏。
沒有道理,連自己都沒有道理。
……他毫無來由地想看一眼青鳥。
杜易齡低頭打開了琴盒,很奇怪當他不想著自己該做的工作,手腳便能動了。何央為他帶回來的小提琴第一次在這個空間中映入眼簾。青鳥像睡著了般躺在盒中,偏扁的琴身伏貼著藍色的絲絨。
放在眼前看更覺得這把琴很美,飽滿的清漆包覆著木紋、順著琴身的弧度流動,就像要歌唱的樂章。琴弓、肩托,都好好地放在應擺的位置,隨時等待演奏家喚醒它們。
琴上細小的傷痕訴說了它經歷過的風霜,它的歌唱必然具備它獨特的故事。從早逝的製琴者、到孤獨的小提琴家,它無言見證,歌聲才更趨飽滿。
琴是要拉的,一把嶄新的琴需要主人為其賦予聲音。除了本身發聲的潛力以外,拉奏者會找到它的特質、把自身的個性透過音樂附身到琴上,最後,一把琴的聲音就成了一個個心靈傾訴的聲音。
除非再也沒有人演奏它。
「呵……」
杜易齡感到眼眶發熱,趕緊關上琴盒避免把樂器弄濕。他難以想像青鳥在自己手裡會發出什麼樣的音色,他不能想。
仔細地扣好盒子,他把琴盒放回鋼琴的頂蓋上,身體終於站了起來。他摸出手機,看了何央的簡訊,那人扼要地說明了狀況,又說他去和唐采鳴碰面。訊息最末一句「沒事的」,恐怕便算作他笨拙的安撫。
對方都還在為工作奔波,而自己一點忙都沒幫上。杜易齡按了按腦袋,這樣不行……如果目前的狀態無法繼續研究資料,他至少得找點其它事情做。
勉強打起精神,看時間也快中午了,何央已經出去了幾個小時。杜易齡拖著腳步走向廚房,翻出冰箱裡的食材。魚板沒有了、他便多拿了些肉,想等何央回家,由自己煮一次泡麵。
──可接著數日,那人再也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