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實何央不在,這間公寓裡的聲響並不會多一分或少一分。
不管做什麼,他總是很安靜。杜易齡關在房中研究帶回來的資料時,偶爾甚至會忘記還有另一個人在。可僅僅那些回神的片刻,他都覺得踏實,走出去就能看見何央躺在沙發上發呆,或坐在鋼琴前、有如正在等他過來。
也有幾次,他在書桌前聽見琴聲。他一定會放下手邊在讀的書,而後閉上眼,便踏進了他們初次見面的琴房。
如果何央沒坐在琴前,他會怎麼樣?
杜易齡流淚了。自從意識到何央可能出了事,他每天早上睜眼便只能動彈不得地望著天花板。要費很大一番力氣才能拖動沉重的四肢,到桌子前繼續整理未完成的資料。
雖然好像沒有必要整理,但機械性地重複之前的工作,有一天便能產生琴聲重新響起的錯覺。
道上的人消失,通常是遇到了什麼情況呢?他難以想像。試著思考何央最後的行程,才慢半拍地察覺那個黑市嚮導的問題。
他連個商量的人都找不到。翻遍手機通訊錄,甚至考慮了獨自前往黑市,但他連那個地方的位置都不能肯定。想到人皮所蒙的鼓仍控制不住地反胃,在吐的時候更多體認到了無力。
「涂先生。」
怎麼都沒想過,有天他會想找涂知樂說點什麼。杜易齡坐在浴室門邊,手裡緊握的電話像他救命的稻草。
「這個情形,能報警嗎?」
「什麼啊?你把話說清楚!哎,等等我──怎麼了?」
對方聽上去在黃昏市集,背景裡充斥著熙攘的雜音。從自己來到青城的原因開始,杜易齡斷斷續續地將一切坦承,中間涂知樂不時發出「哎喲」、「天啊」之類的感嘆。
而說完之後,杜易齡只得到對方不解的提問:
「你現在不是正好可以回家去嗎?」
他咬牙便掛掉了電話,背靠著門框,把腦袋埋進了膝蓋之間。涂知樂回撥了幾次,他便任由手機響著。一想到何央,便無法自抑地掉了眼淚,感覺全身都是空的。
想回到一個有聲音的地方,安靜的聲音、平穩的心跳,原來都是音樂。
……都是音樂。
涂知樂撥不通電話,便發了簡訊給他。杜易齡聽見手機的提示音,卻擱置著,也沒有力氣看。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又醒來,紛雜的夢把現在的時空都給攪亂。某個夢裡他回到了「家」、大學這段期間租的那間宿舍。四坪大的狹小空間裡,終於他擺脫了難以互相理解的親人,可所有的困難仍逼著他到角落。
杜易齡驚醒的那秒便跳了起來。早餐店那裡排了兩個小時的班,他得準時過去,結束後趕早上八點的課……
「啊、啊啊。」
看清身周的景色,他才大夢初醒、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所有為生活所做的掙扎都是徒勞無功,命運連施捨他的巧合都不肯延長。
杜易齡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只想確認時間,涂知樂的訊息卻映入眼簾。
──道上的事情還是找道上的解決吧。
他只傳來很短的一句話。杜易齡頓住了許久,腦袋艱難地運轉。道上有誰呢?何央的事他了解得那麼少,他卻仍覺得他們能互相在聲音中理解,他以為其它的都不重要。
不,現在不該想這些沒用的念頭。杜易齡絞盡腦汁,忽然大叫了一聲。
他明明有葉子眉的名片。
2.
