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央靜靜地躺在沙發(fā)上,如果杜易齡沒有衝過來、同他分享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他會用同一個靜止的姿勢發(fā)呆好幾個小時。
距離唐采鳴上一次來到已經(jīng)過了兩周,若按照原本的預期,是他們該前往黑市的時間了。但現(xiàn)在看來,杜易齡完全願意在書桌前多待一陣子,他能讀資料讀一整天、偶爾才起身。
「嘿。」
何央望著沙發(fā)背後探出來的腦袋,杜易齡伸出手,戳在他的鼻尖。他抬起下巴、咬住那隻不安分的指頭。杜易齡縮了回去,接著把整個上半身都掛到沙發(fā)背上。
「你真的不來房間嗎?床比較舒服啦!重點是,你來陪我──」
「在這裡。」
「不一樣、不一樣。你過來的話我一回頭就能看到你,你要發(fā)呆、也可以看著我發(fā)呆嘛。」
眼前的人不停搖著身體,像個亢奮的孩子般,連帶著沙發(fā)都在晃。可何央依舊不為所動,他只是想著:這個人遲早會一個前滾翻地摔下來。
「保護你。」
杜易齡癟了癟嘴,他已經(jīng)聽何央好幾次用同樣的理由、堅持睡在客廳了。但這裡壓根沒有出現(xiàn)過唐采鳴以外的外人,說保護,連防備的對象都不知道在哪裡。
「不然練一會兒琴吧?我前兩天教你的曲子好像練得差不多了?」
「要出門。」
「……對喔,葉小姐前天找你嘛。」
杜易齡的語氣顯得相當失落,他滑下沙發(fā)背,剩下一雙手懸在上頭,何央默默地撐起身,拉著他的手、說道:
「不然,先練一小會兒。」
那人馬上開心地跳起來,跑回房間搬來了椅子。何央在鋼琴前,他便坐在他右手邊的位置。何央這兩天練習的是一首英格蘭民謠,杜易齡根據(jù)他能彈奏的難度,再稍微簡化了原本的樂譜。何央的手指本身就相當靈活、對於音符的記憶也快,不必花上太多時間,便能把握杜易齡給他挑的曲子。
「我在高八度的位置彈伴奏哦。」
「好。」
彈琴的時間總是最平靜的一段時光,投入心思的事物與現(xiàn)實一切都無關聯(lián)。當何央的視線隨手指悄悄移動、餘光瞥見對方的側臉,看見的都是微笑。
杜易齡從不教他那些用來形容情緒的音樂術語,甚至左右手旋律的主次,他都不願意何央刻意分辨。他就喜歡他原始、近於稚子般天真的彈琴方式,即便何央未必真的清楚他想要在樂曲中表達什麼,他也寧願他留著這份不確定。
「這裡……你好像老是會彈得快一些。唔,不過沒關係,我配合你。」
「這一句?」
杜易齡「嗯」了聲,何央便拿筆將自己容易搶拍的樂句圈了起來。在他側身放下筆的時候,另一人趁機抱了他一下。
「你想改過來嗎?」
「想。」
「那下次練習,我?guī)湍銛?shù)拍子吧。」
何央點點頭,他得出門了。杜易齡鬆手後幫他收起譜、闔上琴蓋。他看著杜易齡微微出神,等那人站起身,才問:
「你不彈?」
「哦,我對鋼琴沒什麼興趣。當初本來就是為了拉小提琴、才順道學了一點點。」
何央還未見過他拉琴,然而,興許不久後就會見到了。杜易齡還不知曉,昨天晚上涂知樂終於答應出售尤蘭生的小提琴,何央今日結束工作後,準備去一趟琴音故居。
他有個模模糊糊的想法──未來某一天,他也能幫杜易齡伴奏。
2.