何央數日不聯絡,本來已經相當氣人了,不料他竟然出了事。
葉子眉的住處滿是價值連城的茶磚,放在有山牆裝飾的玻璃櫃中、一部分甚至以上了密碼鎖的盒子裝盛。圍繞她的每一件傢俱都是高級的原木所造,雕了花,因為傭人定時擦拭而不至於積灰。
這只是她一個人的住所──某年父母親送給她作生日禮物,就因為她不喜歡經常有弟兄出入的老家。
多少象徵富足的事物環繞,可她卻仍會產生這裡空無一物的感覺。
「進來吧。」
名義上隸屬她的部下帶著杜易齡進門,葉子眉看了眼那個神色灰敗的大學生,滿臉鬍渣、頭髮也凌亂不堪。她扭頭讓弟兄們都離開屋子,那些男人一走她就像洩了氣的皮球,抱著手臂坐到了沙發上。
寬敞的客廳內一片靜悄,她斟酌著開口:
「……首先,你剛才說的那個白子,我和母親確認過了,她手下沒有那樣的人。」
杜易齡佇立在玄關,聽她這麼說、細不可察地顫了下。難得他這麼安靜,葉子眉重重地嘆了口氣,牙關不自覺地咬緊。
「反正就是完全被騙了。那傢伙拖住你們,肯定趁這段時間大肆搜索了黑市。被這麼簡單的把戲耍得團團轉,你們……不,何央那小子也實在夠蠢。可是算了,他一直都這樣。」
葉子眉低下頭,停頓了幾秒,深呼吸後,她向杜易齡招手。
「你先過來。坐著吧,沒關係的。」
那大學生毫無反應,就像失了魂般看著她。早在他打給她的時候,葉子眉便聽出他語氣裡的哭腔。真窩囊,她想。但現在看那張蒼白的臉、只有一雙眼紅腫得幾乎睜不開,她又不忍責備。
「我知道你擔心他,可是站在母親的角度,不可能為了一個外頭的殺手、大張旗鼓地派人去找。我這邊能調度的人手不多,也要顧及梁家門的立場……不是我不想找!只是這──」
「怎麼辦?」
以為杜易齡在質問她,葉子眉睜大了眼便要斥責,話衝到口邊,她才發現那人是在喃喃自語。他正盯著自己發抖的手,又重複了一次:怎麼辦?瞬間葉子眉便覺得心揪。
其實母親並沒有拒絕派人,這才讓她真正無法行動。半小時前的電話中,鄭小媛得知了事情、卻要她自行判斷,那種淡淡的口吻,使葉子眉怎麼也沒辦法憑衝動行事。
「你過來之前,我也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再次環顧周圍的華麗擺設,就像一座不屬於自己的宮殿。她忽然苦笑:
「不管我怎麼想,總得先考慮梁家門。因為現在有的一切都是母親借給我的──很難理解吧?忠誠的弟兄全是母親交給我的部下,說好聽的,我是繼承人,但我一點掌握局勢的能力都沒有。」
「……妳現在說這個,有什麼意義嗎?」
葉子眉不可置信地瞪向杜易齡,最讓人惱火的是,後者絲毫沒有發覺自己的問題有多失禮。
「如果要這樣計較,我對他重視與否,可是直接影響到我們找他能動用的資源啊?你覺得沒有意義嗎?」
「不是,對不起。」
杜易齡太快道歉,反倒使葉子眉越發焦躁。刻意強調了剛才這些話,似乎只讓自己顯得愚蠢,她該怎麼做?怎麼處理才能像個真正的繼承人般得體?
「……你想知道的,我只能說,雖然聽起來是很消極的做法,但我們現在必須等。」
她感到語氣不夠具備說服力,不自覺地提高了音調,補充道:
「我們按兵不動,對方也許就會因為達不到預料的效果而自亂陣腳。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你得理解。」
好蠢。葉子眉暗暗咬住嘴唇。那頭的杜易齡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聽進去了。他拼命地思考自己能做些什麼,可到頭來黑道間的事務,一個學生根本無法插手。
葉子眉沉默了一會兒,從杜易齡臉上看出他的想法。她不禁困惑,為什麼一個幫不上忙的人,竟然這麼用力地在想辦法?
難道不應該先感到害怕嗎?