葉子眉的保鑣出了事,故臨時叫來了何央。作為梁家門的下一任繼承者,她常常得出席各類社交場合。例如今天,某個道上剛去世的前輩公祭,她便代表了自己的母親前往致意。
何央負責開車,並在公祭的過程中護衛(wèi)在葉子眉身邊。葉子眉早有出席大場合的經(jīng)驗,面對其他跋扈的黑道大佬、有時卻仍顯得底氣不足。公祭結束後男人們在靈堂外抽菸寒暄,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遠處,有人上前招呼、便盡力維持體面的微笑應對。
「還好啊,有父母給妳撐腰,不然像妳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在這兒會混得很辛苦呢。」
「謝謝叔叔關心。但我並不覺得辛苦,而且我也不想讓母親失望。」
前來攀談的男人哈哈大笑,抖掉的菸灰不慎落在葉子眉的皮鞋上,他連誇了兩聲「很好」,便轉頭與他人交談。談話間有意無意漏出了一句「天之嬌女」,隨後瞥了葉子眉一眼。
「王八蛋。」
葉子眉以極低的音量罵道,踢掉鞋尖的灰燼,臉上仍掛著制式化的笑容。何央在她身旁半步遠處,把事情從頭到尾地看在眼裡。
令人厭惡的社交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等長輩離開得差不多了,何央隨葉子眉回到車上。一上車,他的老闆便狠狠地踹掉腳上的皮鞋,從副駕駛座的座椅底下?lián)瞥隽俗约旱倪\動鞋。
這是不允許旁人看見的葉子眉。她覺得小禮服太拘束,也不喜歡有跟的鞋子。上次杜易齡對她的印象、完全建立於她面對外人的打扮,但何央知道葉子眉私下的偏好與那種風格相差甚遠。
「──煩死了。隨便繞一繞吧,晚點再回去。」
「是。」
何央作殺手作了四年,從訓練那時開始,便算葉子眉個人的部下。他替葉子眉執(zhí)行所有她要求的任務,據(jù)說她手下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為她父母親工作,只有他例外。
他不過問,被說成家養(yǎng)的殺手也無關痛癢。梁家門的那位夫人最早便說過,他隸屬於葉子眉、且最終也僅能聽從她一個人──
「你跟那個大學生,是來真的?」
何央駕著車在市郊間亂繞,葉子眉似乎跟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她把兩條腿放到了座椅上,用手環(huán)抱著。倒映於後照鏡的臉上倒沒有責備,只不過看上去有些疲倦。
「……大概。」
「你知道,母親本來希望你作我的貼身保鑣的。」
從向她報告的那一天起,何央便有準備,得面對葉子眉的當面質問,他沒料到的反倒是她過分和平的態(tài)度。
「話說回來,也許這樣也好。本來你就不算梁家門內部的人,如果這次完成工作後,人生有別的規(guī)劃,我可以幫你跟母親說一聲……你有存錢吧?看是不是去念個大學之類的。」
何央的手顫了一下,差點讓車子打滑。葉子眉本當完全有權利發(fā)飆,他現(xiàn)今有的、都是靠梁家門最早的栽培才得以成就。他能受訓、工作,更進一步也受到保護,沒有一樣不是夫人和葉子眉所給予。
他欠她們一切。可她說得好似那些可以一筆勾銷,這令他手足無措。
從後照鏡反覆確認,葉子眉沒有故意挖苦、與他說笑的意思,他靜默了好一陣子,緩緩地握緊方向盤。
「……目前,沒有考慮到那麼遠。」
「為什麼不考慮?」
他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才意識到之前和葉子眉報告或許是個錯誤的選擇。他還未思考以後的事,她便都先想過了。他記得那天對方說過的一些話,她擔心的是對的,因為他不會想。
「氣死人了!你那麼嚴肅地跟我報告,結果自己其實都沒想過後果嗎?我當天跟你講了那麼多,都白費了是吧?」
「聽了。」
「啊?」
何央無法招架葉子眉的怒氣,他努力在腦海裡搜索能用來解釋的話語,結果貌似只講出了難懂的話。
「一直聽到,師兄喊我小五的聲音。」
何央說完便閉上嘴巴,嘴唇抿成了一條死緊的線。葉子眉呆住了將近半分鐘的時間,回過神時語氣都變得莫名其妙,她試圖藉由提高音量、來掩飾她聲線不穩(wěn)的事實:
「瘋了吧?那是個死人,死人不會喊你的。」
何央急踩剎車,一瞬間,輪胎發(fā)出了尖利的摩擦聲、向旁滑去。他想說點什麼,可聽見葉子眉的驚叫。他趕緊穩(wěn)住車身,心中一閃即逝的念頭轉眼便忘了。
「你想殺了我嗎?」
「……恍神了,很抱歉。」
他轉回路中間,車裡陷入長長的沉默。不知不覺中,他開上了返程的道路,葉子眉也忘記了抗議。她抱著自己的心事,眺望車窗外,雙手始終死死地抱在胸前。
何央放在排檔桿的手機亮起,有一通來自涂知樂的未接來電、還有杜易齡的文字訊息。
把自家老闆送回去後,他還要去拿小提琴,另外得和杜易齡打個電話,告訴他晚餐趕不回去吃了。
3.