「……你打算一直站在那兒思考,直到自己完全崩潰嗎?看看你的表情。」
「……是嗎?」
「務實一點是好的,但推動我們做出決定的那些心情,還是重要的啊。」
杜易齡愣了下,閉上嘴巴。葉子眉的意思要他過來沙發邊上坐下,但他的腳步久久仍未挪動。
「行了。就當我自己處理不好事情,還有一堆矯情的想法吧。」
葉子眉放棄。她支起下巴,看著不遠處的櫃子玻璃反射出自己的倒影,倒影的臉龐被那些最昂貴的茶磚簇擁著,但無論過了多久,她都覺得這副景象有如幻影。
「我……」
她哽了下,倒影就做出了繼承人不該有的表情。
「從你打來後,我就不停想著何央這個人……不能說我有多認識他。他其實不算梁家門內的成員,所以我和他也只是委託的關係。可他完全隸屬於我,收錢辦事也罷,至少強過那些看在母親的面子才聽從我的弟兄了。」
按照杜易齡看待事情的方式,恐怕會覺得她說的話全都意義不明吧。可葉子眉顧及不了旁人的看法,她腦海裡混亂的思緒需要出口、她得宣洩她心裡快要脹破胸口的種種感觸。
「我總在嘗試努力,但我的努力跟我獲得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什麼意思?」
「我是因為正裝時跟母親很相似,才會被收養。當然,我非常敬愛母親!只是,我覺得太難得了……唯有他的忠誠一片空白,看我的時候,不會在我身上找母親的影子。」
急急地說完,葉子眉才意識到杜易齡居然對她的話有反應。她愣愣地望著他,對方渙散的視線勉強對焦在她身上。
「妳很看重他?」
「……可以這麼說吧。」
葉子眉為承認這點感到有些困窘,杜易齡完全沒有注意,他茫然地說著:
「我也覺得他好重要。但不管怎麼想都想不到找他的辦法,很急、莫名其妙得很急。明明急也沒用,冷靜下來應該比較妥當──」
他說到最後聲音都在發抖,整個人慢慢地蹲了下來,嘴裡發出微弱的哀號。
葉子眉站起身,快步來到他面前。她本來想伸手拉住他,又猛地想到作為繼承者的身分、不該對一個普通人彎腰。她頓住了,許久之後才放下手,有一瞬間眼淚衝出眼眶,她趕緊擦乾,暗罵了自己一句不像話。
「會急……急也是正常的。」
「但沒有用。」
葉子眉用力地眨了眨眼,母親的樣子浮現在眼前。要是鄭小媛,會怎麼做?要是思慮能完美到連自己的情緒都不必壓抑──
有可能嗎?她猛然睜圓了雙眼,玻璃櫃上的倒影清晰勾勒,她擁有、卻感受不到實感的所有事物,重新映入眼簾。
「對,你急沒有用。但我急的話、說不定可以變得有用。」
她對自己說出的話都感到訝異,不過只用一剎那,便又釋然了。
「你讓我再多想一想,畢竟有人掛心他,我也得多給我的殺手負點責任。」
杜易齡總算抬起頭,兩人對上視線。像在自我說服,葉子眉喃喃著說道:
「拿不拿到那件樂器都算其次,反正那也是我拿來討好母親的拙劣手段。眼下最重要的,要把他平安地找回來……嗯,對,我再試試看。我可以問問看我父親那邊的朋友,他們的話,或許有不驚動道上的方法。」
「可以嗎?」
「不曉得。但至少你知道我跟你一樣擔心、我會盡力找到他。」
杜易齡茫然地望著她,完全沒有道理,葉子眉的話讓他感到安定了些,多日以來緊繃的神經稍稍鬆懈。他抹了下眼睛,只覺得發疼,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他只是用乞憐一樣的角度問道:
「能不能,再多說一點?」
「嗯?」
「任何……他的事。」
葉子眉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拍了拍杜易齡肩膀。沒想到後者一個不穩,直接跌坐在地,她愣了下,抿著嘴笑了:
「當然。你這幾天白天就過來吧。等會我先聯絡長輩,你回去好好整理一下自己。」
「嗯。」
葉子眉拉起他,耳邊彷彿便有共鳴的輕響。杜易齡整個人感到輕鬆許多,好比下墜時被一段輕柔的旋律接住──不能讓他完全放下心,但最少有餘力抬頭尋找出口。
「弟兄們差不多要下班了,你自己搭車回去的話,可以吧?」
「……我沒有錢。」
這位大小姐卸下梁家門繼承者的面具、在他面前露出了活潑的面目,他收到葉子眉鄙夷的眼光。
「真的?」
「對。」
就像朋友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