何央回到公寓時已經(jīng)超過十點,才打開門,便看見杜易齡從房間裡跑出來,張開了手臂像要迎接他。
「喲,大忙人終於回來啦!」
他跑到他面前,拉長的尾音突兀地中斷。何央抱著琴盒,見那人臂膀懸在空中呆滯的樣子,白日躁動的那點思緒也立刻煙消雲(yún)散。他小心地把琴盒捧到杜易齡面前,後者放下手,卻只是猛搔著腦袋、而不敢接過琴。
「這、這個──你、你想學小提琴嗎?」
他連說話都結巴了,何央搖搖頭,又把琴往他的方向多遞了一點。可杜易齡渾身僵硬,仍沒有伸手。
「給你的。」
何央察覺一絲異樣,但他總認為杜易齡下一秒便會露出笑、高興地抱住他……不,他並不期待杜易齡有多麼驚喜的反應,但他至少以為這個人會表現(xiàn)出開心。
杜易齡的確笑了,可他笑容之中只有尷尬。
「對不起,我不拉琴了。」
何央怎麼也沒想到這種反應。他睜大了眼睛,手上的琴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杜易齡發(fā)現(xiàn)他進退維谷的處境,「哎」了聲,匆匆忙忙地將琴拿了過來,但他轉頭直接將東西放到茶幾上,一點都沒有打開的意思。
他把何央從門口拉進客廳,給他拍掉了身上的灰塵,視線避開他、語氣故作輕快:
「哎呀,不然你也學學看吧!這是哪裡買的琴?貴不貴呀?」
貴嗎?這把琴足足花掉了何央一整年的薪水,他不覺得心疼。但他真心沒想過,杜易齡不喜歡。
「是、尤蘭生的琴。」
那個人定格住了。本來半彎著腰,過了半晌才慢慢地直起身體。何央對上他的目光,他不懂杜易齡怎麼會有這麼複雜的眼神。明明相當激動、卻壓抑住了聲音:
「那一把呀……我記得,很美的一把琴。」
他直到現(xiàn)在總算抱住了何央,可何央身體完全麻木,一點都沒法因這個擁抱而感到踏實。
「對不起。」
「啊,不不!是我要說對不起。」
杜易齡聽到道歉,整個人都慌了。他拉何央到沙發(fā)旁,兩個人坐了下來。
「我好像該解釋清楚。等一下,你等我一下。」
他握著那人的手,努力地要腦袋裡橫衝直撞的想法冷靜一些。何央垂著眼睛,臉色微微發(fā)白,杜易齡更急了。可到最後依舊沒有找到好的說辭,他自暴自棄地說道:
「我還沒和你講過……我高中最後那年,在學校的樂團當過首席。」
他得安慰何央,可說到這段舊事心裡突然一哽。他用力地嚥下唾沫、斟字酌句,免得自己先情緒崩潰。
「在進樂團以前,我拉的一直是初學者用的練習琴。後來存了好久的錢,才換了一把稍微像樣的。」
刻意冷靜的方法不太管用,反而讓說出來的聲音止不住發(fā)抖。他注意到,何央在看他的手腕,那圈之前被綁的傷口留下了痕跡。他用何央的手蓋住自己的傷疤,對方向他看了過來。
「可第一次演出前,我的琴在爭吵時被我老爸砸得稀爛。」
「易齡?」
「我只能拿著練習琴上臺。我還記得,那次的曲目仲夏夜之夢,你聽過嗎?明明是非常歡快、明亮的曲子。可只有我拉出來的聲音,像塑膠玩具的哭泣一樣。我毀了整場表演。」
何央可能看見他眼眶周邊的水氣了,他扯開嘴角的弧度,搖了搖頭。
「後來……當然再也面對不了樂團的其他人,到畢業(yè)以前我一直被唾棄、被瞧不起。」
他低下身體,將額頭貼到了何央手背上。好似虔誠叩拜的姿態(tài),在面對這一秒的戀人時,帶著無限的愧疚與心酸,和他告解似地訴說:
「其實這些撐一撐也能過去。只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再抱著那樣的衝動了──沒辦法再拿著一把練習琴,也幻想把自己的聲音投射出去。」
他輕輕蹭著何央的手,終於還是沒忍住,讓眼淚沾濕了另一個人的衣服。他可以記起最初那把練習琴的音色,廉價、薄弱的聲線,聲嘶力竭地想唱出快樂的音符,但他記不起自己為什麼那麼傻。
「幫它找個更值得被聽見的主人吧。」
他悶悶地說著,何央低下頭,靠住了他的腦袋,今晚他們再也沒說話。